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工作室的小接待員一見凌至秋,立刻微笑道:“方老師正在裡面等你呢。”
凌至秋點頭跟她道謝,然後吁了一口氣,與杭韜對視一眼,這才推門進了方雲飛的辦公室。
辦公室面積不小,分爲兩個區域,一邊是辦公桌辦公椅,書櫃、文件袋、琴架;另一邊相當於一個茶室,整根雕的茶桌搭配整根雕的茶椅,擺放着全套的茶具,沸水滾滾、清香嫋嫋。幾個實木墩子散放在一旁,顯然是爲客人準備的。
屋子裡撲面而來的是茶香,方雲飛似乎是個很愛茶的人,他就坐在茶桌後面整根雕的椅子上靠着,正在品茶。年約四十左右,一身垂感很好的白色休閒衣,像個教授。
看見凌至秋和杭韜走進來,他清瘦俊雅的臉上毫無表情,只說了一句:“現在的藝人挺有趣的,走到哪裡都要帶個跟班。”
凌至秋登時有點尷尬。
杭韜很靈,馬上低頭輕聲道:“凌少,我在外面等你。”
“好。”凌至秋有點歉意地看了看他。
杭韜返身關門出去。
凌至秋心情忐忑地走近茶桌,“方老師,您好,我是凌至秋。”
“嗯,知道了,坐吧。”方雲飛一指對面的茶墩,“你喝什麼茶?”
凌至秋受寵若驚道:“……都、都好。”
方雲飛哂笑,“一看就知道你是牛嚼牡丹那類人,不懂什麼茶好、怎麼好、哪裡好,如何泡會更好。只知道喝茶,喝到了一點苦味,然後不經意之間嚐到一點回甜,於是就自以爲懂得了茶,開始說每種茶都不錯,都有自己的特色。”
“啊?”凌至秋雲裡霧裡,總覺得方雲飛說的彷彿有點遙遠啊?
方雲飛瞥了他一眼,嘆口氣,“呵,好歹還算是一張白紙……白紙也有白紙的好處。”
三番四次的消遣凌至秋,那是方雲飛慣用的伎倆。之前曾經有別的公司的小歌手來請他當製作人,他當然不會誰都答應,挑挑揀揀,覺得某些歌手比較有靈氣的,也就勉強同意。但之前總是要考驗一番,或是毒舌挑剔,或是檢查人品。
還真就有某些被公司力捧的小歌手忍受不了,覺得面子上下不來,覺得他是故意刁難,最終談崩。
方雲飛卻並不在意,他有其他的產業,音樂是他的畢生愛好,自然要和看得順眼的人合作。
這次,他同樣覺得凌至秋還達不到他的合作標準,奈何泰發重金相邀。他認爲這又是一個有金主有背景的小歌手想上位,於是考驗手法又升級了,讓凌至秋撲了兩次空。
凌至秋也是個較真的,認爲既然公司安排了那麼好的製作人,就一定要完成任務。況且無數個人給他打了預防針,說了方雲飛的種種“劣跡”,所以他心理承受能力很強,一點兒也沒有產生任何負面情緒!
這才成就了今天這場會面。
“白紙……”凌至秋傻乎乎地望着方雲飛。
“你怎麼看起來那麼蠢?平時唱歌的時候也是這副表情嗎?”方雲飛慘不忍睹地搖搖頭。
他手腳迅速的隨便給凌至秋泡了一杯不知道是什麼茶的茶,倒在一個小玻璃茶杯裡,然後又用另一套茶具,泡了一壺顯然更香、檔次更高的茶,然後倒在自己專用的雨過天青汝瓷茶杯裡,慢慢品味。
方老師,您也太傲嬌了吧。
凌至秋汗顏的拿起放在面前的杯子啜吸了一口。
“你那是什麼表情?”方雲飛皺眉,“我給你說,就算是我這裡最差的茶,恐怕也是市面上的頂級茶葉。我喝的這個,原產地一年只有一斤的量,莫非給你們這種不懂茶的傢伙糟蹋?暴殄天物。”
凌至秋不敢言語。誠如方雲飛所說,他的確分不出這茶好還是壞,其實還蠻清爽的。
“哼,算了吧。”方雲飛放下茶杯,“你是不是在心裡罵我?是不是無數個人告訴你我這個人難以相處?——說對了。我就是這麼一個人,如果你覺得不痛快,趁早說出來。現在還好,還沒有涉及到專業的問題,等到討論到專業了,若是你讓我看不順眼,我會讓你一天哭十次,後悔從來沒見過我。”
凌至秋急忙搖頭,“方老師,我沒這麼想,我在音樂的道路上纔剛剛起步,如果您肯罵我,說明您願意教我,我會很開心的,真的。”
“嗤,小小年紀,倒是懂得說客套話。”方雲飛又倒了一杯茶品完,慢騰騰說:“好了,廢話也不多講了,你這次的歌本帶來了吧,讓我看看。”
凌至秋趕緊遞過去。
方雲飛邊翻邊評價,“泰發在你身上砸了不少錢吧,居然請到樑賢給你作曲,詞也是傅文生的,有這樣的作品,再爛的歌手估計都會紅。”
這幾位和方雲飛一樣,都是圈內的大師。
只是凌至秋又被刺了一句“再爛的歌手”,他已然習慣了,反而笑了笑,“公司今年要發片的歌手不多,所以……”
“不用解釋,你有什麼背景我都管不着,”方雲飛放下歌本,“在我這裡,只需要做好音樂就可以了。”
“是。”凌至秋點頭。
方雲飛忽然要求:“把主打歌唱來我聽聽。”
“啊?”凌至秋一愣。
“你怎麼反應這麼慢?”方雲飛一臉“簡直無語”的表情,“動不動就‘啊’啊‘哎’的,聽不懂我說話?”
