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值與不值

柳浩宇輕車簡從逃出雍都,前往西北邊境與舊部會合,楚桓早有準備,下令夏侯軒圍堵之,他當初讓夏侯軒帶領人馬與柳家舊部一起鎮守西北邊境,就是讓夏侯軒監視柳家兵馬,果不其然,柳浩宇先召集中部舊部,又往西北邊境逃竄,只是出乎楚桓意料的是,夏侯軒並沒有聽從命令,圍堵柳浩宇,而是和柳浩宇一起,反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楚桓震驚地久久沒有說話,一旁的楚嵐也震驚萬分,柳浩宇向來和夏侯軒不和,夏侯軒是楚桓最相信的人,他如何會和柳浩宇一起造反呢?

但楚桓細細想來,夏侯軒造反,竟早有跡象,夏侯軒的六房姬妾都是留在雍都的,幾日前出城去六佛寺禮佛,都留在六佛寺一去不返,這種小事自己根本沒在意,但現在想來,夏侯軒是早有預謀和柳浩宇一起謀反,纔會事先轉移自己姬妾,但他楚桓對夏侯軒可不薄啊。

楚桓震怒之下,下令追捕夏侯軒的六房姬妾,但官兵去六佛寺的時候,發現夏侯軒的六房姬妾都穿戴整齊,在禪房上吊自盡了,想必是這些女人知道自己會是夏侯軒的累贅,所以表面答應出逃,實則選擇自盡。

楚嵐想起夏侯軒的這些姬妾,平日裡都和夏侯軒一樣,嘻嘻哈哈沒個正經的樣子,六個人打着雀兒牌,沒心沒肺的,而且看起來對夏侯軒也不甚在意,但沒想到一個個竟決絕如此,不由唏噓萬分。

夏侯軒和柳浩宇會合,舉旗造反,楚桓緊急調動鎮守東北邊境的鐘爍前往鎮壓,並讓楚嵐率全國之兵,前往西北丹平,傾國之力,與柳浩宇和夏侯軒一戰。

這一戰,無論結果如何,楚國都元氣大傷,四良將已去其二,清安冷眼旁觀,見楚桓焦頭爛額,倒甚覺快意。

夏侯軒和柳浩宇舉兵造反的理由是清君側,除妖妃,這個妖妃,說的是前朝公主樑清安,檄文說她狐媚君王,害死皇后,嫁禍麗妃,牝雞司晨,逼得忠臣不得不反,清安看着這個檄文,吃吃一笑,楚桓道:“奇怪,你倒還能笑得出來?”

清安掩口,眸中流光溢彩,端得是美不勝收,她道:“臣妾看到這般顛倒是非的檄文,不得不笑。”

楚桓悠悠道:“這檄文句句可都指着你呢。”

“那就請皇上殺了臣妾,用臣妾的頭顱去平息這場干戈吧。”

楚桓嗤笑:“你覺得朕會這麼做嗎?”

“皇上不會,因爲誰都知道,這檄文,不過是個給天下人看的藉口罷了。”

楚桓道:“這後宮中,還是你最聰明。”他忽然想起逝去的洛容瑾,不由又嘆了口氣,沉默了下。

清安知道楚桓又想起了洛容瑾,若是洛容瑾還在,哪輪得到她在楚桓面前誇誇其談,她岔開話題道:“皇上不必過於擔心,臣妾認爲,此戰雖然兇險,但勝算頗大。”

楚桓感了興趣:“說下去。”

“柳浩宇與夏侯軒雖然兵多,但是臨淵王殿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鍾將軍一夫當關,萬夫莫敵,而柳浩宇與夏侯軒雖然也頗具才能,但兩人向來不和,都是心高氣傲的性子,雖暫時合作,但一定會矛盾重重,況且楚國初定,二人造反,又掀兵戈,不得民心,再加上還有第三點……”

“繼續說下去。”

