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沒有說話,端着茶杯喝茶,靜靜看着蘇梅。
蘇梅撥了撥鬢角的秀髮,嬌笑道:“我還有個信息,張震要去寧邊作副書記了。”
唐逸微微一愕,寧邊是遼東第二大城市,有着渾厚的重工業基礎,其裝備製造業在建國初期曾經爲新中國的發展作出過巨大的貢獻,但時過境遷,現在這些企業無不面臨着設備老化,資金缺乏的困境,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寧邊這個重工業城市在遼東還是有着其特殊地位的。
張震級別是副廳,是幾個書記省長秘書中級別最高的,就算劉書記的秘書,也不過是正處而已,而且張震作省長秘書已經五年了,按慣例,省委大佬的專屬秘書四五年就會動一動,顯然,張省長對張震愛護有加,竟然想將他放到寧邊副書記的位置上。
蘇梅似乎在等待唐逸消化這個信息,過了好一會兒又接着道:“不過這事兒還沒徹底定下來,聽說省委常委的協調會議上包部長持明確反對態度,組織部部委會的意見是張震去寧邊擔任副市長。”
常委協調會就是俗稱的碰頭會,是對一些重要議題提到常委會討論前的協調,碰頭會的結果基本就左右了常委會的基調。重要的人事任命的話,碰頭會一般是劉書記,張省長,其餘三個副書記還有組織部部長參加。
唐逸眼前不由得浮現出那個矮小精瘦,不苟言笑的老頭,省委組織部部長包衡,唐逸和他沒接觸過,但他的傳說聽過一些,他是有名的“一本正”,更有人戲稱他“包公”。概因其剛正不阿的名聲在省委大院是出了名的。
三年前,包衡剛剛擔任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第一次主持召開部務會。研究幾名省直部門幹部的任職問題。上午召開的會議,下午就有一名幹部來找包衡,請求自己的任職事宜在未上省委常委會之前能夠再重新研究一下。這個幹部當時是省政府研究室副主任,下一步擬安排他到省統計局擔任副局長,而他本人想到省財政廳擔任副廳長。包衡聽完幹部地來意,當時臉子就撂了下來。追問是誰告訴來人要到省統計局任職的。那個幹部在包衡嚴厲的追問下,只好將告訴他消息的一位相熟的副部長的名字說了出來。結果,包衡把這件事彙報給省委書記劉琦,對那位副部長在幹部考察研究時“跑風漏氣”地問題進行了嚴肅處理,將副部長調離省委組織部,安排到省行政幹部學院擔任副院長,想要擔任省財政廳副廳長的幹部因“要官”問題而原位未動,依舊在省政府研究室擔任副主任。而且兩年內不能提拔。此事震動了全省政界。包衡反對?唐逸不禁微微一笑,那可就有趣了。
蘇梅又接着道:“聽說田書記還提出了新的人選,不過張震說這個人太年青,基本沒有任何可能影響到他。”
唐逸一愕,無疑,田朝明提到的人就是自己,正如蘇梅所說。自己資歷太淺,田朝明提自己可不是真的想爲自己爭這個位置,其中的用意可就深了。
唐逸笑了笑,這個老狐狸,倒是變着花樣的利用自己爲他爭利益。
看看蘇梅,唐逸卻是重新審視起她來,就算是張震的情人吧,但能得到這些消息可真地太不簡單了,最起碼,張震可以說極爲信任她。而一名官員信任自己情人到這種程度,只能說,這女人,實在是很有一套。
蘇梅慢慢拿起了果汁,現在,她在等唐逸衡量她的價值。
唐逸微微一笑:“你投靠我,怕是得不到什麼好處的,我看你是聰明過了頭。”唐逸說的是實話,他和張震不一樣,是不會作些違法的事幫蘇梅斂財的。而且看得出,蘇梅這個女人野心不小,張震這樣的人物作靠山她都不滿足,見到更高地枝頭馬上就向上攀。
蘇梅好似知道唐逸的想法,微笑道:“真聰明假聰明日子長了就知道。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而且我也沒你想的那麼可怕。張震離開省城,我換個碼頭而已。”
唐逸品着茶。卻是在尋思怎麼擺脫這個麻煩的女人,她和張震,只怕都不太乾淨,自己和她攪合到一起無異於與虎謀皮,雖然能獲得短期的利益,可以靠她打聽出許多省府秘聞,但目光放長遠的話,絕對是得不償失。
況且,她說的話又怎麼做得了準,誰敢保證她不是和張震串通,在自己面前做戲,尤其是張震是張省長貼身秘書,只怕知道自己身份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張震知道自己的底細,就更不能排除蘇梅做戲地可能。
舞曲停,男男女女紛紛回座位喝飲料休息。
唐逸眼睛一瞥,卻見到服務員端向另一桌的盤子裡有一種易拉罐的飲料,上面綠色的字體很顯眼“PADA”,唐逸微微一怔,卻是想不到PADA,中文註冊爲“奇葩”的飲料已經進入春城飯店飲品系列,看來發展的不錯。
“唐主任想換換口味兒?”蘇梅卻是一直在注意着唐逸的表情。
唐逸微微搖頭,說:“經常改變自己口味的人我一向不喜歡。“
蘇梅咯咯一笑:“你這是在拒絕我嘍?”
