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哥府與九阿哥府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地方。
清雅第一次覺得《紅樓夢》裡形容寶姐姐的房間如雪洞一般,這個詞語安在八阿府裡,也是沒得錯的。金銀等俗氣之物,在此是萬萬尋不到蹤跡的,雪白的牆上掛着梅蘭竹菊四君子圖,竹製的書架上堆滿了子經詩集,牆角的八角爐裡冒出青煙,帶着一股子禪意。
書桌上的紫砂壺有些發暗,看上去很是有些年頭了,想來是主人的心愛之物。
八阿哥坐在靠背椅上,兩眼通紅,雙目含淚。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清雅靜靜地坐在八阿哥對面的客座上,她與九阿哥以及十阿哥夫婦已經進了這房間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了,她連這書架上到底有多少本書,都快要數完了。可是八阿哥還是一言不發,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們。
室內的空氣有些凝滯。原本他們都是不想來的,可到底八阿哥是兄長,才發生了這樣令人悲痛的事情,找親近的弟弟和在場的弟媳瞭解下情況,如論如何都是再正常不過了。
若是推脫,倒是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九弟,十弟,哥哥今日喚你們來,是有些心裡的話,不吐不快。”八阿哥說着,終於眼眶裡的淚掉了下來。看着對面的兩個兄弟,八阿哥只覺得自己的心比那黃連還要苦啊!他二人雖然不如自己有聖寵,可到底是個福命好的,後繼有人,唯獨他,不光嫡子,連庶子都沒有一個。
“八哥,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十阿哥晃了晃腦袋,憨憨地說道。
八阿哥拿出帕子抹了抹淚兒,卻開始說起從前的事情了。
“九弟你可記得,你幼時頑劣,常常偷逃出宮,每次都是哥哥爲你頂着,事後你總是捱了一頓好罵,可是哥哥我卻被額娘一通好打;十弟你可記得,在上書房的時候,你不愛讀書,每次先生提問,都是哥哥我在一旁偷偷的提醒你;那回你們倆醉後大病,是哥哥我衣不解帶的照顧了你們月餘。我們是打着骨頭連着筋的好兄弟啊!可是如今,那起子小人,爲了一己私慾,竟然想要離間我們兄弟,哥哥一想着,便寢食難安……”
九阿哥與十阿哥聽了小時候的事情,果然唏噓不已,說起來,八哥待他們倒真是不錯的。
清雅與圓寧對視了一眼,嘆了口氣。這八阿哥是個善於攻心的,先說了恩惠,接下來所求之事,便讓人不好拒絕了啊!
“那人不僅佔了皇阿瑪的疼愛,又穩坐儲君之位,還有什麼不滿的呢?連我好不容易有了個嫡子都容不下,這樣的人將來又如何能夠容得下我們兄弟呢?索相之死,說明皇阿瑪已經對太子極爲不滿,這次江浙之事,可見皇阿瑪已經忍無可忍,就只有他,還沉醉在黃袍加身的美夢之中啊!”
此言一出,清雅差點兒要爲八阿哥拍掌叫好,難怪人都說最瞭解你的人永遠是你的對手,八阿哥早就看清了皇太子的處境啊!只是這事兒藏在心裡便是,將那面上的那層窗戶紙撕破了是想要逼迫他們站到與他同一邊去麼?
九阿哥與十阿哥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八阿哥。九阿哥頓了頓,拍了拍清雅的手,站起來說道:“八哥,還望慎言,今兒這話,弟弟就當沒有聽到過。八哥對弟弟的好,弟弟銘記於心,他日若有機會,定當銜草相報。弟弟這輩子沒有什麼大出息,只想老婆孩子熱炕頭的過一輩子。”
說罷,九阿哥拱了拱手,拉着清雅便要離去。
十阿哥見狀,撓了撓頭,說道:“九哥說的,就是我要說的。我也很討厭太子,不過我不想被人當槍使。”說着也拽了拽圓寧,起身就要走。
八阿哥臉色一變,他還沒有說出具體要這兩個弟兄做什麼事情,他們居然就加以拒絕了,若是等他們出了這個大門,三人就再沒有捆成一團的時候了。
想到這裡,八阿哥把心一橫,脫口而出:“哥哥與太子之仇不共戴天,若是你們倆兄弟想瞧着哥哥我血濺毓慶宮就直管走出這個大門。太子若倒了,這天下八哥我也是有份坐的!”
