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澤帶着章悌在校園裡轉了一圈,深刻地讓章悌認識到城市裡的學校究竟有多破。到教務處的時候,裡面正趴着一個正在登記信息的學生,那人揹着他彎腰在寫着什麼東西,辦公室裡除了他沒別人。
章澤敲敲門,寫東西那人就不緊不慢的站直了身子轉過頭來,看到章澤的瞬間,他好像愣一下。
章澤瞳孔緊縮,敲門的手登時僵在原處。哪怕是挫骨揚灰,他也不會認錯眼前這個人。
杜行止……杜行止……杜行止……這個名字如同魔咒一遍遍重複,遊蕩在他的眼前和腦海中,囂張地扮演着自己死前所能見到的一切角色。然而下一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絕不可能爲了那些現在並未發生的事情就開罪眼前這個人,他比誰都要清楚杜行止究竟有什麼能力,只要他再輕巧不過的一句話,自己在這個學校中接下去的幾年就會過的生不如死。
他不想放棄得來不易的機會,和埋藏在心中的仇恨相比起來,家人和自己的未來纔是目前最重要的,於是他只能儘量平靜地開口問道:“……同學,這裡是教務處吧?”
對面那人的眼神變得了然,但表情還是那麼生人勿近,張開嘴說話時,聲音好似擊玉敲金,鏗鏘有力:“你是新生?吳主任現在不在辦公室,進來等他吧。”
章澤鬆了口氣,臉上扯出一個再僵硬不過的笑容。他拉着章悌緩慢走進辦公室,卻不由自主的因爲發自內心的抗拒選擇了一個離杜行止最遠的位置。
杜行止不知道爲什麼沒有移開視線,而是緩緩開口:“我是杜行止,讀高三。”
章澤心中一顫,緩緩點點頭,伸出一隻右手,垂着眼說:“……師兄你好,我叫章澤,這是我姐姐章悌。”他指了指站在旁邊低着頭的章悌。
杜行止偏頭看了看他,伸出手來和他碰了一下,隨後意味深長的眯起了自己的桃花眼,上下打量一下章澤姐弟,開口說:“你們倆長得不像親姐弟。”
“……”章澤勉強笑笑,這人一如既往的不會聊天。
說話間那位吳主任終於捧着茶杯回來了,杜行止交掉了自己剛剛填的那張單子,出去的時候還和章澤對視了一眼,眼神很是古怪,又不像友好,也沒有惡意。
見他走遠,章澤不禁鬆了口氣,他揉揉自己的臉,打定主意這輩子絕不要和杜行止再牽扯上任何糾葛!
拿着辦公室新開的教材證明和學費收據往回走,章澤打算領完了書以後就帶章悌去七中報道。他心緒紛亂,纔出辦公室門就撞上個穿粉色T恤的學生。
陸路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鬼迷心竅的跟進來,他和喜歡獨立自主的杜行止不同,既然有資源,應該樂得不用親自張羅入校。可在門口等杜行止出來的那段時間,他又眼尖瞥到晃過校門的章澤,不由自主地就下車跟着過來了。
迎面一細看,他眼睛都差點變直,對面那小子雖然穿的灰撲撲的,可一張臉卻真沒話說!杜哥的眼光果然一流!
陸路頭回知道這千奇百怪的世界居然還有人能長成這個模樣,他住在淮興市數一數二的高檔別墅區裡,周圍的鄰居哪個不是身價千萬上億?可哪怕是小區裡最被人津津樂的漂亮孩子,在他看來也不及眼前這人一個小指。不必說五官,只周身那種少能見到的清雅氣質,即便在他所崇拜的杜行止身上也很難尋覓。
章澤半天才緩過氣來,拽着章悌的手掌心冰涼。這個人他同樣認識,當初入校時,就是陸路對他首先表示了友好,當然,那份友好因爲他強烈的自尊最後無疾而終。
哪怕再冷靜,在一天之內遇上兩個曾經有過交情的人,他也無法再強迫自己的內心平靜接受這一切。章澤的臉上難以自控地浮上激動的嫣紅,心率快到呼吸都有些困難的地步。
“走吧,”他啞聲側頭對章悌說了一句,撇開視線想着惹不起躲得起。這輩子他就是死也不願意和這些人再攪合到一起了。
才走出兩步,那騷包的粉色就迅速的接近堵在眼前,章澤低着頭,只聽到頭頂響起被刻意壓低的嗓音:“hi,同學。教務處是從這邊走嗎?”