唐逸笑笑,又拿起了茶杯。
這時候舞曲響起,蘇梅站起來,伸出纖手:“唐主任,我請你跳一曲唐逸微微點頭,放下茶杯,牽着蘇梅的手進了舞池,蘇梅的舞跳得很好,在唐逸地懷中轉來轉去活像一條在網中掙扎着逃跑的大魚。
跳着舞,蘇梅輕聲在唐逸耳邊道:“感覺沒感覺出來,咱倆挺合拍的?”
說着話,身子更慢慢粘在了唐逸身上,唐逸隔着薄薄的衣衫能夠非常清晰地觸摸到她滑膩豐腴的肌膚,更能嗅着她身上淡淡地體香。
感覺蘇梅貼地越來越緊,唐逸微微退了退,以便拉開自己敏感部位跟她的接觸。蘇梅卻又嬌媚萬分地貼了上來,並且在唐逸耳邊輕聲說:“不好麼?”
唐逸笑笑,這是自己第一次被色誘吧?
唐逸沒有黑着臉甩手離去或者推開蘇梅,更不會迴應蘇梅地挑逗,只是很專注的和蘇梅跳完這一曲,而蘇梅也就漸漸知趣的將身子和唐逸拉開了一點距離。
回到座位上。蘇梅招呼服務員爲唐逸換熱茶,看了眼慢慢拿起涼茶品味的唐逸,眼裡有了抹深思。
工作組撤離的當天,唐逸來到了蘇梅的辦公室,蘇梅當時嬌笑道:“我是不是該覺得受寵若驚呢?”
蘇梅地辦公室很寬敞,蘇梅招呼唐逸在沙發上坐下,更親手爲唐逸泡了杯茶,唐逸琢磨了一下。就道:“我覺得道義上應該同你說一聲,關於拆分春城飯店的建議書我已經寫好了,回去後就會上報到辦公廳。”
蘇梅在唐逸對面坐下,好整以暇的拿起茶杯,微笑道:“隨便啊,我早料到了。”
唐逸略一沉吟,又道:“我給你提個建議。關於酒店的經營,我覺得你還沒完全挖掘本省資源優勢,例如,每星期一次去往延山的南韓旅遊團,你完全可以和延山的旅行社合作,使得春城酒店成爲他們的合作方,其實南韓遊客剛剛下了飛機,就馬上坐大巴趕往延山,對遊客來說,是很疲累的。如果能在春城飯店下榻一晚,第二天趕往延山,則對遊客,對春城飯店,對延山旅行社都是有好處地,可謂一舉三得。”
唐逸又笑道:“如果蘇經理有意的話,我可以負責介紹金秋旅行社的負責人和蘇經理認識,具體合作細節你們自己談。”
聽了蘇梅泄露出的許多信息,唐逸也得稍稍回報一下,免得她懷恨在心。給自己下絆子,女人,是很麻煩的生物,真的被惹惱的話是一點理智也沒有地。
蘇梅嬌笑:“那我可是求之不得,謝謝唐主任了。”想了想。又說:“唐主任不介意將手機號碼留給我吧?”
