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未央宮中,浮雲漫卷,春日的天空如同碧洗,偶爾有一兩朵浮雲從上面慢慢的飄過。
兩名女子正站在宮中的一處杏花樹下,嫋嫋婷婷的身姿如同浮光奪目,比起背後的杏花更要多上一份動人的光彩。然而兩人的神色,卻是不似春光那般燦爛,帶着一種若有若無的悲傷氣息,在她們之間縈繞着。
一名侍女捧着一硃紅玉盤走了過來,站在其中一人面前,低下頭恭謹的問道:“珍妃娘娘,陛下讓奴婢來問,這些簪子的樣式中,你喜歡哪一款?”
女子在聽到‘珍妃娘娘’四個字的時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有一絲陌生,還有一絲淡淡的厭惡。章瀅還是有些不習慣這個稱呼,儘管這個稱呼給她帶來的是榮華富貴,是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寵愛。
未央宮是離明帝最近的一處宮殿,自開朝之後,便沒有哪個妃嬪入住進去過。蜿蜒的飛檐,琉璃的屋頂,精緻的裝飾,華貴的擺設,每一處都是選用宮中上好的物品所制。因爲工部和內務部都知道明帝對這位珍妃的格外看重,所以每一樣東西都是極爲用心的。
而這幾天,在妃子行典大禮時所需的東西,每一樣明帝都是讓人備了數種,讓章瀅挑選出最喜歡的,再命工匠立即趕造,這樣的寵愛紅了宮中許多妃嬪的眼,幾乎要讓人嫉妒的得了紅眼病。
可惜,在人家眼中的富貴榮華,章瀅只是略微的看了一眼,掃過那上面累絲鳳形燒藍點翠釵,鏤空牡丹形紅珊瑚鑲嵌水晶步搖,扭珠灑金蝶形玉夾金綴南珠頭冠……每一樣都手工精緻,都是世間難以看到的新款,單單那頭冠上的南珠,顆顆圓潤飽滿,大小一致,隨便拿出一顆都可以讓中等家庭三口之家好好的生活數年,這些東西章瀅喜歡嗎?她喜歡。
只要是女人,對於這些漂亮精緻,獨一無二的東西總是有一種格外的愛好,然而此時擺在她的面前,她也不過是覺得名貴,眼中沒有露出一絲驚喜,輕緩的開口道:“就要這個吧。”
宮女欣喜的道:“珍妃娘娘好眼光,這個可是陛下讓添上去的,果然還是陛下最懂娘娘呢。”宮女大概是想討了喜頭,嘴巴慣常的說上兩句討喜的話。平日裡在宮中的女人,誰不就喜歡聽這種陛下對誰獨一無二之類的話。
可惜章瀅並沒有露出什麼格外的欣喜來,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擺了擺手,讓宮女下去了。宮女以爲自己哄得新晉的珍妃開心,連忙喜滋滋的退下。
而站在一旁的雲卿卻看出來,章瀅那一抹弧度,與其說是開心,還不如說有着淡淡的譏諷。
幾天前,雲卿奉了陛下的命,到宮中來陪章瀅直到封典完成,而這些天,明帝也沒有來未央宮,看起來頗有幾分新婚前不見面的架勢,讓雲卿暗暗覺得奇怪,明帝對章瀅似乎是有些太好了,超出了對其他妃嬪的好,但是這也不能就將章瀅的喜怒給淹沒了,她看得出章瀅眉目裡的情緒。
待周邊的宮女都退下了之後,雲卿想了想,眸子淡淡的流轉,黑曜石一般散發出淺淺的光澤,望着章瀅的瞳眸散發着清潤睿敏的光芒,柔聲地道:“章瀅,你真的願意以後就在宮中生活了嗎?”
