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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菡嫣感覺頭部頓時‘轟隆’作響,盯着面前的陳公公,一臉茫然,久久沒有迴應。直到阮綺羅不着痕跡的上前,將她扶了一把,才讓她倏然回神,目光微掃,看着面前略顯深思的陳公公,禮貌頷首,脣角微勾。

“公公進府裡坐。”霍王爺此時的表情也是看不出喜怒,不過仍舊擡手招呼着。

陳公公隨即彎腰笑道:“王爺客氣,雜家還要回宮交旨,便不留了。”說完揚了揚拂塵倒退着,往王府梯坎邊的軟轎走去。

直到轎子離開衆人視線,霍王的臉色才倏然變得鐵青。

“菡嫣,你沒事吧?”阮綺羅看着霍菡嫣蒼白的臉色,着急的問道。

霍菡嫣愣愣的搖頭,怎麼會變成這樣?她最開始只是以爲,皇上會以戰功做代價,沒曾想皇上要的乃是薛家的兵權。魏國公嫡子……這便是將薛少宸的侯爵也一併抹去了。

“先進去再說。”霍灝軒聽着王府外的百姓竊竊私語,略微皺眉。

阮綺羅連忙點頭將霍菡嫣扶進去,坐到大廳的紅木椅上,霍菡嫣將聖旨交予霍王,放與案桌上供起,才轉眼看向自家兄長。

“大哥,爲什麼會這樣?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知道會變成這般模樣?!”一邊問着,眼圈便漸漸發紅,這計策是兄長出的,那麼這般結果他應當早就料到。

“是。”霍灝軒一派坦然,絲毫不辯解。

“你們兄妹究竟在說什麼?給本王講清楚!”霍王狠狠一拍案桌,桌上的茶杯被震得發出響聲。這聖旨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把菡嫣賜婚給薛少宸!而且聽他們兄妹的口氣似乎早就知道此事,居然瞞得如此嚴實!

聽到聖旨之時,自己當真是怒火中燒,沒想到自己有一日竟然會和魏國公那老匹夫做親家。

霍王妃見他如此怒氣沖天,連忙上前站在他身側,討好似的撫着他的胸口,婉約輕笑,“王爺稍安勿躁,有話好好說,身子最近本就不爽利,生氣歸生氣,可總要顧着身子纔是。”

“你是不是也早就知道?!”霍王看妻子如此表現,瞬間瞭然於胸,眼眸中帶着嚴肅。

霍王妃眉目輕揚,在霍王灼灼的目光中點頭。

“你——!”在霍王即將發火的時候,霍王妃尷尬的看了看晚輩們,見大家都是大氣也不敢吭的模樣,知道菡嫣此刻心裡必定是很難受。再說此時也不是發火的時候,便將他從椅子上拉起來,“咱們回院子裡,我慢慢給你細說。”說完連推帶拽的將霍王帶到後院去,臨走時對霍灝軒做了一個安撫菡嫣的手勢,便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中。

“菡嫣。”霍灝軒見此情形,朝自己小妹走去,長嘆了口氣。“大哥的確早知會如此。”

霍菡嫣靜靜的坐在椅子上,將事情從頭到尾的順了一遍。兄長回帝都,解除婚約,雷擊昭明,自己出家,和親……一切的一切,不自覺的擡頭,略帶嘶啞的聲音的問道:“哥,你爲什麼要這樣?”

“因爲爲兄答應過你,讓你與薛少宸在一起。”霍灝軒微微皺眉,他明白此時霍菡嫣如何想。“這纔是皇上答應你嫁給他的唯一辦法。”

霍菡嫣聞言低首,捂着嘴任憑眼淚奪目而出,難以抑制的哽咽。這纔是皇上答應他們在一起的辦法?讓自己成爲乾垣兩國的和親宗女;讓皇上可以有理由的打壓薛少宸;讓薛少宸用軍功和爵位換她。他們如今是可以在一起,可是自己卻害他幾乎失了一切。

見她哭得如此傷心,便是知道她將一切的因由都堆砌在自己身上,霍灝軒眼神中閃過心疼,走上前輕輕將她攬在懷中,宛如幼年一般的安慰道:“菡嫣,事情總要往好的方面去想,如今你們終可以相守,且再無束縛,便是最好。”況且薛少宸本身並不在乎這些,否則怎會甘願如此。說實話,將妹妹交到這樣的男子手中,他倒是欣慰莫名。

