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有海外關係是比有官員關係更令人羨慕的東西。
家裡有一個當官的親戚,也就是方便一點,實惠一點。有個海外親戚卻是截然不同了,那是立刻就能抖起來的赫赫威風。別的不說,在82年弄一筆外匯買一臺彩色電視,整個大院都要被震動,農村裡要一筆錢來,蓋房子辦養豬場都能瞬間改變生活。要是稍微富裕一點的,無論是借還是換,用外匯插隊買輛大幾千的東風車,那全家奔小康也就是一兩年的事。
80年代初,票房過億的片子裡面,《廬山戀》的女主角是僑居美國的國民黨後代,全片講述了一個愛學習的傻小子與華僑“公主”的愛情故事。《牧馬人》的男主角有一個自己也不知道的美國老華僑父親,兩人在糾結父子情的同時,還有一位不羨慕外國生活,甘願留在貧苦的草原的農村姑娘,姑娘的扮演者因此得到了法國政府的獎學金,幸福的出國去了。
可以說,海外關係就代表着美好生活。
此時的人們,對外國瞭解的極少,但從有限的資源可知,人家外國人到中國來玩一趟,花的錢就比我們一輩子賺的多。國外親戚寄一封信過來,裡面只要夾一張外國錢,不管是美鈔、鋼筆還是日元,其面值都比三口之家一年的收入多。若是能有幸出國,即使在國外洗盤子,也能積攢下一筆豐厚的財產……
“這個楊家,不是本地人嗎?有出去的親戚?”從溪縣送信過來的郵遞員乾脆就沒走,留在郵政所裡,要等楊銳來了看裡面裝的是什麼。
強烈的好奇心和不存在的責任心是時代賦予的特權,送信這種事兒,到南湖地區還有個準點,到了鄉鎮就很隨便了。
西堡鎮的郵政所也無所謂,人家愛看就看唄,只有本地的郵遞員騎車騎的飛快,帶着一把平信和包裹的消息,去做通知。
第二天一早,楊銳才下山來取包裹,而溪縣的郵遞員,也就等了一天一夜,人家還不着急,巴的從櫃檯側面伸着頭,說:“拆開看看吧,有什麼問題當場說明,離櫃概不負責啊。”
“誰說離櫃不負責的?你先檢查包裹是否完好,完好的話,不用在這裡打開的。”小美女吳倩向着楊銳,瞪了溪縣來的郵遞員一眼,又對楊銳道:“他就是想回縣裡去吹牛,見過國外寄過來的什麼東西。”
郵遞員一點都不惱,呵呵的道:“你不好奇?”
吳倩一頓,道:“那也不能叫人家在櫃面開包裹。”
郵遞員把亂糟糟的頭髮一攏,卻是扭頭問楊銳:“你們這親戚,什麼時候出國的?這多年都沒個消息?怎麼寄信還寄給你,不寄給你爸?你說他們的名字也夠怪的,這麼長一串,怎麼出國就不用中文了?”
這一堆問題,算是讓楊銳弄明白了情況,頓時笑了起來。《生物化學系統生態》用英語說,可不得一長串嗎?
“我們家沒海外親戚,裡面裝的應該是書。”儘管對面是個小人物,楊銳也得把話說清楚了。
楊家在市裡也算不得大家族,一點兒閒話,說不定就會惹出多少麻煩。
對方自然是不信的,卻也不說,就看着。
楊銳搖搖頭,還就在櫃檯上,把包裹給撕開了。
寄給楊銳的樣刊共有三本,除此以外,還有厚厚的30本單行本,鼓囊囊的裝了一個紙箱,給人以極大的遐想空間。
所謂單行本,是國外期刊正規化的產物,就是將該論文作者的文章單獨列出印刷,從而讓論文作者能夠向同事和朋友分發自己的論文。對於整天埋首於實驗室的研究者來說,這是最令人迷醉的一刻了,多巴胺的分泌能比做*愛還多。
首印30本單行本是免費的,再要多印的話,雜誌社會收取不菲的費用。比如印刷250本,就可能收費500美元,印2500本興許要1500美元,對於那些需要參加學術會議,或者過於興奮的研究者來說,他們很願意支付這筆錢。
與普通雜誌的發表不同,絕大多數的國外期刊都是沒有稿費的,或者說,是稿費和版面費相抵。發行量較大的雜誌多印幾個單行本,就算是對作者的優惠了。等到再過十幾二十年,網絡發展的好了,訂閱雜誌的人更少,連贈送單行本的期刊都會變少。
紙箱很快被掏了個一乾二淨,剩下一封信,楊銳毫不顧忌的打開來看,卻是一封制式的機打信件,大致是歡迎楊銳再次投稿云云,沒什麼意思。《生物化學系統生態》是sci檢索的期刊,全世界的研究者都往這裡投稿,稿件從來都不缺的,畢竟,外國研究員也是要評職稱的。
郵政所的人都眼巴巴的看着楊銳掏紙箱,結果一個匯款單都沒看到,一張美鈔都沒見到,最後的信封裡還真的是一封信,等了一天的溪縣郵遞員受不了了,不爽的道:“你們這個親戚真沒意思,寄一堆書過來,又不是古董什麼的,有啥意思?”