自問過章瀅當日所發生的一切後,雲卿知道,這一切肯定是東太后設計的。否則的話,那日東太后果然就那麼巧的出現在西太后那,很明顯,東太后知道明帝在看到白色官服後,立即會過去看一看自己的母后。
雖然這次是章瀅稍微着急了一點,但是這不是章瀅的錯。是東太后心思太陰險,又太慎密。她早就將目光瞄上了章瀅,以快速的手段將章瀅引到了坑中。
東太后歷經自己的親生兒子叛變,都能依舊在明帝的後宮佔有一個太后的名分,可見她的手段絕不一般。這樣的設計對於歷經風雨根本就不夠多的章瀅來說,實在是太過有效。
但是縱使現在被封了妃子,如果章瀅不想在宮中生活的話,雲卿還是能有辦法讓章瀅不用在宮中的。但是這幾天,章瀅始終都未曾說過要離開宮中的話,雲卿也摸不準章瀅現在的心態。
要知道,人心是這世界上最難摸準的東西,章瀅一直藏着掖着,眼神裡有很矛盾的情緒出現,這一切都是雲卿沒有在進宮當日就將這個問題問出來的原因。
此時,章瀅聽到雲卿的話後,慢慢的將放空的視線收了回來,丹鳳眼裡如同含着一層淡淡的薄霧,那種眼神,已經不復之前的勇敢無畏卻清澈無底,多了一種雲卿熟悉的東西。那是雲卿在照鏡子的時候,無數次在自己的眼眸裡曾經看到過的眼神。
“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章瀅的聲音沒有平日的高揚和明媚,低沉的就像是杏花瓣上要墜下的水滴。
自她成爲了珍妃之後,明帝讓刑部去查了孟祈佑之事,有了明帝的旨意,刑部自然是不敢放鬆,從孟夫人那裡瞭解了是在哪家制衣坊裡所爲,到了製衣坊之後,自然和桑青所見到的情況是一樣的,製衣坊裡只有一片濃濃的血腥味和橫屍。
製衣坊一門全部被殺,此事變得更加不簡單起來。刑部絲毫不敢隱瞞,上報了陛下,着手調查發現這些人都是被專業的殺手所殺,時間在孟祈佑上朝的前一天晚上。
如此,倒是洗清了孟祈佑部分的嫌疑,但也不能完全證明他的清白。因爲這件案子,是專業人士所爲,一時半載的查不出頭緒。
而另外一邊,孟祈佑的上峰吏部尚書和耿沉淵以及朝中一些官員一起上書,證明孟祈佑平時爲人,聯名保證其人品質。如此,陛下以一個待查的名稱,先讓孟祈佑出了牢中,依舊任吏部侍郎一職。
然而得知了自己的外甥女爲了救自己而進宮做了妃子的孟祈佑,當即就驚呆了,氣大性躁的他差點就要再進牢中去,也要換外甥女出來。是耿沉淵好說歹說,加上章瀅說自己也是願意留在宮中的,才安撫了孟祈佑。
誰都知道,孟祈佑在觸了這麼大的黴頭,卻安然無恙的從牢中出來,主要原因還是因爲章瀅。
明帝要寵一個女人,自然是要照顧一些她的家人。否則的話,自古爲何那麼多人都想要送自家的女兒進宮去搏一搏呢。
以前有一句古話就是說這種現象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本詩出自《長恨歌》,說的是楊貴妃令楊家飛黃騰達)所以,人人都說孟祈佑有遠見,有福氣,接來一個好外甥女,才躲過了這一劫。
雲卿卻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孟祈佑這身官服爲何會變成這樣,不是孟祈佑,也是章瀅的原因,而是有人要利用人,逼迫人來爲她做事。
她聽了章瀅的話後,眸子裡帶着淡淡的篤定,慢且堅定道:“若你不想要在宮中的話,我可以讓你不用呆在宮中。但是要換一個身份,以後也不能呆在京城附近。”
這是她在得知章瀅要封妃後,一直考慮了許久,想到了一個十全的計劃。她有想過讓慧空大師來說些什麼,但是慧空隱晦的提起章瀅的事,發現明帝對章瀅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執着。若是慧空再說多了,只怕會引來明帝的懷疑。
最後雲卿想到:如果章瀅不願意的話,她可以讓她出宮。而付出的代價,雲卿也和章瀅說清楚,脫離宮中之後,自然不能再做‘章瀅’了。