薛家宗祠

薛嚴如今正直挺挺的跪在宗祠前面,一臉平和的凝視着上方的諸多先祖牌位。

“逆子!你可知你今日做了多大的糊塗事!你竟以軍功爵位來換取一女子,讓薛家苦心經營毀於一旦,朝堂局勢瞬間倒戈與旁!”魏國公手拿藤條,嗔怒得狠狠抽打在薛嚴的背上,藤條上帶着倒刺,抽下來瞬間皮開肉綻,周邊的侍從都不忍的轉過身子。只見薛嚴臉色煞白,悶哼一聲,斗大的汗珠便從額頭上滴下來。“平日裡老夫便處處縱容於你,沒曾想竟然縱出個愛美人不愛功名的癡情種!早知如此,當年便不該讓你去奪什麼城池,更不該授你軍權,也好過你今日如此任意妄爲。老夫有你這般的逆子,叫老夫如何面對依附薛家生存的世家貴族!如何面對邊城戍守的百萬將士!”

他最氣的並非薛少宸駁了他安排的親事,以軍功換取霍王府郡主,而是他竟然將自己手上的兵權還給皇家!如今國公府本應掌握的六成兵馬,兩成竟然回到皇家手中,從此以後在軍權上國公府便再無優勢,導致朝堂本應一邊倒的局勢瞬間翻轉。

想到此處,手中的藤條再用力抽下去,薛少宸的背脊已然血肉模糊,便連藤條之上都滿是血跡。

身旁人本想勸,見國公如此怒火,便大氣也不敢出。只見汗珠滾地,片刻溼了衣襟,跪地之人眼眸平靜卻執着,“我自己的選擇,將來如何由我自己承擔。”

見他依然不知悔改,魏國公頓時怒不可及,想將藤條再抽下來,卻在見到藤條的倒刺上隱現的血肉,將藤條狠狠一摔,厲聲說道:“我絕不會承認,那霍菡嫣作爲我國公府的兒媳婦。”他本打算讓薛家與雲王府聯姻,整合兩家兵馬,讓彼此各自擴大在朝廷的勢力,可如今薛少宸進宮這一茬,讓自己全盤計劃盡數化爲泡影。

自己還真沒想到,三年過去了,自己兒子對那霍菡嫣心竟然還沒過去,反而越演越烈,如此不可收拾,看樣子那也定是個紅顏禍水,勾得自家兒子魂都沒了。

薛嚴咬着牙直起身子,那血肉和背上的衣物黏在一處,稍有微動便彷彿撕裂般,痛楚難當。眉目之間卻毫無痛楚之色,甚至脣邊還勾起一絲笑容,並且笑容越來越大。“父親恐怕是理解錯了。”緊緊的盯着站立在側的魏國公,戲謔的笑道:“霍菡嫣是我薛少宸的妻子,卻並非魏國公的兒媳婦。”自己可不希望將來菡嫣入門,摻和進薛家這些骯髒事,污了她的心性。“父親老當益壯……若是不滿少宸所爲,不如再和您那小寵物生個便是,相信過個二十年,又會是父親引以爲傲的好苗子。”

“你!”魏國公見他眼眸中的嘲諷之色,再次撿起地上藤條,用盡力氣抽了幾鞭才解氣,直到薛少宸難以承受的用手撐着自己的身子,背部再也沒有一塊好地方,才怒聲開口。“是不是當真認爲老夫治不了你?!”

“父親不妨試試。”薛少宸感覺汗水從眉毛順下,滑向睫毛,模糊了視線。滴落在地,瞬間地上便是汗漬和血液融爲一體,濃得發稠。卻依然不服輸的撐着直起身子笑了兩聲。

魏國公目光隱現一絲戰場上的陰狠之氣,將藤條一拋穩穩的落在牌位前面的支架上,“你便在祠堂跪着,不到明日不得出來!”

待魏國公離開祠堂,貴富才着急的跑回去,將已經支撐不住的主子扶起來,“侯……”察覺到自己喚錯了稱呼,連忙改口。“少爺,您又是何必和公爺置氣呢?”這受罪的還不是自個兒,哎,這血肉模糊的得多疼,還硬是不吭聲。少爺從小對公爺便是這樣,沒半句好話,這可如何是好?

