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李雲芳再次登門,身後多了一名青年,正是其獨子卓青。
宋老夫人熱情地接待了李雲芳母子,閒談之間,視線不時掃過李雲芳身側沉默寡言的青年。
越看,就越滿意。
不枉她聘請名醫親往李雲芳遠在攫陽城邊陲的家鄉爲其夫看診。經過良方好藥一番治療,李雲芳丈夫的病有了起色,而李雲芳也作出決定。
等到丈夫能下地了,她就帶着兒子來了宋府。
“我提的那件事,雲芳考慮得如何?”
添過兩次茶後,宋老夫人終於沉不住氣了。
李雲芳一頓,站起身跪到她跟前,拜道,
“老夫人對雲芳一家恩重如山,雲芳縱使死一萬次也難報答……只是小兒出身微寒,實在……”
宋老夫人擺手阻斷她,眼光落在隨母親一起跪下的卓青身上,不忍嘆道,
“雲芳莫怪我挾恩望報,同爲人母,你應該能體會我的心情。你且放寬心,今日你應了這門親事,我自把青兒當自家孫兒看待,不讓他受半點委屈。若將來他爲明曦生下孩子,總有一個會隨他姓卓,定不絕了卓家之後。不知如此,能否打消你的顧慮?”
李雲芳感動得落淚,
“老夫人考慮得如此周到,雲芳豈能再有推脫之詞?承蒙老夫人不棄,這門親事是小兒高攀了。”
宋老夫人親自扶起她,轉而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卓青,問道,
“青兒,你可願嫁入宋府爲妾?”
卓青伏地一拜,回到,
“若能報得老夫人救父之恩一二,卓青萬死不辭。”
宋老夫人笑了,
“傻孩子,什麼死不死的,把我們宋府說得龍潭虎穴似的,娶你進門啊,是教你享福來的。”
卓青漲紅了臉,侷促地低下頭,不敢再接話。
宋老夫人對他卻是更爲滿意了。
外表斯文俊朗,個性溫和忠厚,除卻有些怯懦,可算是無可挑剔的完美人選。
只盼着將來能好好引導明曦,早日剔了他的反骨。
這門親事就這樣敲定了。
卓青進門那日,宋明曦十三歲生辰剛過幾天,因爲是納妾,辦得並不張揚,卻是做足了禮數,晚間還請了攫陽城名氣正盛的金銀班唱戲。
宋老夫人高高興興地喝了卓青敬的茶,拉過他的手和宋明曦的合在一起,笑眯了眼睛,
“從今以後,我們明曦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們兩個要琴瑟和諧,早日爲宋家開枝散葉。”
有些事,宋老夫人雖然沒明說,但已經盤算好了,端看卓青有沒有那個福分與造化了。
一對新人,各自垂着頭,卻是不同的神情。
卓青紅着臉,眉眼斂得低低的,握着宋明曦的手微微顫抖。宋明曦卻惡狠狠地斜他一眼,飛快地縮回手,頗有些氣惱地把臉扭到一邊。
“少爺,你……討厭卓青嗎?”
宋明曦耳邊掠過一聲苦惱的嘆息,他如夢初醒般地擡起頭,才驚覺自己竟然從靈堂飄回了卓青身邊。低頭沉默的卓青,與他們新婚之夜牀邊跪着的那道謙卑人影重合,恍惚之間,宋明曦似乎聽見卓青又問了那個問題。
可是,卓青並沒有說話。
他依舊保持着俯身跪地的姿勢,未曾挪動半步。
“笨蛋!”
宋明曦捂住胸口,不知道那裡爲什麼會隱隱作痛。
“我打你,罵你,對你一點兒都不好,你還巴巴地貼上來做什麼!”
“我都已經死了,你怎麼還糾纏不休?你走、你走!趕緊走!”
他突然發瘋似地伸手去推卓青,而每一次都毫無阻滯地穿透卓青的身/體跌到地上。
鬼魂本就比活人脆弱許多,反覆多次,宋明曦自己先癱倒在地上,他生前就放浪不羈慣了,死後更不在意俗禮。長手長腳地仰面躺在地上喘息,擡眼望天時,才發現天色已經很晚了,漆黑的夜空沒有半點光亮,月亮和星子都遁無影蹤,只餘濃墨般兀自浸染漫開的厚重烏雲。
快近子時了。
宋明曦剛撐起身體要起來,就聽見偏門開了。
許柔霜挑着盞白色燈籠款步走來,緩緩停在卓青面前,
“時辰已到,卓大哥隨我來罷。”
卓青感激地應下,抓起手邊的布包就要站起來,雙腿卻因跪得太久而發麻無力,險些一個趔趄栽到地上。
“小心!”
宋明曦伸長手扶他,卓青卻勉強直起身/體,從他扣合的懷抱中徑自穿過,同許柔霜進了府。
早前的靈堂,因爲有客人的關係,還稍微有幾分人氣。眼下卻四座空落,門窗緊掩,偌大的正廳只餘下數盞罩着白紗的燈籠將冰冷的棺木圍在中央。黃中帶淺綠的棺蓋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反射出幽幽藍光。
“少爺……”
卓青僵硬緩慢地走到棺材前,眼裡似有水光閃動,再眨眼時,果然滾下兩行淚來。可他的哭法卻與許柔霜不同,沒有幽怨哀訴,只是直直地落淚,好像失了魂魄一般。站了半晌,卓青方回過神,雙手輕輕放在棺蓋上,怕擾了宋明曦安眠似的小心翼翼地往下滑開。宋明曦青白瘦削的面孔隨即暴露在昏暗的燭光裡,卓青宛遭雷擊,身形搖搖欲墜。幸而及時扶住棺身,纔沒委頓於地。
“柔霜姑娘……不知少爺他是如何……如何去的?”