唐逸微微點頭。
令唐逸沒想到的是。王鳳起出事了,工作組撤回沒幾天。唐逸的辦公室就來了幾名不速之客,省委辦公廳紀檢組的李組長,省紀委的王處長,一個高高瘦瘦,一個矮矮胖胖,這兩人搭檔在一起,還真的挺有喜劇效果。
另外就是幾名紀檢組和紀委的隨員。
李組長開門見山,說我們倆是來向王鳳起主任調查情況的,唐逸隨口就問什麼事,王處長說對不起唐主任,我們有保密紀律,不能說。唐逸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王鳳起這次,惹的事兒不小。
唐逸就微微蹙眉:“你們立案了?”如果沒有立案調查地話,自己這主管領導完全可以瞭解一下情況的,何況就算已經立案,按慣例,最起碼也應該將大致情況向自己通報一聲。何況自己這個督查室本身和紀委就有着良好的合作關係,與其它省直機關還是有些不同的。
李組長看出唐逸臉色不悅,看了王處長一眼,想了想就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放到了唐逸桌上。
是公安局轉給紀委的材料,李組長就解釋,原來公安機關在打擊傳銷組織的過程中,成功搗毀了製造“阿爾匹林“的地下工廠,逮捕了工廠負責人,在調查中,該負責人交代,工廠受到了督查室副主任王鳳起的庇護,從十月份,該負責人每個月都會打進王鳳起戶頭五千塊錢。公安機關馬上將涉及王鳳起的材料轉到了檢察院反貪污賄賂局,反貪局又轉給了紀委,李組長他們這次來就是先了解下情況。
李組長又說:“根據工廠負責人介紹,他和王鳳起是在十月份認識的,當時督查室接到羣衆舉報,該工廠製造地噪音令周圍居民不堪騷擾,負責處理的就是王鳳起主任,而收到工廠主的賄賂後,王鳳起主任就充當了該工廠的保護傘,更曾經給該管區派出所打過招呼,要他們多多照顧。唐主任。我們想了解一下去年十月份,王鳳起主任是不是處理過該工廠所處小區居民的投訴。”
唐逸就說:“我查一下。”給高小蘭和檔案室打了電話,一查檔案,果然有這碼事。
李組長和王處長交換了一下眼色,就說:“我們和鳳起同志談談。”
唐逸微微點頭,紀委地人客氣地感謝了唐逸地配合。就出了唐逸辦公室,高小蘭跟出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大驚小怪道:“唐主任,他們把王叔帶到紀檢組去了。”
唐逸恩了一聲,倒有些好笑,怎麼和自己鬥地時候他攤不上這倒黴事呢,保證他馬上就老老實實。現在刺快被自己磨光了,倒又惹上了這麼個大麻煩。
高小蘭焦急的問:“主任,王叔到底犯啥事兒了?”唐逸說:“這我可不知道,不過你放心,紀委的同志不會冤枉好人的。”
高小蘭一撇嘴:“那可說不定。”唐逸好氣又好笑,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好說她。
“主任。王叔這人是好強,好面子,但他不是壞人,我不信他會貪污腐敗。”高小蘭一臉不平。
唐逸點點頭:“放心吧,不會有事地。”
高小蘭怏怏不樂的出門,唐逸接着看起了文件,腦子裡,卻盡是王鳳起的這檔子事,高小蘭說得沒錯,王鳳起收些小錢。靠職權之便辦些私事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收上萬元的賄賂,王鳳起應該沒這麼糊塗,不過也難說,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又不是王鳳起肚子裡的蛔蟲,哪知道他的想法。
最容易出問題的幹部就是認爲自己已經幹到頭地幹部,沒有上升空間了,就容易追逐個人的私利,說不定王鳳起被自己打壓下。就產生了這種心態呢?
胡思亂想間,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唐逸接起,話筒裡傳來蒼勁有力的男音:“唐主任吧?我紀檢老孔啊!”
