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面上雖不動聲色,內裡也是暗自唏噓。這方足可想見張伯行滿面疲色的後頭,每日所承的庶務繁重並朝中非議,倒也能理解他爲何要耿着心性同噶禮爭鬥到底。想來這番言語是張伯行刻意說給自己聽的,只自己說穿了不過是個康熙在江南的“耳報神”,這話也不便深談下去。曹寅默了一小刻,想了想,因着來意裡的另一樁事,終究還是扯開話題,斟酌着言辭問起道:“今年江南文場之事,當真牽扯出什麼情弊?”
“揚州的秀才們鬧騰的這一樁事,天下皆知,棟亭如此說話還真是與他們留着體面。”張伯行冷笑一聲應道。他這幾日便也是爲了此事忙亂,雖說學政之事並不是他主管,可他是一省父母,此事又鬧的太大,牽涉太廣,他與噶禮兩人都不得不身介此中,親問明細,否則來日朝廷那邊,頭一個便是無法交代。
曹寅問起此事時,他面上疲色更重,撥着茶蓋的手也住了,沉聲道,“棟亭說是情弊,實實嘴上留了情的,這哪裡是什麼情弊,根本是丟盡朝廷的臉面,見笑於天下讀書人!棟亭應有所聞,榜中所取中士子多是些文理半點不通之人。前說是左必蕃,後又說是趙晉私下賣舉。此事鬧得甚囂塵上,我已然遞過參章了。哦,今日剛拿了兩個舉子,審下來果然是富商之子,只怕於地方大員還有牽涉,我卻是不合再詳細問了。”
曹寅很是清楚張伯行的處事格調,向來果敢堅決的,倒不由爲他生出幾分憂慮來:“這幾個尚有功名在身,朝廷究竟沒有明旨。循例,便會有興革,也需提學道會督、撫二憲而後行之,孝先這裡直接拿人是不是……”
誰想提及噶禮,張伯行便無一分好顏色,氣性上來,將茶杯往桌面上狠狠一摜,憤然道:“他噶禮那一副弔民伐罪的嘴臉,我張某人由來便是見不慣!凡事總有個義理綱常罷,我輩數十載授學自孔孟,立身惟正,張伯行自忖行事措置也還不愧頭上這頂子,便教他去參好了!”
張伯行目光掃着邸報,猶自皺着眉頭,見曹寅只是默然,良久,約是覺得自己適才說的過了,才搖搖頭道,似是解釋一般道:“其實,這都是些明擺着的事,你我心知,兩江三省人人心知。我也知道行事如此難免不合規矩,可若不拿人,怎麼彈壓士子,平息物議?江南文場,向是聖心首重之地,真要再鬧出些什麼不合體的事情來,皇上面前我哪還經得起人再詬病?旁人便是說,也無非論我一個意氣之爭也罷。然在這等大事上頭,我終是省得輕重,也心懷畏懼的。唉……。”
說話間雖已近晌午,然曹寅此來卻有實是存了公事往來的味道,也不合在張伯行處用飯,婉言拒了留宴便從巡撫衙門辭出,一路便徑直去了督府,路上再少許耽擱些,也正好避開了時辰,恰巧免去了兩處尷尬。
對於曹寅到府,噶禮迎的極是熱切,同張伯行暗藏的心思不同,他這份親近熱絡是寫在臉上的,又很是拉了一番勳戚故人的閒篇兒,更顯得有些刻意。待到入了正題,也不待曹寅發問,這一來二去間,噶禮就將目下科場案中查出的關節,乃至他本人的猜度,都全數說了曹寅知道。
論公,平素織造府同督撫兩憲的往來並不很多,況曹寅此來,一非學督正管,二無欽命訪查,這身份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微妙,噶禮並沒有必要將箇中詳細悉數說與他知道。若是論私,曹寅賦性與此二人並不相同,更無什麼私交情誼,然今日這督撫二人仿若商量好了一般,在他面前都是一篇“推心置腹”的文章做下來。各人自有各盤算,三人又都皆是心知肚明的,想及此節,曹寅也只能是皮裡陽秋,做心中一嘆。
“事到如今,好些事我也不須瞞你。不肅國法綱紀,寬縱了這等妄意行事的人不參,回頭主子怪罪下來,怕不是要先斷我個無能?”噶禮望着曹寅撫須一嘆,目光卻是咄咄,“兩江是亂,亂的人盡皆知,但亂中處事,也得有個章法不是?我這總督府就是個高門大戶,也還知個一二的生民疾苦罷,豈是由得任人詆譭,由得隨便什麼人去充那梁山好漢,解民倒懸的?”
曹寅聽着,起初還覺着是這話像是說趙晉買受底下人的賄賂,到後頭再一想,這說的不是張伯行又是哪個?到這地步,他倒是真能瞧個全乎兒,看着眼下兩方都在拉攏自己,都想通過織造的嘴往康熙面前遞個話兒,曹寅心中暗起一陣冷笑,且不論他二人過往是非,就緊着眼下這場鄉試弊案,也成了他二人相互攻伐的利器,明面兒上都是言辭煌煌心寄百姓秉着公平義理,可私心裡又哪裡談得上有一分的光明磊落,不愧本心?
“制軍言重了。”曹寅略一沉色,稍想了想,便在座上偏了身子,一語雙關地道:“國家法度不可壞。我想,既是鬧到如此地步,朝廷不日定然會派欽差下來,屆時科場情弊也好,官場情弊也罷,總歸是主子跟前兒要有個明白回奏的。”
噶禮玩味地看了曹寅一眼,略過他話中之意,微微一笑:“國家掄才大典,自然是要看重的。”噶禮揹着手,站起身來,在堂上踱了幾步,一轉身對曹寅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曉的一樁秘聞,不妨說與棟亭聽聽。昔日徐乾學在京時,繩匠衚衕賃金因何而貴?想來棟亭博聞,當也是知曉的。再說後頭有一回,徐乾學使人往順天鄉試主考處遞條子,寫的什麼‘有名士數人不可失也’,幾佔一二甲名額半數,幾個考官便照單開列一一取中。發榜之日,時輿大譁,主子聞知此事亦是龍顏震怒,方說要徹查,徐乾學便使人來進言道賀,說開國之初,美官授以漢人,尚不肯受,如今漢人苦苦營求登科,足見人心歸附,可喜可賀,此事遂不了了之。若是此論行的通,比之今日,江南科場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