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條件?”
不止司徒毓,連卓青都滿臉好奇地望向宋明曦。
宋明曦端起茶碗抿一口茶水,淡淡道,
“我忘了。”
那樣愚蠢的條件,他這輩子都不想再提起,更不想因爲它,而傷害到他最重要的人。
可有些事情,卻是宋明曦想忘都忘不掉的。
比如顧濱對自己的救命之恩。
宋明曦依舊清楚記得,那場意外發生在他十八歲行冠禮那一年的盛夏。因爲天氣太過酷熱,他便帶了畫具去鳳棲山中的寺廟避暑,宋老夫人不放心他獨自一人,特意派卓青跟在他身邊伺候。
其實那時他們的關係已經改善了許多,畢竟從十四歲起,宋明曦就與卓青有了肌膚之親,卓青又是個溫柔老實到有些木訥的男人,長相也算清俊,宋明曦甚至有點喜歡他陪在身邊,屏息凝神地看自己作畫的感覺。那雙溫潤明亮的眼裡,滿滿充溢着真實的崇敬和讚歎。被一個比自己年長四歲的人仰慕崇拜,多少滿足了宋明曦的虛榮心。
所以在山間崎嶇的小路行走時,宋明曦“勉強”同意了卓青牽着自己的手。
那一天他們天剛擦亮就坐着馬車出門了,到鳳棲山腳下的時候,也才九時。時候尚早,加上山中天氣涼爽,宋明曦便決定步行上山,同行的除了卓青留下來陪伴他外,其餘的人都挑着宋明曦的衣物書箱等先行一步。
宋明曦畢竟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起初他還能跟得上那些走慣了山路的家丁,可漸漸地,就有些吃力了,由於他之前下了命令,所以並沒有停下來等他。不多時,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就只剩下他和卓青兩個人。
“少爺,你累不累?”
卓青看他滿頭滿臉的汗,連忙摸出帕子給他擦。
宋明曦自己也挽起袖子抹了把汗,明明已經有些喘了,可看卓青一派輕鬆的樣子,他只好梗着脖子硬撐道,
“我不累!”
“可是我有點累了……”
卓青小心地看他一眼,問道,
“少爺,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好不好?”
宋明曦發現他的耳垂慢慢泛起朝霞般的緋色,不知爲何心情突然變好了。
這個連說謊都不利索的笨蛋!
於是勉爲其難地嗯一聲。
卓青露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扶他坐到草叢中一塊光滑乾淨的石頭上。自己則側身立在一邊,取下掛在腰上的水壺遞給宋明曦。
“少爺,喝點水吧。”
宋明曦默默接過來,仰頭灌了幾大口,發現這個傻瓜還呆呆地站着,便往後挪了挪,拍拍空出來的位置,
“你也坐,站着仰得我脖子疼。”
“是,少爺。”
卓青依言坐下來,儘可能地縮着手腳,以免擠着宋明曦。
可那塊石頭並不大,儘管卓青只佔了一小塊地方,可實際上他們還是緊緊地貼在一起。肩靠着肩,腿擦着腿,稍稍一動,就帶起一片溫暖的熱度。
宋明曦甚至能感覺到卓青渾身都是僵硬的。
他居然並不討厭這種感覺,當清涼的山風拂面而過,吹着他輕薄的衣衫微微飄動時,他甚至覺得滿心的焦躁都平復了。
而那陣山風,帶來的並不止清涼快意,還挾了無數緋豔紛飛的桃花。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宋明曦心念一動,着魔似的跳下石頭,循着花瓣吹來的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遠,直到眼前出現一片浩浩湯湯的桃花林,他才停下腳步,雙眼因爲驚奇而瞪得圓圓的。
每年春夏,他都會到鳳棲山寫景,卻從未見過這一片絢爛到近乎妖冶的桃花林。目光所及之處,具是連綿盛放的桃花,如雲霞,似煙霧,又像燃燒的火焰。而不時從桃林深吹來的清風,將即將開敗的花朵從枝頭掃落,無數花瓣如雨點一般洋洋飄灑,周圍靜得似乎能聽見花瓣落地時柔軟的迴響。
“少爺……這裡,好漂亮……”
緊跟在宋明曦身後的卓青不禁發出一聲感嘆,也只能發出這一聲感嘆。
就連宋明曦,面對如此罕見的瑰麗景色,能想到的,也不過人間仙境四字。
不,不對。
他還想起了一個故事。
他很早以前在一本記錄民間奇聞怪事的書上讀過的故事。
一個普通的漁夫,在一次外出打漁的途中,誤入了一片桃花林,因着好奇心的驅使,他沿着桃林逐水而走,在盡頭發現了一個洞口。而那個洞口,竟是通往一片遺落遠古的村落的……
宋明曦頓時玩心大起,也想效仿那名漁夫,穿過眼前的桃林,去確認下那裡是不是也隱藏着一個神奇的洞口。
“少爺……”
察覺他意圖的卓青拉住他的手臂,搖頭道,
“別再往裡走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宋明曦哪裡肯依他,抽出手臂一甩袖子,擰道,
“我偏要去!你若害怕的話,就自己一個人回去吧!”