卓青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宋明曦的臉,但又不知想到什麼,停在了半路,只隔着虛空輕輕描了描。
許柔霜冷聲道,
“少爺病了月餘,七日前於睡夢中驟然離世。”
卓青聽了,默然片刻,就着影影綽綽的燈火爲宋明曦理了理因搬動棺木而散落的頭髮。手指輕柔地劃過宋明曦額頭時,終於沒忍住,慢慢地往下行去,一一熨帖過他的眉眼,最後在宋明曦的脣邊停下來。
“少爺……”
卓青低不可聞地喚了一聲,面上明明帶着笑,神情卻傷心欲絕。
宋明曦不忍地別過臉,突然有點恨以前不分青紅皁白就對他拳打腳踢的自己。
“卓大哥,你看完了嗎?”
正在卓青細細端詳宋明曦遺容之際,許柔霜忽然伸手擋住他的視線。
卓青轉向她,臉上除了悲傷之外,還帶着些許疑問。
“柔霜姑娘,少爺他……究竟生的什麼病?”
許柔霜臉色猛地一沉,怒道,
“我已知會你少爺死於重病,你一問再問,是在懷疑我麼?”
卓青面露尷尬,歉然解釋道,
“卓青並無此意。只是方纔替少爺整理儀容時,發現他嘴脣烏紫,實在像極了……”
“中毒。”
許柔霜淡粉色的脣輕輕開合,慢慢地吐出這兩個字。
宋明曦還沒來得及震驚,就聽見卓青痛哼一聲。他低頭看去,發現卓青腹部赫然□□一把匕首,而握着匕首的人,正是一臉柔軟笑意的許柔霜。
“卓青!”
變故突生,宋明曦奔上前要扶卓青,
扶不到。
又伸手去推許柔霜,
推不開。
只能眼睜睜看着許柔霜手裡的匕首越旋越深,鮮血順着卓青的腹部汩汩而下,卓青煞白的臉上佈滿汗水,最後終於支撐不住,重重跌到地上。
“柔霜!這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宋明曦驚怒交加地衝許柔霜大喊,昔日嬌弱如花,溫柔刻骨的女子已面目全非,她嘴角掛着森然冷笑,矮身蹲到卓青面前,伸手沾了他傷口上源源流出的溫熱血液,漫不經心地塗在自己衣袖上。
“爲什麼?少爺……少爺他待你不薄,你怎麼下得了……嗚!”
卓青還未說完,就發出一聲痛呼,竟是許柔霜突然拔出了刺進他腹部的匕首。
宋明曦慌忙伸手去捂驟然擴大的傷口,猩紅鮮血毫不受阻地漫過他的十指,很快流溢一地。
“爲什麼?”
“呵呵……”
許柔霜捏着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劃下數道口子,嘲諷道,
“待我不薄又如何?我又沒求着他對我好!我委曲求全忍了死老太婆和你這個蠢男人這麼久,不過是爲了宋家的財產。有了這一切,我就可以和我的顧郎過好日子了!”
眼前得意張狂的許柔霜是如此陌生,而她口中的顧郎……莫非是……
宋明曦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
卓青捂住傷口,循着許柔霜的視線望去,只見牆角圍攏的幔簾後走出一個人,正是宋明曦生前摯友顧濱。
顧濱看到卓青的慘狀,也很是詫異,
“柔霜,你爲何把他也……”
“你們……你們竟然真的是……無恥!無……恥……”
聽見他如此親密地稱呼許柔霜,無疑坐實了她的話。卓青氣得全身都在抖,傷口處的血因他激動的情緒洶涌而出,不出片刻,他便大睜着眼氣絕身亡,死時雙眼仍緊緊盯着許柔霜。
“卓青!”
宋明曦還未從剛纔的震怒中回神,又再次遭受重擊。他茫然地跌坐在卓青身前,伏身去抱他,幾近透明的手臂融進卓青的身體裡,卻是一絲一毫都觸摸不到。
“可惡!”
許柔霜被卓青死不瞑目的樣子嚇到,心裡多少有些發怵,乾脆用腳顛着他的屍身,把他踢翻過去。卓青的屍體翻轉之時,將之前落在他腳下的布包推遠了些。許柔霜好奇究竟是什麼東西,能讓他寶貝似的帶在身邊。
幾下拆開來,卻失望得很。並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不過一卷畫軸。
許柔霜抖開看看,旋即不屑地挑起嘴角,
“當真是粗鄙鄉民。如此拙劣的塗鴉也敢拿來丟人現眼,可笑!”
嘩啦!
被撕成兩半的畫紙落到地上滑出幾尺,伏在卓青身側的宋明曦放眼望去,隨即身形一震,本就血紅的眼珠幾欲脫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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