和緩的聲音傳入了耳中,章瀅臉上露出了一絲驚訝,眸中帶着詫異,她現在還不知道雲卿在那一日其實是爲她做了策劃的,如今聽到雲卿可以讓她出了皇宮,不知怎麼,她的心中有一種很微妙的心情,她的心底的確是對皇宮沒有多少嚮往的,然而此時,卻也說不出立刻贊同的話來。
她聽的出雲卿的意思,換一個身份,應該就是要假死遁走,然後開始另一個身份的新生活。那以後她就不是章瀅了,也不能再見舅舅舅媽,還有其他的好友了,她害怕這樣的生活。
如果……
章瀅的眼底閃過一道淡淡的光華,抿了抿淡紅的脣,丹鳳眼裡帶着一種執着,“雲卿,我想見一見安初陽。”
她的猶豫雲卿看在眼底,說實話,當初章瀅便對**的事不能釋懷,如今真正和明帝相認,對於章瀅來說,既是一種痛苦,也是一種解脫。然而在這樣的解脫裡,還有對初戀有一種難忘的憧憬,雲卿能明白章瀅的猶豫,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放棄身邊的一切重新開始的,她點點頭,不管章瀅是要重新開始,還是要留在宮中,都需要對這份感情做出一個了斷纔可以。於是雲卿點點頭,道:“好。”
花園裡的一處假山後。
將所有宮女都差遣走了的雲卿站在一棵樹下,站在恰到好處的地方,望着背靠一片假山的一男一女。
章瀅今日特地換了一身黛綠色暗花蝶文的雨絲錦,下身繫着碧色繡水雲邊的百褶裙,飄逸動人,略顯蒼白的容顏也稍微凃了胭脂,本來就豔麗的面容更顯得千嬌百媚,娉婷如一株海棠花,身後的花兒爲她更添上一抹秀色。
而她的對面,則站着身着宮中禁衛軍所穿的玄黑色軟甲服的安初陽,腰間繫着三寸寬的墨帶,左邊配着金刀,正肅的裝容讓他本來就冰冷的面色顯得越發的英挺,下巴堅毅,眼眸烏黑望着章瀅,目光往站在右側方不遠處的雲卿身上一撇。
他在宮中執勤,正好碰到一個小宮女,說是韻寧郡主有事找他,讓他在落霞間等她。待他來了之後,雲卿只是帶他站定在此處就走開了,接着章瀅就從假山後走了出來。
他濃黑的眉毛皺了皺,小麥色的肌膚有着一種勃然的生機,章瀅的目光在這張冰冷的俊顏上流連,她知道安初陽看起來冰冷的容顏下,心卻不是這樣的,否則也不會對她伸出援手,還將自己幼時的事情說出來安慰她。章瀅深深一呼吸,將放在心底一直想要說的話,說了出來,“安初陽,我喜歡你,你願意與我一起嗎?”
雖然章瀅平日裡膽子不小,但是遇到這樣的事情,骨子裡仍然有着女性的羞澀,她知道自己今天若是不說,以後就更沒有機會說了。於是抑制住了眸中的怯意和羞澀,睜大眼望着安初陽,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是陛下的珍妃。”安初陽眉頭略微一皺,眼底閃過一抹驚異,他是知道章瀅的事情,每日在宮中巡邏的時候,聽的最多的就是這位聽進的珍妃的各種事跡。然而在他聽來,事不關己,他便不會去關心。當然,若是和另外一個人有關,那又不同了。雖然和章瀅有過幾次見面,也一起說過話,但是現在聽到章瀅的話,他心中十分吃驚。
章瀅何時喜歡上他的?不得不說,安初陽的性格並不是多細膩,他安慰章瀅,是因爲章瀅來自於揚州,又是雲卿的好友,秉着愛屋及烏的心情,他纔過去安慰一下章瀅。或許還因爲發現章瀅和他能聊得上來,算得上是同鄉也是朋友。
然而他的心裡,喜歡的都一直是雲卿,並沒有其他人。對於章瀅這突然的表白,他是有點驚訝的。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情緒了。
之前就只是朋友,如今章瀅已經是明帝的珍妃,安初陽作爲臣子,自然更不會有什麼想法了。
這一句話雖然簡短,卻讓章瀅的小臉白了一白,嘴脣微微的顫抖,眼眸中透着被打擊後的脆弱。
鼓足了勇氣將心中的話說出來,換來的卻是安初陽的再一次提醒,章瀅努力去分辨着安初陽的表情,卻看不出安初陽有半點遺憾,難過的樣子。
她覺得不甘心,聲音微微顫抖,急切的接着問道:“若我不是珍妃,你喜歡我嗎?”