紀委副書記孔祥恩,辦延山案子時和唐逸合作過。唐逸忙客氣的和他寒暄。心知他定是爲王鳳起的案子打的電話,或許是因爲督查室地敏感性。所以這位副書記才親自打電話溝通。
果然,孔祥恩嘆了口氣:“我們已經在工商銀行覈實,王鳳起同志的銀行卡里確實從十月份,每月五號都會匯進五千元,累計共兩萬元,和舉報人交代的材料完全吻合。”
唐逸又是一愣,今天帶給他的意外一件跟着一件,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覺。
孔祥恩又道:“紀委辦案同志的意見是,王鳳起同志暫時停職接受調查,當然,也要聽聽你這個主管領導的意見。”
唐逸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同意紀委同志的意見。”
孔祥恩又和唐逸閒聊了幾句,約了週日一起吃個便飯,這才掛了電話。
唐逸拿起筆寫報告,卻怎麼寫怎麼覺得彆扭,嘆口氣,放下了筆,心有些亂,因爲憑直覺,唐逸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但現在自己能做的也就是等待紀委的調查結果。
王鳳起地辦公室空了,唐逸卻感覺不到一絲喜悅,每次從他辦公室前走過,唐逸總會向裡面看上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麼。
一月底,紀委和省委辦公廳下文,王鳳起被撤職,開除黨籍,移交檢察機關法辦。
令唐逸想不到的是,王鳳起被關押期間提要求要見自己,檢察機關批准了他的請求,於是在兩名檢察院同志陪同下,唐逸在檢察院羈押室,一間乾淨的單間裡見到了王鳳起。
王鳳起很憔悴,鬍子拉碴,彷彿蒼老了十歲。
王鳳起見到唐逸的一瞬間彷彿有了神采,愉快的笑起來:“知道我爲什麼能見到你嗎?因爲我坦白從寬了。”
唐逸苦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我什麼也沒作過。”王鳳起還是不停的笑,兩名檢察員大聲訓斥他,唐逸微微皺眉,拉過房間唯一的椅子到王鳳起身邊,說:“你坐!“回身又去幫王鳳起倒了杯開水,兩名檢察員見到唐逸的作派,對望了一眼,就走到了門邊,不再管瘋瘋癲癲的王鳳起。
王鳳起接過唐逸遞來地水杯,深深嘆了口氣:“主任,謝謝你來看我。”
唐逸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其實,我知道是誰害我的,還記得劉飛那個案子嗎?我認識了一位大人物,也是因爲這個案子,我得罪了他。”
唐逸自然知道他說得是誰,沒有接聲,只是靜靜聆聽,許多事,自己也要好好想一想。
“追查阿爾匹林這個傳銷組織的時候,其實我就發現了些蛛絲馬跡,阿爾匹林的供貨商應該就是這個人,我怕了,用小花招阻撓公安機關查案,還偷偷銷燬了一些證據,沒想到,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他大概早就想搞垮我了,所以劉飛案子結束後,他就開始往我的銀行卡里匯錢,那張卡,唉,就是工行那次,爲咱們省委職工每人都辦了一張,我回家就扔進了抽屜,從來就沒有用過。”
“接下來地事兒你也知道了,如果沒有阿爾匹林這件案子,過一兩個月,大概我會成爲其它案子地受賄者吧?”王鳳起苦笑搖頭。
唐逸默默聽着,漸漸腦海裡就有了清晰的脈絡,田衛兵要搞掉王鳳起從幾個月前就開始策劃了,本來大概是想給他編織個受賄地名目,誰知道就這麼巧,阿爾匹林案又牽涉到田衛兵,於是田衛兵就順水推舟,叫自己的手下也就是那製藥廠負責人舉報王鳳起,偏偏王鳳起以前接觸過該負責人,只怕真的收了什麼好處,關照過當地相關部門對這家小工廠照顧一下,當然,王鳳起那時候是不會知道這是一家假藥製造廠的。
但一連串的巧合,使得王鳳起受賄的證據變得鐵證如山,如若不然,單憑銀行卡里多出來的存款是難以將王鳳起定罪的。
但這一切也僅僅是自己的猜想,是通過王鳳起的話推斷出來的結論,而王鳳起的話,可信嗎?
王鳳起也問出了相同的問題:“主任,你信不信我的話?”
唐逸凝視王鳳起,終於輕輕點了點頭。鳳起欣慰的笑了,伸了個懶腰,笑道:“說出來就輕鬆多了,主任,以後可別忘了來探我的監。”
唐逸蹙眉,問道:“你爲啥不和紀委的同志說清楚?”
“說清楚?誰會信?”王鳳起笑着看向唐逸,“主任,說心裡話,你信嗎?”
唐逸看着他,沒有說話。
“再說了,這些年我收的好處價值應該比兩萬塊只多不少吧?算起來,我還賺了!”王鳳起又愉快的笑起來。
出了羈押室,一名檢察員終於忍不住問唐逸:“唐主任,你真相信他的話?什麼大人物,誣陷,我怎麼覺得跟小說似的?”
唐逸笑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你們沒發現他這裡有問題嗎?”心裡,卻壓抑的難受,或許,王鳳起真的是罪有應得,但自己心底,爲什麼有種莫名的悲哀呢?
兩名檢察員如釋重負的笑起來,一個說:“別說,他這故事還編的夠離奇的,一般的人可編不出來。”
另一個笑了一會,卻又皺緊眉頭:“他不是裝瘋賣傻吧?想裝病逃脫法律的制裁?”
唐逸笑笑:“誰知道呢?”
走出檢察院大院時,唐逸回頭,看了那三樓那小小的窗戶一眼,轉身,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