薛少宸只是垂着頭盯着不知名的地方,似乎陷入過往的回憶之中,片刻之後忽然發出冰冷刺骨的笑聲,顯得異常詭異,似乎從深淵中冒出來,眼眸中透着極端的嘲諷。撐着地面打算站起來,滿手是血汗交融的手掌卻觸碰到腰間繫着的圓形玉佩,微愣之後輕輕摩挲着,再閉上眼睛拿在脣邊,溫柔的輕啄,想着那人語笑嫣然的模樣,讓人感覺似乎整個人都暖起來。菡嫣……接着緊繃的身子猛地鬆弛,逐漸失去意識倒了下去。

“少爺——少爺!”貴富面露驚恐的急忙喚道。“來人啊!快來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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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醫立在牀前,小心翼翼的將薛嚴的外衣很有技巧性的小心撥開,衣衫底下觸目驚心,背部腫成一大塊,血肉外翻,有幾處因爲倒刺勾出來的血窟窿正在不停的滲出血液,連忙讓藥童將藥箱打開,從中抽出金針在烈酒中浸泡片刻,熟練的在扎進穴位,將血流止住。再將止血散與消炎的藥粉,滿滿的鋪滿背上,只見他背部倏然僵直,卻未吭一聲。心下暗暗敬佩,這薛嚴如今在整個神州,上至各國皇親,下至黎民百姓,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特別是在如今乾國人心中,已與那傳說中的垣國戰神無異,短短三年卻做到了窮盡乾國數十年都未曾做到之事。也不知爲何魏國公怎會將他鞭撻至如此模樣,倒讓人不勝唏噓。

“張太醫,吾兒傷勢如何?”魏國公見張太醫嘆氣的模樣,心下微緊。莫非果真是震怒之下,下得手太重?可是照少宸的身子,也應當是扛得住,怎會驟然之間便昏厥不醒。

張太醫用止血帶將他背部全部包裹起來,繼而站起身來對着魏國公彎腰拱手,“回公爺,公子乃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病情來勢洶洶,確實十分兇險。”

“舊傷?!怎麼會有舊傷?”魏國公眉目一凜,略顯慌張。目光掃視着牀上的薛少宸,心下微疼。

張太醫微微嘆氣,所謂傷在兒身,痛在父身,如論多麼嚴厲總歸是心疼的。隨即解釋道:“方纔替公子診脈之時,便發現他在數月前應是受過嚴重箭傷,之後又未好生調養以致落下病根,如今更是新傷舊患。下官用金針替公子緩解堵塞的經脈,再以雪蓮作引,算是控制了病情,近些日子定要好生調養,萬萬不可再動筋骨。”否則……輕則將來都不可再動武,重則恐怕性命不保。

“好,老夫知曉。”魏國公頷首,拱手道:“還請太醫近日便住在國公府,也好照看一二。”

張太醫遲疑片刻,終於點頭。“下官遵命。”作爲宮裡的首席太醫,需要看顧當今皇上和太后的身子,可這薛少宸確實讓自己敬重萬分,憂恐出現意外,是以破例留下。

當霍菡嫣得知薛少宸受傷的消息,已經是三日之後。匆忙的從霍王府中跑出,來到魏國公府的門口,看着門口的侍衛倏然停下。腦海中浮現素言告訴她的市井流言,據說是魏國公將他鞭撻成傷,能讓魏國公如此大動肝火,除卻爲了賜婚聖旨之外,也無其他原因。自己如此貿然上門,非但見不着薛少宸,還會被魏國公出言譏諷。自己雖然不懼,卻不想在此時橫生枝節,稍微想了一下,便來到旁邊的高牆下,施展輕功越過院牆。誰知剛落地,便被黑衣暗衛發現。

“霍郡主?”黑衣暗衛疑惑的看着她。

聽見熟悉的聲線,霍菡嫣擡首,只見到銀色面具,試探性的開口。“珏?”這也實在太巧了些。

只見‘珏’輕點頭,“今日是我值守,郡主來找主子?”雖然是用着詢問的語氣,但是口吻中卻十分肯定。

霍菡嫣頷首,擔憂得皺眉:“他怎麼樣?”果真如流言中說得那般嚴重?

“郡主前去,一見便知。”珏略微猶豫,拱手回道。

跟着‘珏’有技巧的繞開守衛,踏進院子便聽見裡頭傳來嘶啞的咳嗽聲,還是貴富的勸誡聲:“少爺,您倒是把藥喝了。”這不喝藥,傷怎麼能好呢!