也許是礙於她現在的身份,安初陽不能說什麼。但是如果安初陽喜歡她的話,她可以換一個身份,至少還有一個人能陪伴在身邊。
可是安初陽卻十分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們是同鄉,是朋友。”唯獨不是情人。
如同遭受雷擊一般,章瀅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碧色的長裙在地上逶迤出一抹蜿蜒的弧度。安初陽從來都沒喜歡過她,是她自己覺得他對自己好,以爲他對她多少也是有點情意的,原來是她一廂錯付。
雲卿看這邊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章瀅的身形顫抖,便走了過來,正迎上安初陽冷淡的面容和黝黑的眼眸,“你約我來,便是這個原因?”若不是雲卿有約,他也不會在當值的時候到這邊來。
“嗯。”面對安初陽不似責問,卻更甚責問的話,雲卿心中略微有點過意不去的應了。看章瀅這個樣子,安初陽並沒有給她要的答案。而安初陽以前是喜歡自己的,也許現在還喜歡着……
安初陽望着雲卿那白如凝脂的面容,心中有怒,但是更多的是一種重複的悲傷。雲卿從來都沒喜歡過他,就算他認識雲卿的時間早,求婚的時間也比御鳳檀早,她都沒有把他放到心裡。這些他也無所謂了,今日,雲卿卻特地約他出來,讓他聽另外一人的表白。
可他也沒有資格去責怪,畢竟他的心思,雲卿不一定知道。如今雲卿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他也只有將這份感情藏在心底。但是面對這件事,他心裡還有有點淡淡的難過。
他望着雲卿,儘量剋制自己想要說些什麼的衝動,目光從遭受了深深打擊般的章瀅面上劃過,啓脣道:“若是無事,我先走了。”對於章瀅,他沒有感情,也不可能說謊話欺騙她。
“嗯。”雲卿知道不能耽誤他時間太久,便點了點頭。
挽着章瀅一路走到了宮中,雖然這一次沒有流淚,然而那蒼白的臉色,和帶着心傷的眼神,無不在述說着章瀅心中的難過。
感情這種事情,雲卿知道安慰沒有太大的作用。她可以去設計許多事情,但是感情的事情,不單單是靠設計就能成的。
半晌之後,只聽章瀅的聲音淡淡的飄在內殿之中,絲絲縷縷如同金鼎中出來的香線,“雲卿,我要留在宮中。”既然喜歡的人不喜歡她,那麼她留不留在宮中,又有什麼不同呢。
雲卿一頓,卻不是太驚訝,章瀅之前的所爲已經說明了她那時候心中有猶豫,是因爲安初陽,只是雲卿還是想問她,她扳過章瀅的肩膀,讓自己的目光與她對視,認真的問道:“章瀅,你現在可以傷心,可以難過,但是你絕對不能用自己的未來來泄憤。如果你不是真心願意留下,日後痛苦的不是別人,只是你自己。”
她不希望自己的朋友爲了一時的氣憤,或者不應該的自尊而做出錯誤的決定,到了日後再來後悔,這不是雲卿想要看到的。她希望身邊的人都能活的開心。所以她一直用最大的能力來幫助章瀅。
章瀅擡起豔麗的面容,眼底雖然還浸着悲傷,但是更多的卻是肯定,她緩緩的搖了搖頭,對着雲卿拉出一抹笑容,目光望着華麗的帳幔上繡着的大朵大朵海棠花,聲音輕輕地道:
“我以爲他對我多少都有些意思的,原來也不過是同鄉之情。這樣也好,如此一來,我也就斷了心思,不再去想那些事情了。”
她頓了頓,似乎是在平復心中說到安初陽時,那一瞬間的痛感,須臾之後,又道:“本來進來做公主伴讀就是爲了找一門好姻緣,以後可以幫襯舅舅,如今陛下對我這樣寵愛,這天下,還有誰比陛下的權利更大呢!”
她的話固然是沒有錯,但是這樣的選擇也充滿了一種無奈,章瀅的決心已經在了她的眼底,雲卿其實很想再勸說她,但是又覺得說什麼都沒有用。
“若你真是這樣決定了,也不見得是件壞事。”雲卿說完之後,擡眸望着面容充滿了堅毅和不後悔的章瀅。
“我現在做了珍妃,待正式封妃之後,手中就有了權利!到時候,我一定會將當日陷害我的人抓出來的!”章瀅雙眸帶出一道凌厲的光芒,甚至將原來眼中的傷痛都掩蓋了下去。
她本來是還有機會的,但是如今走到這一步,章瀅在傷痛之餘,還存在的就是恨意。若不是這個人,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雲卿和她說過,她的症狀絕對不是醉酒。事後她細細的回想,也的確不像是醉酒。既然都走到了這一步,那她章瀅起碼要利用得到的東西,好好的報了這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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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寫章瀅入宮,會有親感覺心疼。但是並不是有波折,就代表人生不幸福。女主也是一步步經過波折走過來的。起伏波折是每一個人人生必備的東西。相信醉的文,不會讓大家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