章澤眼皮子一跳,忍住蹦起來掐住他脖子的衝動,低着頭啞聲應了一句“嗯”,隨即拉着章悌加快速度,在陸路來不及再問出什麼問題之前,迅速的逃脫了。
“……”陸路靠在走廊上,不明就裡的側身看着那一雙越走越遠的人,忍不住擡手困惑的揉了揉眉心,這一揉讓他又想起了章澤位置奇妙的那粒紅痣,不禁手下一顫。
嗨……陸路無奈地想,這小子雖然長的不錯,可膽子也忒小了點。
章澤強自鎮定地帶着姐姐去學校報名,七中雖然排名不咋滴,但教學器具和學區建設可比一中好了不止半點,因爲章悌不是特優生,也無法減少學雜費,她的花銷反倒多出章澤一倍。
章悌從拿到收據以後就顯得越發沉默了,姐弟倆剛跨出辦公室,她便用力將章澤扯到了牆邊,帶着哭腔說:“這書我不讀了……”
章澤嚇了一跳:“怎麼了?你不喜歡這個校區嗎?我覺得挺好啊,比一中好看多了。”
章悌艱難的搖搖頭,眼睛通紅:“一個學期要交那麼多學費……我那麼笨,讀書也沒用,不如幫媽做生意賺錢。”
章澤嘆了口氣,伸出指頭彈了下她的腦門,章悌比他大一歲,卻不長個頭,瘦瘦小小的看起來就像只受了驚的兔子。
“二傻,你現在去幫媽賺錢,只能是賣苦力。可你要是學習到更多的知識,就能懂怎麼玩金融開公司,到時候賺的錢可不是咱媽這一個小攤子能比的。”
章悌從未設想過自己能有這樣的未來,母親的早點攤在她看來已經是相當暴利的行業了,玩金融開公司自己居然也能做到嗎?她擡起頭,通紅的眼眶裡盈滿了對章澤所說的那一切的憧憬。
……
……
回到家的時候,父母都不在。
章澤有些意外,現在擺攤那麼早,母親下午通常會呆在屋裡準備明天的材料或者說補個眠,父親則洗鍋刷碗什麼的,極少出現兩個人都不在家的情況。
他倆放下放着新書和單據的揹包,章悌去門口的廚房燒開水,章澤收拾了一下剛買的學習用具,房門一陣響動,章父回來了。
他手上拿着一個厚厚的白信封,郵票上硃紅色的郵戳亮得刺眼,藉着這股紅光,他老遠便依稀瞥見地址欄上模模糊糊的“慄漁村”字眼。
章澤差點跳起來,父親怎麼會和老家的人有聯繫?來到城裡後章澤最慶幸的就是不用再和那羣故人打交道,可好不容易離得遠些了,竟然還是逃脫不得嗎?
他急迫的衝了上去伸手搶信:“爸!你和誰寫的信!?”