“呃,不是,您是說,就在這裡唱嗎?”凌至秋環顧一下四周。
“怎麼,不可以?在我的辦公室裡唱歌,讓你大歌星的臉面受損了?”方雲飛隨意說着,站起來走到另一邊的電子琴架邊坐下,調了調音。
“沒有沒有,”凌至秋站起來,走到他前面。
方雲飛擺擺手,“你不要站在這裡擋着我,就在剛纔那裡,站着坐着都隨便,準備好了就唱,不用通知我。”
“哦,好。”凌至秋被差遣得像個洋娃娃,一點脾氣都沒有。他默默醞釀了一下情緒,準備開口。
剛張開嘴巴,第一個字節還沒冒出來,又聽方雲飛道:“怎麼那麼半天都不唱,莫非你要看着歌本才行啊?”
“不是,不是……”
“那快點唱,我給你個調,——起!”
凌至秋沒時間再醞釀,只得匆匆忙忙開口,唱起了主打歌。
這首歌叫做《妄執》,佛教語言虛妄的執念。歌曲仍然走他以前的風格,年輕的苦情人,爲了得不到的愛,遠遠看着別人成雙成對的幸福,心中充滿悲哀。
凌至秋一旦唱起歌來,周遭的一切都會忘卻,什麼都不想,沉浸在歌曲傳達的情緒中。
他剛剛唱了一句,方雲飛的電子琴已經彈了起來,即興編曲。
開始的時候,歌聲和編曲融合得天衣無縫,相得益彰。後面不知怎麼,方雲飛似乎故意用一種比較歡樂的情緒來彈奏,使得凌至秋越來越覺得不對味,歌曲的意境完全改變,不再那麼情殤悲痛。
越唱,編曲和感情分得越開,凌至秋泄了氣,被編曲帶得老遠,妄執的意味一點聽不出來,唱得磕磕絆絆,好容易才結束。
他那個難受呀,壓着胸口差點沒吐血。
方雲飛走了過來,往他手裡遞了一杯茶。
凌至秋好容易擡起頭,說:“謝謝……”這一看,發現方雲飛的面部表情柔和了許多。
“難受?”
“有、有一點……”
方雲飛走到自己根雕茶椅邊坐下,“你小小年紀,非要唱這種不合自己年齡和閱歷的歌曲,當然會難受了。”
凌至秋氣結。唱得好好的,你偏要用編曲來打擾我,怎麼是不合年齡和閱歷了?
方雲飛打量他糾結的臉,不禁笑了起來,“嗯,我相信你剛進門的時候的確是沒有在心裡罵我了,你想什麼臉上都會表現出來,倒真是個表裡如一的藝人。你是不是不服氣?覺得自己明明唱得挺好,都是被我影響了?”
凌至秋沒說話,看着他。
方雲飛喝口茶,慢條斯理道:“那我問你,你談過戀愛嗎?”
凌至秋睜大眼睛。
“不要說謊,就說有還是沒有。”
凌至秋想了半天,搖頭,“沒有。”
“那便是了,你懂什麼叫妄執?”方雲飛輕哼,“你懂什麼叫有所思?你懂什麼叫求不得?你懂什麼叫枉斷腸?你知道將心交到一個人手裡,卻被揉碎碾壓成齏粉,該是如何的絕望?你知道什麼是思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冰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一顆流成熱淚?”