清安瞧着楚桓道:“皇上和北祁皇帝是甥舅關係,楚祁之間早有盟約,只要祁國出兵,與臨淵王殿下兩面夾擊柳軍,那柳浩宇和夏侯軒定是必敗無疑的。”

“北祁……”楚桓沉吟,他搖頭道:“此戰雖勝的比率較大,但是,恐要費些時日啊。”

“若皇上不殺麗妃娘娘,此戰,或可免之。”

楚桓聞言冷笑道:“朕是無論如何也要殺她的。”想到含恨而終的洛容瑾,楚桓心中更是一痛,手中捏緊桌角,他瞧向清安:“朕現在誰也不信了,連夏侯軒都背叛了朕,你,會嗎?”

清安靜靜道:“皇上知道的,臣妾除了皇上,一無所有。”

楚桓一笑:“朕除了這江山,也一無所有,和你,真是一對可憐人。”

清安低下頭,只是微微笑着,她知道,夏侯軒的背叛,讓楚桓已變得更加猜疑了,他現在,連楚嵐也不信了,更別提鍾爍這些手握兵權的將領了,只有她,什麼都沒有的她,暫時成爲楚桓最信任的盟友。

就算這只是暫時的,那也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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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嵐行軍到丹平,與夏侯軒兩軍對峙,夜深人靜時,靈雀推着楚嵐,在陣前等待,楚嵐並不意外地看見一個墨色衣衫的人信步走來,楚嵐微微一笑,示意靈雀離去,靈雀瞧了瞧那人,擔心道:“公子……”

“你且退下,沒事的。”

靈雀這才擔心地退下,楚嵐對那人道:“夏侯,好久不見。”

夏侯軒冷笑,望着滿月道:“若有人去信給皇上,說你我二人見面的事,皇上恐怕連你都不會放過。”

“就算皇上猜忌,你我也是朋友。”

“朋友?”夏侯軒攏袖道:“對,你是我夏侯軒此生,最好的朋友。”

楚嵐默然道:“夏侯,到底爲何?若是因爲皇上殺了霽雲,你心中有怨,那也不必如此。”

夏侯軒不答,而是道:“我知道你瞞着皇上厚葬了玉娘她們,你對她們的恩情,我記在心裡。”

玉娘是夏侯軒的六房姬妾中第一個跟他的,楚嵐道:“我與玉娘她們也算相識一場,這只是舉手之勞。”

“舉手之勞?阿嵐,你大哥爲了他的皇后,現在已經快瘋了,在這樣一個瘋子面前你還能幫玉娘她們料理後事,你這個朋友,我夏侯軒沒交錯。”

“夏侯……”

夏侯軒打斷楚嵐的話:“你知道玉娘給我留了句什麼話嗎?她說,我和姐妹們都知道,這件事,將軍你是一定是要做的,雖然玉娘和姐妹們都覺得並不值得,但將軍要做的,玉娘和姐妹們都不會反對,玉娘和姐妹們先走一步,在九泉之下祈求將軍大事得成。”

夏侯軒平靜地說出玉孃的遺言,楚嵐卻聽得蒼涼,夏侯軒繼續道:“我本來沒想連累玉娘她們的,我想送她們走的,但是她們卻瞞着我自盡了,只是因爲不想成爲我的累贅,這樣也好,我如今,是真的無牽無掛了。”

楚嵐苦笑:“夏侯,我真的不懂,你到底是爲了什麼?”

夏侯軒並沒有回答,他的思緒已經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我相識,已有七年了吧。”

“是啊,已經七年了。”

“七年前,我在山林中自由自在,並不想出山,幫你們爭什麼江山,但是後來我卻出來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這滾滾紅塵,我到底是來對了,還是來錯了。”

楚嵐聽着,心中卻越來越疑慮,他忽想到了什麼,似乎一切都可以說得通了,他震驚道:“夏侯,你不會……”