章父也是一頭霧水:“我怎麼知道?傳達室讓我去拿,我就去拿了。”
說話間信被章澤搶過,他手忙腳亂的拆開一看,撩亂張惶的一顆心才緩緩飄然落地。
信是從村政府寄出來的,還是正規的機打信件,有公章也有簽名,這是份通知書,村政府通知章家那個破廟房要改建了,讓戶主回去辦一下手續拿補償款,如果不要補償款的話,可以選擇村政府三年之後預備建造的改簽房一套,面積不下於一百平方。
改簽房當然是不划算的,慄漁村那麼個小地方,房價估計一輩子都漲不到哪兒去,況且這類農村改簽房多半沒有可供買賣的房產證,拿在手裡就是個雞肋,賣不出去,自己也住不好。
若非如此,上輩子章父也不會下策到被章澤的小叔嬸嬸鼓動一起蓋房,那種自己蓋的房子纔是可以買賣的,能夠變成可流動資金。
想起蓋房這事兒章澤就生氣,一氣自己那時不爭氣,沒有現在的膽量,居然生生被小叔一家捏住了一個莫須有的把柄,要不是爲了他的“前途”,父母根本無須妥協。又氣父親這個脾氣委實太容易吃虧,明明有疑惑又不好意思刨根問底,還耳根子軟。按理說,錢握在自己手裡,哪怕是刀橫在脖子上了,落誰的名字還不是他自己決定嗎?
在慄漁村蓋房子並不便宜,當初改簽款好幾萬,全拿出來之後也只是補上了房款的一半多。地基、泥沙、磚瓦、鋼筋樣樣需要錢,人工這幾年更是頂貴,與其把錢用來蓋個死房子,拿出來做什麼不比蓋房好?更何況章澤一家現在已經到了市裡居住,如果沒有必要,章澤一輩子都不想回去再見那羣人,幾萬塊錢在現在的淮興市,也夠做個半大不小的生意了。
改簽的事情,來的恰好是個時機。
章澤看完信,一驚一喜之下,腿都有些發軟,額頭更是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小汗。他吁了口氣,難掩喜色:“好事兒!”
原本看他表情古怪也忐忑起來的章父和章悌都齊齊鬆了口氣,兩人湊過來看信上的字兒:“寫的什麼?”
恰好這時章母也回來了,聽到她的腳步聲章父腰板猛地一直。其實這也是很讓章澤疑惑的一個現象,他原本以爲天下不會再有比母親更溫柔好脾氣的女人了,誰知道以前自己所見的居然還不是母親的本性。自從做生意以來,慢慢拿下家裡經濟大權的母親越發說一不二,短短一個月不到,就將大男子主義的章父調.教的比從前老實太多。
章母唱着《夜來香》,手上挎着平常出去買菜的布包,方一進門就發現全家老小都圍在門口,愣了一下,隨即掩不住的咧出個大笑:“哎喲,都在等我回家吶?”
大家也都順着她的話點點頭,章母於是越發高興,竟伸手從布袋裡撈出袋粉紅新鮮的大豬肉,瞬間叫家裡三個肉食動物看直了眼。
“我去找工作了!”章母喜氣洋洋的宣佈,隨後解釋道:“現在賣煎包每天就忙個早上,其他的時間閒着太可惜了。樓下你們胡奶奶人真好,給我介紹了一家帶小孩的短工,我今天去看了一下,特別合適!一會兒肉燒好了,你們給胡奶奶端一碗去!”
章澤聞言先是一呆,隨後立刻不贊成的皺起眉頭:“媽,你每天擺早攤已經夠辛苦了,幹嘛還要去帶孩子?”
章母瞪他:“你是太享福了,這還叫辛苦?我每天閒的骨頭都鬆了。更何況帶孩子又不累,人家剛出生的,我照顧到斷奶就成,你們倆我不是一樣帶大了?好帶!”
章澤還想再說,章母眼疾手快的捂住了他的嘴,不容置疑的通知道:“不許再講了!人家就讓我帶個孩子,也不用洗衣服也不用燒飯,每個月還給五百塊錢。不去的是傻子。”
傻子無奈,只好翻了個白眼轉開話題:“那好吧,你自己得注意別老不休息。今天村裡來信了,老房子要改簽賠錢,媽你看看吧。”
他說着,把手裡的打印通知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