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妃自從新婚,日子過得卻並不順遂,故而這一次中秋宮宴,她委實沒有什麼暢快的心情。
當然,能夠婚配身份高貴的四皇子,原本秦氏還是十分自得的,尤其是聽聞原本御定的三皇子妃黃五娘不幸夭折閨中,頗有些興災樂禍——這一個人的命數,當真是由天不由人,舊年中秋三個待選擇皇子妃,黃五娘夭折,金六娘也算是廢了,如今婚事還遲遲不定,聽說她還有心性挑三揀四,真是可笑。
可臨到婚期,秦氏聽說了兩個側妃人選,再也高興不起來。
一個鄧氏,是長興伯的曾孫女兒,雖說父親只是個五品提舉,卻也是勳貴出身,無疑是陳貴妃尚不甘放棄勳貴之勢,才努力結成了這一門姻緣,那鄧氏生得妖嬈嫵媚,性情又“溫柔如水”,與她一同入了皇子府,新婚次日就蒙了四殿下恩寵,偏偏極會裝模作樣,讓她一腔醋意憋在心窩裡,找不到由頭髮作。
還有一個白氏,出身雖不如鄧氏,卻早有才女之名,琴棋書畫據說極爲出色,又很有幾分西子弱質之美,眼下雖還不曾侍寢,卻得了四皇子親賜“纖纖”二字,得寵也是遲早。
自己這般“前狼後虎”,卻有福王妃這麼一個人在前頭比着,如何心甘?
早先到了“朝露臺”,眼瞧着國公府幾個娘子上前,與福王妃竊竊私語,依稀傳出幾句“姐夫真好”“賀喜大姐姐”的言談,又見福王妃一副面紅嬌羞,喜不自勝的模樣,秦氏只覺得妒火中燒,越發認爲蘇家幾個女兒是在揶揄着她,特意與福王妃提議:“福王可是皇子,怎能只有一個正妃,眼下貴族們可是頗有議論,都說二嫂你多妒不賢,藉着孃家威勢,震懾得福王不敢納妾……我母親族中有一個庶出的女兒,人是極溫婉穩妥的,若二嫂願意,改日不如見一見面。”
原本那一席中,除了國公府的女眷,與秦家的女眷以外,沒有什麼外人,秦氏才這般直言不諱,她是一時起意,想逼得福王妃爲難,不得已應承下納妾,那人選,倒當真是現成——原本是秦夫人爲四殿下看好的側妃,以爲固寵,哪知陳貴妃卻不樂意,親自定了那兩位狐媚子。
依秦氏認爲,福王妃若是應承,心裡也跟吞了蒼蠅一般難受,若是拒絕,那便是坐實了“不賢多妒”。
旖辰果然被這話刁難住了,不知如何應答。
秦夫人心下雖覺得女兒是“狗拿耗子”,但話已經說出,她這個當母親的也不能反對,說女兒的不是,當即稱讚起孃家族中的那位庶女來,什麼“溫婉柔順”“宜家宜室”。
黃氏似乎還表現得興致勃勃,問得仔細。
旖辰更是爲難,看在秦氏眼裡只覺越發暢快。
正在這當頭,心直口快地六娘冷哼一聲:“秦妃身爲弟婦,何故插手兄嫂私事?若家中真有如此賢良女兒,何不自納?”
一句話就讓秦氏笑容僵硬,瞧着黃氏不冷不熱就來了句:“國公夫人好教養。”
黃氏當即斥責六娘:“怎能不尊貴人?還不致歉,這些事哪容你閨閣女子議論?”