“七年前,你和皇上三番四次來請我,我並不想出山,最後一次,我不耐煩了,將一把劍扔到寒冰湖中,說,你們若是能在一個時辰內把這把劍撈出來,我就幫你們打江山,否則,你們就別再來找我,那時我見你們一行三人,你坐在輪椅上,皇上則右手胳膊纏着繃帶,那隻手動都動不了,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還有一個小兵,一看,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女人,這寒冬臘月的,寒冰湖的湖水,又冷澈入骨,我想,你們三個,誰都下不了這寒冰湖,又怎麼能在一個時辰中撈出這把劍呢?這樣,你們就再也不會來煩我了。”

楚嵐默然,七年前的事,似乎就發生在昨天,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的。

夏侯軒又道:“我正得意着,沒想到那小兵卻一把摘下帽子,露出秀髮,她柳眉倒豎,說,你別這麼看不起人,不就是撈劍嗎,你可要說話算話!”

夏侯軒閉着眼,那女子剛烈倔強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他道:“我沒有想到,這小兵真的跳下去了,那麼冷的天,那麼冰的湖水,她就在下面,一遍一遍地找着,皇上讓她上來,她都倔得不上來,最後真的讓她找到了那把劍,我也就沒辦法,只好允諾出山。”

楚嵐喃喃道:“麗妃,柳若凌。”

“是的,我後來才知道,這個小兵,其實是楚桓的女人,她叫柳若凌。”說到這三個字,夏侯軒的聲音都變得輕柔起來:“因爲入了寒冰湖,她高燒了三天三夜,燒得糊塗了,她抓着我的手說,夏侯軒,我若死了,你欠我一條命!”

“她沒有死……”

“她是沒有死,但因爲跳入冰河,落下病根,竟至難以受孕。”夏侯軒道:“七年了,我看着她爲楚桓做的所有事,她爲了他,沒了自我,沒了孩子,沒了嫂嫂,到最後,連命也沒了,楚桓太狠了,就爲了一個洛容瑾,殺了那麼愛他的柳若凌。”

楚嵐沉默了一會,道:“夏侯,在你心裡,也許看到的都是麗妃的好,但是,洛皇后是無辜的。”

“我並沒有只看到她的好。”夏侯軒道:“她的狠毒,她的心機,我也都看在眼裡,也許她在你們眼裡,只是一個狠毒愚蠢的女人,但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的,你們只看到了她毒死洛皇后,只看到她在後宮爭風吃醋,卻沒看到她爲楚桓跳冰河、吸毒汁、擋弓箭,你們爲洛皇后不值,我卻爲柳若凌不值。”

楚嵐默然:“麗妃她的確付出很多。”

夏侯軒嗤笑:“但是你們卻沒有一個人看到,阿嵐,有時候我覺得,你和你大哥一樣,只在乎自己在乎的東西,對於其他的,你大哥是透骨的涼薄絕情,你是透骨的淡漠無情。”

楚嵐想起深宮中的清安,眼神一黯,也許,他的確如夏侯軒所說,雖心懷悲憫,但卻淡漠無情。

夏侯軒又道:“這麼多年,柳若凌她愛楚桓,她討厭我,這都無所謂,只要她能活得好好的就行了,可是我沒想到,楚桓狠心到連命都不給她留下。”

楚嵐搖頭道:“夏侯,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心裡,一直裝着麗妃。”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忘了,我廣納姬妾,我遊戲人間,都是想忘了自己的心。”夏侯軒道:“但是怎麼能忘得了呢?”

楚嵐道:“夏侯,真的沒有迴旋餘地了嗎?”

“有。”夏侯軒道:“楚桓逼死了她,樑清安殺了她,這兩人死了,我就放手。”

楚嵐悚然:“不,不行。”

夏侯軒輕笑:“阿嵐,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實在太傻,你把楚桓當大哥,他可有將你當弟弟?”

楚嵐低頭看着地,他腦海中又浮現起阿鸞巧笑倩兮的面容,他柔和笑道:“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執着的東西吧。”

夏侯軒不答,而是舉起劍,割下自己袍袖:“既然如此,今日之後,你我再不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