“古董不能寄的。”吳倩小聲說了一聲,她最近在準備郵政所內部的考試,規章條例記的爛熟。
郵遞員“哼”的一聲,說:“誰知道外國人讓不讓寄。這些究竟是啥?”
他這是問楊銳了。
楊銳笑了笑,將單行本放回了紙箱,打開一本樣刊,翻到中間部分,找到了自己的文章,指着標題下的署名,道:“看見這個沒有?”
“鬼畫符一樣的……”郵遞員嘟囔了一聲。
“這是拼音拼的,吳倩會嗎?”楊銳將樣刊轉了一個方向。
“會一點。”吳倩遲疑的回答。她的拼音是最近才撿回來,爲了參加郵政局的統一考試而自學的。她讀書那會,學校裡教語文的是一個頭扎白毛巾的老農民,純純的貧下中農,天天拿着一個鞭子給學生娃講撿糞的重要性,常說自己爲了當一個車把式,付出了多少的汗水和努力,爲此感謝了一圈人,還經常帶着孩子們去附近搞實踐,孩子們玩的很開心,也很喜歡這個敢打老師的老爺爺,就是到了畢業,才發現什麼都沒學會。
帶着一抹羞澀,吳倩盯着楊銳指尖的拼音,用了十幾秒,纔將聲母韻母分開讀了:“yang……r……ui……”
“楊銳?”吳倩突然驚喜的叫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爲自己拼出了拼音,還是拼出了楊銳。
楊銳微微點頭,道:“我寫的文章發表在了外國期刊上,這是人家寄給我的樣刊。”
這個答案可是比海外親戚還讓人驚詫了。
所裡年紀最大的李大姐“呦”的叫了出來,問:“你以前在咱中國的報紙上寫文章,現在弄到外國去了?”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那咋沒稿費呢?”李大姐的聲音更大了,忽然在櫃檯上低頭尋了起來,道:“是不是有匯款單沒見到?”
“這種期刊沒稿費。”楊銳無奈阻止對方的好心,又把單行本拿出來,道:“這種期刊會把我的文章單獨印刷成冊,但是不給稿費。”
“外國人比咱還省啊,稿費都不給……”
“外國的雜誌給,期刊不給。”楊銳焦頭爛額的普及期刊和雜誌的區別。
櫃面上的人左耳進右耳出,只顧着雙手捧着單行本傳看,不停的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不一會兒,鎮裡來辦事的人,也擁到了櫃檯,爭着看外國人的雜誌書。
西堡鎮是個小鎮,西頭有人放個屁,東頭立馬都能知道。外國雜誌這種東西,不用十分鐘,就能傳遍整個鎮子。
郵政所的人多了,有做買賣的,把攤子給旁人,自己就跑來看熱鬧了。
還有些摳腳大漢,耳中聽到的是外國雜誌,腦子裡想的是縣城放的外國人不穿衣服的錄像帶,心想“鎮裡都有這東西了”,然後快奔而來,一個勁的往裡擠。
楊銳倒是挺高興自己的名聲傳播的,楊鄉長的兒子在外國發表了文章的名聲,總比楊鄉長的兒子又帶民兵欺負人了好。
不過,爲了保護數量稀少的樣刊,楊銳首先將之收歸手頭,然後將兩個單行本放在櫃面,自己順着後門走了。
單行本就是用來做這種事的,大家有看到楊銳的拼音,也就滿足了,至於沒有外國娘們不穿衣服的照片,這種事還是不好意思宣之於口。
翌日。
夏侯歡被楊銳叫到了學校,拿到了“整理”好的算式本,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符號儘管超過了實際需求,卻讓夏侯歡安心許多。
“靠這個,就能把蒸發結晶器做出來了吧?”夏侯歡多問了一句,他投入的太多,已經不能回頭了。
“你還得找專門的技術人員,按照冊子上的要求,組織生產……如果再遇到問題,你就再來找我,但我說了,普通的生產問題我不管也不懂,你得有專人來做這方面的工作。”楊銳說完,拿了一本簇新的單行本,遞給夏侯歡道:“這是我最新寫的論文,也算是證明一下我自己。”
單行本也是有封面的,而且有《生物化學系統生態》期刊的名稱和介紹,楊銳的介紹以及他的論文全文,最後還有審稿人的鑑定評價等等,其內容比正式的期刊內容要詳細一些。
當然,所有這些都是用英文寫的。
夏侯歡聽明白了楊銳的話,再拿到手裡一翻,滿肚子的疑問都消失了。
“我一定認真拜讀。”夏侯歡再三拜謝楊銳,方纔離開西堡中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