六娘卻倔強起來,拉着臉咬牙扭頭,拒不認錯,還是秦夫人眼看不好,從中好一番轉寰,倒是利氏今天開了竅,連忙打發了幾個小娘子去別處逛。
又說這頭,旖景聽了二孃的喋喋不休,將六娘獨自拉到一處,溫言安慰:“六妹妹爲大姐姐打抱不平原是一片好意,可委實不該當面衝撞了四皇子妃,她就是這麼一說,母親雖表現得那般,不過是敷衍而已,原本也是應酬之道,這納不納側妃,怎能在這般場合議定,也不由秦妃三言兩語就作數的,有祖母與母親作主呢,不會讓大姐姐委屈。”
六娘聽了,倒是消了惱怒,露出一絲慚愧來:“是我設想不周,只是不甘秦妃如此挑釁。”
“想來她是心有怨氣,再兼着高傲慣了,看不得別人比她順遂。”旖景也說道:“咱們別理會她,自個消遣自個的。”
當近午時,太后、皇后與諸位嬪妃纔到場,緊跟着外命妃與貴婦們見禮入席,宮娥內侍捧上佳餚美酒,歌舞昇平,觥籌交錯,表面一派和諧。
旖景暗暗留意,陳貴妃自打落座,打量秦氏的神情就頗爲不善,反而對兩個側妃和顏悅色,應是知道了秦氏的作爲,有意敲打她,看來秦氏如此性情,今後要在皇室立足,還需要修練磨合,只不知那一身傲骨,究竟經不經得住磨礫打壓。
中秋宮宴一如舊年般無趣。
待宴席散後,雖白日無月可賞,卻依然有宮裡的伶人唱戲,不似舊年那般“新鮮”,無非衆人聽慣的“才子佳人”,地位尊貴的妃嬪們環伺在太后左右,諸如一些皇子側妃坐在下首,與地位稍次的外命婦閒談,至於正值年華的諸位貴女,應酬般陪着坐了一陣,在長輩們的默許下漸漸閒逛出雕閣,三五成羣地遊園賞花,自得其樂。
旖景今日無心看戲,侍機擺脫了江月的熱情,出去逛了一圈兒,先是尋到了韋十一娘,拉着她一番天南海北、穿戴脂粉的閒話,才問她見沒見着阿晴。
阿晴雖不是高門出身,但好歹眼下是太子妃的弟婦,韋十一娘對她還不致小覷,再兼着有心與旖景交好,便殷勤地喊來一個東宮侍女詢問,得知阿晴正與幾個貴女在花圃邊的亭子裡玩樂,興致勃勃地與旖景一同前往。
在那侍女的引領下,兩人很快尋到了阿晴。
“怎麼是那幾個人?當真掃興得很。”韋十一娘一眼瞧見楊柳、秦七娘,眉頭就是一挑。
旖景暗忖——阿晴好本事,竟將這幾個聚在了一起。
原來亭子裡頭,正是旖景心裡的“完美陣容”——楊氏、卓氏、彭氏幾位娘子,外加一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秦七娘。
而更讓旖景覺得蹊蹺地是,看雙方陣營,秦七娘似乎與“政敵”楊柳成了同盟,正與卓應瑜大眼瞪小眼地爭執,彭三娘與阿晴正坐壁上觀,謹慎的沒有參與。
旖景遠遠與阿晴交換了個眼神,拉了一把不情不願的韋十一娘:“我怎麼看着,阿瑜像是被她們倆欺負了,咱們去看個究竟。”韋十一娘聽了這話,方纔激發了鬥智,瞪着眼睛往前一看,足下生風般地往亭子裡“卷”去。
原來是阿晴提議,各自採摘一朵鮮花,評出誰的眼光最好,結果引來一場爭執。
旖景才一進亭子,便聽秦七娘一聲冷哼:“這滿園子芳菲,色彩繽紛,多爲明媚,看得多了只覺得豔俗,還是阿柳這支瓊花玉潔。”
旖景琢磨一番,是了,卓尚書可是金相的忠黨,與秦相是如假包換的死敵,相比起來,秦七娘想是認爲楊妃更易拉攏,或者這小姑娘也有挑撥之意?再看卓氏阿瑜手中,恩?正巧是一株紫菊……今日楊妃衣着清雅,正如瓊花,至於卓妃嘛,穿着一身紫衣,便是秦七娘稱的豔俗了。
卓氏阿瑜這會子說話倒也隱晦,反脣相譏一句:“此時已是八月,瓊花將謝,不過殘花敗柳而已。”
“紫菊雖是當季,奈合千嬌百媚當中,卻難引人注目。”楊柳姑娘不甘示弱,暗諷卓妃雖是新人,卻不得寵。
卓氏阿瑜面上罩上層冰霜,似乎詞窮,找不到反駁之辭。
阿晴見旖景已經入內,忙笑着說道:“阿景來了,你可是太后親讚的才女,快來評個高低。”
秦七娘也早瞧見了旖景,滿不在乎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
旖景卻先問韋十一娘:“阿韋喜歡哪一朵?”