他終於還是說出來了,將那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了。
八阿哥看着九阿哥與十阿哥停住的腳步,勾了勾嘴角。他賭贏了。
老九與老十聽了這話,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不和他共上一條船,要不就去告發他。他從小看人眼色生活,對於人心再是瞭解不過了,更何況單純如紙的老九和老十呢?他們衝着義氣二字,都是絕對不會將他告發的。
清雅這下子終於被惹怒了,他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躲開了,八阿哥卻還拼命地將他們往那沉船上拉。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去,狠狠地鼓起掌來。
八阿哥見她着莫名其妙的舉動,不由得愣了一愣。
“身爲大丈夫,妻兒受辱,八哥自然是應該提劍上門討個公道的。八哥你且放心,待你過生之後,你的兩個兄弟就是豁出去了,也會爲你收屍,讓你風光大葬的;至於府內妻妾,八哥你也不用擔心,有我與圓寧在,短不了他們的吃用。你且放心去吧。”
八阿哥只覺得喉頭一梗,像是有隻蒼蠅卡在了裡面,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清雅瞧着他臉色發青的樣子,心裡不由得冷笑。虧得她還以爲八阿哥情深意重,可說到底,他也只是個披着有人情味的大旗的政治家罷了。
若說他沒有爲八福晉那掉了的孩子傷心,那是萬萬不可能的。可是他傷心過後,立刻便想到了這事帶來的巨大契機。
有了這個立場,他不管怎麼討伐太子,都是師出有名啊!
有了這個痛點,那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弱者,需要講究情義的弟弟們伸出援手啊!明知道九阿哥與十阿哥這些年都在疏遠他,他卻利用這點,將他們引了過來,逼上梁山。
清雅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人逼迫了。
“太子落馬,以九弟與十弟目前的處境,是絕對沒有希望的,可是我卻不同。大事若成之後,鐵帽子王任君挑。”
威逼不成,改利誘了麼?
清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真當別人都是傻的,稀罕什麼鐵帽子王。
“皇阿瑪兒子衆多,不知道八哥爲何如此自信?”
八阿哥瞧着清雅有些意動,露出了一個溫和的微笑,“九弟妹常年在後院之中,自是不知道的。我大清在關外之時,講究的是選賢任能,所謂嫡長,不過是爲了堵住漢人的嘴,才做出來的。如今朝堂內外,除了太子之外,當屬八哥我最有賢名。”
人果然是看得清別人,卻看不清自己的。
清雅瞧了瞧窗外的鳥兒,拽緊了九阿哥的手,搖了搖頭,“如今是關內,不是關外啊!八哥自認爲賢名勝過太子?既然如此賢能的太子都坐不穩,又何況八哥呢?春天都已經過去了,八哥的黃粱美夢應該醒了罷。”
說完甩了甩袖子,照樣大踏步的走出門去。
九阿哥嘆了口氣,回過頭去,對着八哥說道,“哥哥,今日就當弟弟們沒有來過吧。”
說完,也跟了上去。
八阿哥呆呆地看着遠去人的身影,他們寧願來日落下隱瞞不報的罪名,也不願意站在他一邊麼?
他,當真就沒有希望麼?不,明明,有那麼多大臣都贊他有賢能,明明都是皇上的兒子,憑什麼那人就可以作威作福,而自己卻只能一輩子卑躬屈膝。
他的額娘是尊貴的中宮皇后,而自己的額娘卻只能在惠妃的眼皮子底下,戰戰兢兢地活着。他不想一輩子都這樣活着。
清雅坐在馬車上,將頭靠在九阿哥的肩膀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適才太過氣憤了,便開口了,你可怪我擅作主張。”
九阿哥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哪裡算得上是擅作主張,咱們不是已經早就商量好了麼,不黨不爭。就是你不說,我也是要與八哥說明白的。這樣也好,乾淨利落的斷了去。他已經魔怔了吧。”
清雅伸出手來,環了環九阿哥的腰,因爲修真,他的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清新的靈氣的味道。
“其實這個惡人由我來做也好,你們到底是兄弟,何況且不管他目的是否單純,到底曾經對你有過恩惠。八哥若是一意孤行的話,那我今兒個的話,可要成真的。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日後他若是落了難,咱們便對八嫂好一些吧。”
九阿哥點了點頭,“說到底,你還是不看好八哥麼?”
“還是那一句,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啊!”
京城裡的天氣日漸一日的炎熱起來。八阿哥此後再也沒有提過此事,見到了九阿哥與十阿哥也只是遠遠地打個招呼便走了。
八福晉郭絡羅明慧,像是丟了一條命似的,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她的脾氣越發的暴烈,京裡的人常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若是經過八阿哥府的西南面,便能夠聽到八福晉的皮鞭與詛咒之聲。
wωw¸тт κan¸c o 康熙爺一反常態的沒有對此事作出任何的評價,連問都沒有問一聲,彷彿八福晉的那個孩子,從來都沒有懷過一樣。
又彷彿,八阿哥與太子爺之間越拉越緊的結,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般。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