“……”
“歌曲誰都會唱,誰都自以爲自己能唱得好,誰都以爲自己的感情是最深最真摯的。是啊,唱出來之後,讓人哭了、笑了,這便是成功的第一步,能做到這一步的歌手,已經踏進了成功的大門,有資格遙望那山頂的桂冠。但是……這一步一步走上去,卻和你最原始的那種感受是不一樣的。走音了可以修飾好,沒音樂可以清唱,然而感情不到味,就好比一盤菜,本來該放一勺鹽,卻只放了三分之二勺,少了那三分之一,就是讓人覺得被掐住了脖子,食不下咽。這樣一盤菜,就是失敗!還不如完全不放鹽!”
凌至秋皺起眉頭,覺得方雲飛的話,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不對……
“我問你,笑有多少種?”方雲飛突然問。
“呃,有……微笑、大笑、嘲笑、訕笑、歡笑、傻笑……”凌至秋下意識回答。
方雲飛點着頭,“嗯,又哭又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你能分清這許多笑嗎?”
凌至秋遲疑地點頭,“能吧……”
“對,你能分出一個人是開心的笑,還是苦笑,你也能分清一個人是得意的笑,還是輕蔑的笑。但是你能真正看出一個人的笑,是真心還是假意嗎?”
凌至秋又陷入思考。
“同理,笑和哭,你肯定能分清,但是你能瞭解一個人因爲什麼原因而笑嗎?或者因爲什麼原因而哭?”
“……”那誰知道啊。
方雲飛說:“你現在唱歌,給我的感覺就是,你在哭,卻不是因爲歌曲裡的情緒讓你哭,而是你覺得這首歌就是應該哭,你應該在這個時候哭,所以你哭了。”
凌至秋又一副“纔不是嘞”的神情。
方雲飛笑道:“那你告訴我,失戀的哭和思念的哭,有什麼區別?”
“這……”凌至秋絞盡腦汁的想表達,卻找不到什麼詞彙。
方雲飛等他思考了片刻,才道:“音樂是有靈魂的。音樂表達的是無法用語言描述,卻又不可能對其保持沉默的東西。在真正的音樂中,充滿了一千種心靈的感受,比言詞更好得多。……純音樂與歌曲,又有不同,歌曲有唱詞,比演奏更能讓人直觀感受核心的情感,所以歌手的體驗與表達,更爲重要。”
凌至秋沉默了。
“上次你在海市天新購物中心唱《那一個人》的視頻,我也看了。老實說,你有唱功,也夠聰明,願意往你的歌曲裡注入靈魂。但是這個靈魂,在我看來——在真正的音樂人看來,是不完整的。你還是太年輕,靠着那一點點對音樂的領悟,妄圖去創造歌曲的情感。但你卻不知道,一首歌的情感是本來就存在的,你只需要與之發生共鳴。”
“……”
“能達到共鳴,這首歌才真正的完整。”方雲飛笑道:“就好比剛纔,就算我用歡快的曲子打斷你,你也依然可以沉浸在妄執的思緒裡,把那首歌唱下去,纔是達到了情感的共鳴。……好了,我還是不要說了。其實在我看來,你已經做得很不錯。你多少歲?二十三還沒滿吧?現在要求你唱什麼妄執,那簡直是苛求。不過,既然你們公司的企劃都已經給你打造了這樣的路線,那我現在再改也來不及了,就繼續唱吧。……只是,我要求你,在錄音的時候,不要過多地去想‘催淚’這件事,而是用另一種空靈的狀態去唱。你懂我的意思嗎?”
“空靈?”
“對。妄執,並不一定就是你自己的妄執。我建議你現在用旁觀者和感悟的心態去唱這種歌,別過多的試圖參與進去。就好像,你想唱出大樹生命力的頑強,並不需要成爲一棵大樹,只要到樹蔭下去擡頭望也是一樣。如同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用雪來表現青松的挺拔之美。你以前的專輯,就像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失戀了跟大人哭‘小美不喜歡我’,很可笑。男人的失戀是壓抑、是手心捏破了而面上還要風輕雲淡。說多了沒用,你還不懂……這次的專輯,製作的時候,我會詳細告訴你那種仰望大樹的心情。”
“哦……嗯?”凌至秋還在糊里糊塗呢,這……這就講到專輯的製作上去了?這是什麼時候轉到這種話題上去的?方老師你不是很高冷嗎?我、我還以爲你剛纔只是在考察我的唱功……
方雲飛突然悶笑起來,清俊文雅的眉目更加柔和,“你這個孩子,真是……”
叫自己“孩子”了?這是什麼意思?凌至秋忽然高興了起來,“方老師!謝謝你!”