“瓊花瞧了一季,未免有些膩煩,我倒是喜歡紫菊。”韋十一娘堅定地站在卓妃的陣營。
秦七娘原本就與她不對付,當下冷笑:“果然又是一個喜歡媚俗之人,萬紫千紅中,唯有瓊花之潔,才值得讚賞。”
旖景挑了挑眉,笑着說道:“阿雅這話卻有失偏頗,世間芳菲,風骨自有不同,我認爲並無高潔、媚俗之分,例如牡丹,世人皆贊國色天香,其色繽紛,奼紫嫣紅皆有,卻不能以媚俗稱之,更何況要說潔白,除了瓊花以外,夏有玉蓮、秋有玉桂,也並非瓊花獨具此色,再有菊花,還是四君之一呢,豈能用媚俗概論。”
並非是她要與秦家女作對,用意無非是要“結交”卓家女罷了。
卓氏阿瑜果然大感暢快,說話就有些直率粗糙了:“正是如此,有人說什麼玉潔冰清,可見是自命清高罷了,恰如今日,如此喜慶的宴會,偏偏着一身素衣白裙,瞧着都是晦氣,顯得出什麼高雅?還不是想張顯與衆不同,自命不凡,小家子氣讓人不屑。”
呃,這就提升到了人身攻擊的階段,旖景甚覺無語。
楊柳果然一身傲骨,只冷冷一笑,不屑與阿瑜這麼粗俗之人對嘴。
秦七娘到底吃虧在年輕,沉不住氣,聽了這話乾脆直諷:“也比有的人好,紫色何其高貴,卻不是那些媚俗之人穿得,當真自不量力。”
“呀,阿雅剛剛還說紫色媚俗,轉口又成了高貴?”韋十一娘自是唯恐天下不亂:“如此聽來,倒像是有所針對。”
“大家論花,可不能意有所指。”說話的是沉默多時的彭三娘。
旖景頷首:“是這個理,要說各人喜歡的花皆有不同,其實也難分出個高下來。”
秦七娘像是有意與旖景作對:“如此,蘇五娘你說,你究竟是喜歡瓊花,還是喜歡紫菊?”
“我倒是更喜花中君子。”
“這便是了,眼下三比二,紫菊可佔了多數。”卓氏阿瑜眉飛色舞,衝旖景一笑:“早聞國公府五娘爲京都雙華,不想今日得見。”
呃,其實以前也見過……旖景汗顏。
“我倒是以爲,並非最多人喜歡的,就是最好的,我偏喜這瓊花勝雪,看不慣滿園媚色。”秦七娘猶爲不服,冷冷看向旖景:“什麼京都雙華,不過也是俗人罷了。”
旖景本來達到目的,不想再理會秦家女,可聽了這話,莫名就有些惱怒起來,卻回以微笑:“我生在俗世之中,自然是俗人一個,不過阿雅,無論你喜不喜歡滿園媚色,這宮裡都註定了百花齊放,不會只植瓊花,我似乎記得,太子妃是最喜紫菊的,阿雅所言媚俗什麼的,還需謹慎。”
此話一出,秦七娘緘口瞪眼,唯有滿面不憤。
卓氏阿瑜與韋十一娘更加志得意滿,阿瑜甚至捏起那株瓊花,輕嗤一聲,棄於足下:“殘花敗柳沒有關係,若再無自知之明,那可就是自尋死路了。”便招呼着旖景,說要帶她去處景緻好的地方。
旖景卻衝彭三娘一笑:“三娘不如同往?”
彭三娘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少女,與旖景眼神一碰,似乎便意會到了什麼,爽快地隨行。
阿晴自然也默默跟隨。
秦七娘目送衆人離去,才狠狠跺一跺腳:“彭御史真是養了個好女兒,胳膊肘朝外拐,愚蠢透頂。”
卻也沒再理會剛纔的“同盟”楊柳姑娘,踩了那地上瓊花一腳,揚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