“我說了不喝,拿出去倒掉!”接着從裡面穿來‘颼颼’的穿衣聲,貴富又急忙將藥碗放下,跑去攔住自家公子,這傷纔好了多少,就要出門!“少爺,太醫說了,您可不能出門,這段時日都要靜養,否則出門動了筋骨,若是落下什麼隱疾,可就糟了!”

“話多。”薛嚴眉目一撇,衣襟穿在身上,將腰封束起,中衣便緊緊貼在背上,惹得全身微顫,輕微悶哼。

霍菡嫣走進大門,見到桌上散着熱氣藥碗,再看向着急卻毫無辦法的貴富,不禁緊蹙娥眉。既然受了傷,便好生養着,這般又要去何處?緩步上前拍了拍貴富的肩。貴富正焦急着,感覺背後有人拍他,不禁煩躁得轉身,一見是霍郡主,頓時驚呼。“郡——”霍菡嫣連忙將食指置於脣上,示意他別吱聲。貴富瞬間瞭然的點頭,面帶欣喜的躡着腳走出門去,隨手將門帶上。

“貴富,將外袍遞過來!”裡頭的薛嚴正咧着牙,扶着牆緩解着背上宛如火燒一般的火辣疼痛,喊話的聲音也有些僵硬。

霍菡嫣聽見聲音有些不對勁,立即走到屏風之後,便見到他倚着牆痛楚得青筋突起的模樣,心中彷彿被人被利劍狠狠一絞,頓時有些發怒。“如此模樣,你還想去哪兒?不要命了!”

靠着牆的薛嚴渾身一震,將痛楚低垂的頭微微擡起,詫異的看着眼前的她,脣邊勾起一絲魅惑的笑容,“你來了。”

“若我不來,你還能折騰自己到什麼地步?”連忙將他扶在牀沿坐下,不知他傷得如何,也不敢肆意查探。只得轉身走到桌旁將藥碗端過來,放在脣邊試過溫熱之後,遞給他,“趕緊把藥喝了。”良藥苦口,傷了不喝藥如何能好?

這次薛嚴倒是很乖,伸手端起藥一飲而盡,不過藥的苦味讓他微微皺眉,抱怨道:“好苦。”

“知道苦,你還和你爹倔!你不是挺滑頭的嗎?偏要往那藤條上撞。”霍菡嫣皺眉,將空碗收回來放到桌面的托盤上。她怎會不知薛少宸爲何被國公鞭撻,可是自己從未見他面色如此蒼白,想到方纔他連站都站不住了,心中更加難受。“把衣服脫了。”她要看看他究竟傷成什麼模樣,自己離開王府時,問自己父王要了專治鞭傷的膏藥。

薛嚴眸光微閃,看着霍菡嫣勾起曖昧的笑容,“這麼快便要讓我寬衣解帶?”

“少嘴貧,你解不解?”霍菡嫣上前兩步,大有若他不解開,自己便動手替他解開的趨勢。薛嚴見她當真要動手,不禁臉色一變,緊緊將她的手壓住,“別看。”他很清楚自己背後傷成什麼模樣,她看見定然要被嚇着。

便不必再看,也知道他究竟傷得多嚴重,睫毛隨着身子的輕顫而不住抖動,臉上半痛苦半掙扎,“我不值得你做到這般。”莫非前世他也是如此,爲了與自己成親弄得遍體鱗傷,最後不得善終。她喃喃開口,值得嗎?

薛嚴伸出手臂輕輕地圈住她,讓她靠在他胸前,“我說你值得,便是值得。”

“曠古的戰功、皇親的爵位、邊疆的軍權……”霍菡嫣數着連自己都數不下去,半張着口再說不出一個字。這些哪一樣不是世人追逐一生的東西,甚至爲了這些,父子反目、兄弟相殘、夫妻情絕。他卻頃刻之間,三言兩語將它們盡數拋掉,將來便不會覺得遺憾,便不會後悔?

薛嚴只是垂着頭將下巴抵在她的髮髻上,彼此青絲交織在了一起,輕聲笑道:“可是我有了你。”便如同他對皇上所說的那般,他不要戰功、不要爵位、不要軍權,並且永不後悔!再次堅定的說道:“我只要一個你,此生便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