“謝什麼?”換方雲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謝謝你同意給我製作專輯!”凌至秋大聲說。
方雲飛翻白眼,作勢想敲他的腦袋,“我不同意給你製作專輯叫你來搞屁啊?你這個孩子怎麼那麼遲鈍!”
“嘿嘿……”
和方雲飛熟了之後,凌至秋徹底瞭解了他的脾性。這人是個典型的性情中人,不愛搞那些虛的。
凌至秋外表雖然魅惑,內心就是個呆萌,意外地對了方雲飛的胃口。
除了在公司上課之外,凌至秋時常跑到方雲飛的工作室裡跟他學習,談論歌曲。收穫無數經驗的同時,也收穫了無數顆爆慄。打在頭上,笑在心裡。
——王玉在被凌至秋罵的第二天晚上就找了時間,專門跑去跟凌至秋認錯。
那可憐的小眼神弄得凌至秋一陣心軟,也跟他道了歉。
只是,他看得出來,王玉還是沒有太懂得他的心情。
但後面總歸收斂了許多,不再那麼囉嗦了。
時間過得很快,時欽住過來已有三個月,凌至秋的歌曲錄製已經結束,正在拍攝兩首主打歌的mv。
在方雲飛的主導下,凌至秋這一次的專輯與他從前的風格大相徑庭。一改以往催人淚下的味道,而是純熟運用了他嗓音的特色,輕柔中帶着淡淡的沙啞,像薄荷味道的糖果,不會那麼太甜;又像冰糖涼拌的苦瓜皮,不會那麼太苦。
在他演繹下的妄執,有了獨特的含義,迷茫而猶豫,遲遲不敢觸碰。帶着他這個年齡那種輕熟男的清新味道,喚起聽歌者淺淺的憂傷,欲罷不能。
他的第二首主打歌,本來是另一首《合久必分》,最後在方雲飛的建議下,換成了帶點暗戀性質的《偷看你一眼》,也取自一首詩:“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這之中還有個典故,方雲飛當時聽他唱完之後,當即撫掌大笑,“你這孩子肯定是有心上人了吧?”
弄得凌至秋漲紅着臉反駁說沒有。
方雲飛意味深長的說:“不要騙我,騙我沒用,你騙不了我的耳朵。音樂最大的魅力就在於,它能夠說出你心中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實話。”
凌至秋還是不肯承認。
方雲飛聳肩,“無所謂咯,反正你這首歌的效果說不定比《妄執》還好。”
6月初,凌至秋簽約泰發後的第一張專輯主打歌mv在各大音樂網站上發佈,全新的風格讓等待了許久的歌迷潸然淚下。
專輯正式發售,第一天上市的五十萬張,幾乎就被各地秋波搶購一空,而且銷售額還在持續不斷增漲。
大街小巷裡傳唱他的新歌。
他出現在各打歌節目榜單的榜首,甚至打敗了不少大歌手。
樂評人評價道:“凌至秋這次的新唱片終於丟掉了那種‘爲賦新詞強說愁’的稚嫩感,轉而學會了用自己的方式來進行情感訴求,清澈而不落俗套,新穎而打動人心。”
說法果然和方雲飛相似。
時欽整天班門弄斧,在家裡到處唱他的歌,王玉也和他一起瘋,簡直笑死人。
到了第二首主打歌《偷看你一眼》mv在音樂網站公佈的時候,唱片銷量竟然又上了一個恐怖的臺階!
這支mv的女主角是孟思雨,泰發的新人,嬌俏甜美,天真可愛。凌至秋和她在mv裡面的互動,簡直能把人心都萌化。
當然,有不少秋波很是不爽,可這並不能阻止唱片受歡迎。
這些年由於網絡和盜版技術的發達,國內正版唱片的銷量很難達到很高的程度,即使最受歡迎的歌手,唱片銷量也很少超過一百萬,因此國內的唱片銷量數字是不公佈的,而且也沒有金唱片、白金唱片、鑽石唱片的說法。
但是,凌至秋這張專輯銷售創下了近三年來國內歌手唱片銷量的新高。
凌至秋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個數字,幾乎是他以前所有專輯銷售量加起來的總和還要多!
“200萬?天哪!”凌至秋在楚長東辦公室被告知這個數字的時候,差點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那什麼,音樂的事情,咱們不要糾結哈……噗!
至於國內唱片的銷量,只能說這個數字是比較中肯的,如果少了或者多了,大家就當小說隨便看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