“少爺……”
卓青的眼裡帶了哀求。
宋明曦不爲所動,提起衣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滿地厚厚的落花間往前走去。
卓青只得跟在他身後。
也許是這片桃林過於偏僻的緣故,他們走了許久都沒有聽見人聲,只有枝頭不時飛過一兩隻嘰嘰喳喳的山雀。而且落花下的路面坎坷不平,時不時會冒出一個大坑,若不是卓青眼明手快,宋明曦不知跌倒多少次了。
好在桃林並不是太大,走了約莫一刻鐘就到頭了。令宋明曦失望的是,桃林的盡頭並沒有山洞,而是一個小小的山坳,裡面堆滿了亂石,周圍雜草叢生,看起來很是荒涼。
宋明曦興致頓減,礙着面子背手略站了會,就忍不住轉身往回走。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一聲憤怒的嘶吼從亂石的後方傳來,幾乎震動整個山林。宋明曦認出那是虎嘯,當即腳下一軟,差點跌倒。卓青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拽了他調頭死命地跑。兩人一路狂奔,氣都顧不上喘。跑到一半的時候,宋明曦腳下一絆往前撲去,頭恰好撞在一棵桃樹上。他的頭被磕破了,溫熱的液體迅速流下來,把他的視線都染成了紅色。在鋪天蓋地的血紅中,他看見卓青回過頭,焦急地望着他,而他的身後,傳來重重的吞嚥口水的聲音,帶着灼人熱氣的老虎的喘/息似乎就噴灑在頸間……
“少爺!”
伴隨卓青絕望的嘶喊,宋明曦只覺得身上一沉,就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宋明曦沒想到自己還能醒過來。
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破舊的小木屋裡。屋子很簡陋,除了他身下堅硬的木牀,就只有一張破舊的桌子,他頭上的屋頂也是破的,漏着幾個透光的窟窿。
宋明曦按着隱隱作痛,卻透着藥草的苦味,顯然已經被包紮過傷口的額頭坐起來,一手撐在牀沿,習慣性地喚道,
“卓青……卓青……”
破敗的木門發出垂死般枯朽的響聲,進來的卻是一名陌生男子。
“兄臺,你醒了?”
宋明曦細細看他一眼,眼前的男子和自己年齡相仿,應該不滿二十,一身書生打扮,面孔斯文白淨,笑容和善可親。宋明曦生出些許好感,放鬆警惕道,
“閣下是?”
男子朝他揖道,
“在下顧濱。”
宋明曦拱手回他回禮道,
“在下宋明曦。”
“原來是宋兄。”
顧濱笑着點點頭,看出宋明曦眼底的疑問,他接着道,
“說來也是湊巧。今日我和相識的獵戶在山中搜尋獵物,竟在一處密林裡遇見一隻成年不久的老虎。我們本來已經射傷了它,誰知一個不留神,竟讓它從網裡掙脫掉了。我們追着它跑來亂石坳,不想這畜生撞上了宋兄,要是再晚一點……後果實在不堪設想。宋兄,連累你受傷,在下真是對不住你。”
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已滿含歉意。
宋明曦反倒很不好意思,連連擺手道,
“顧兄言重了,若不是你及時出手相救,我恐怕已做了那畜生爪下亡魂,該我向你道謝纔是。”
顧濱連呼使不得,兩人客氣來客氣去,最後停下來面面相覷,都忍不住笑了。
“對了,顧兄,不知你看沒看到我的隨從?”
宋明曦忽然想起被他遺忘的卓青,他在生人面前一向是不願承認卓青的身份的。
顧濱立刻回道,
“宋兄問的可是那個穿着靛青衣裳的小哥?”
“正是。”今日卓青就是穿的一身靛青長衣。
顧濱忍笑道,
“他倒是毫髮無傷,不過可能驚嚇過度,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嚇暈過去了。就暈在你不遠處。我們擡你回來的途中他就醒了,現下上山去找人來幫忙了。”
“真是沒用!”
宋明曦不屑道,還口口聲聲說要保護自己,結果膽子比他還小!
對卓青充滿鄙夷的同時,宋明曦對顧濱的好感又加深一層。
正是由於顧濱的救命之恩,宋明曦與他成了結義兄弟,也由於卓青的膽小無用,他們之間原本已經改善許多的關係,又再次降至冰點。
所以當他受邀去顧濱家做客,無意瞥見坐在鄰家院落裡看書的溫婉秀美的許柔霜時,纔會毫不遲疑地愛上她。
然後,他就答應與顧濱打賭,因爲顧濱承諾,只要他輸了,他就把許柔霜介紹給自己。
或許那個時候,自己的確存了一點報復卓青的心理吧。
報復他……沒有遵守承諾,保護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