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死訊傳來時已是遠慶八年春季。
她果然得了表哥“憐惜”,無奈宋家不久就遭問罪,丟官的丟官,砍頭的砍頭,表哥成了一介庶民,手腳卻依然豪闊,要說冬雨的確有幾分本事,迷惑得表哥對她多方維護,雖經常被表嫂打罵罰跪,一直頑強地活了下來,甚至再宋家破敗後,冬雨居然看到了扶正的機會,萬念俱灰的心情纔有了陽春三月的希望。
可惜,她的存在讓表嫂備感恥辱,即使已有和離的念頭,在這之前也決定要把冬雨除之後快,纔不留遺憾。
當表哥敗完了宋家最後一筆產業,忍無可忍的表嫂終於將冬雨毒打一頓,提腳賣去了妓坊,和離前最後賺了一筆。冬雨起初還高喊着“冰清玉潔”拒不接客,被老鴇毒打得吐了好幾回血,連着一番譏諷:“呸,裝什麼黃花大閨女,打量誰不知道呢,不就是宋家從前的侍婢,早被人破了身,連個姨娘都沒撈着。”冬雨清醒了,咬着牙活了下來,還真讓她憑着花容月貌與略有才氣,居然混成了花魁。
歡客們的追捧使人驕傲,冬雨甚至萌生了攀結權貴飛上枝頭報仇血恨的希望,可惜的是她處境稍有好轉,就故態萌生,恢復了傲驕,居然嫌棄一個紈絝貌醜,拒不接客,哪知惹的是個閻王,豪不憐香惜玉,將冬雨扒了個精光,拖在馬車後遊街。
冬雨被禍害得遍體鱗傷,又遭遇了不少冷眼嘲笑唾沫星子,風光鮮豔的表皮被狠狠扒下,受盡凌辱。
更要命的是這回禍事讓她傷了容貌,從花魁一落千丈,成了替妓坊姑娘浣衣的粗使奴婢,偏偏她紅火那陣,因爲傲骨錚錚,結了不少仇恨,這回遭了禍,頓時成爲過街老鼠,被妓坊*們動輒打罵。
她死在冬季,是被妓院老鴇罰跪在雪地裡,活活冷死的。
臨死之前,她曾向表哥求救,希望表哥能看在從前情份上把她贖買出來,可惜表哥已與表嫂和離,已是身無分文靠乞討爲生,自身難保,哪有能力救冬雨出苦海,不過冬雨死後,表哥倒把老鴇一狀告去了衙門,想要訛詐一筆,自然未遂,反而遭到了報復,冬雨死後不久,表哥就被幾個地痞痛打了一頓,因無錢就醫,三日後就傷重不治。
都算後事了。
且說眼前,宋氏陰謀敗露,衛國公府諸人大都沒有上心,便是利氏,也就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與蘇軻唸叨了幾日,就拋之腦後,唯有黃氏是真真正正地因此倒了黴。
那日衛國公將她送回和瑞園,倒溫言細語地安慰了幾句,黃氏正覺心裡略微踏實,冷不丁地就聽衛國公說道:“三郎轉眼也快滿十歲了,將來推行新制,靠着科舉出身才能讓人信服,我託了渢兒,讓他修書去溟山書院給魏鴻儒,好不容易盼來了迴音,這兩日你替三郎收拾行裝,我告幾日假親自送他去冀州拜師。”
黃氏目瞪口呆:“國公爺,妾身雖有錯,可的確是因被刁奴矇蔽,三郎還小,國公爺若是不放心妾身,親自教管就是,可不能讓他年幼離家。”
衛國公沉眉肅目:“胡說什麼,你的錯我怎會算在三郎頭上!渢兒當年身子骨那般孱弱,不也是十歲出頭就去了溟山書院?三郎身邊有婆子丫鬟小廝照顧,又有名師指導,你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事我已有決意,不消你操心。”
黃氏滿腹委屈,又懷憂懼,當真病倒了。
三爺蘇轢與許氏經此一事,當然也有見解,兩人促膝而談——
“應是景丫頭早對宋氏生疑,楊嬤嬤那回,我就咂摸出幾分味道,她年紀小小倒沉得住氣,更厲害的是手段,宋氏這般狡詐謹慎,連咱們都受了她的矇蔽,幸好有景丫頭察覺。”許氏嘆息一聲:“更沒想到的是,嫂子竟然也夾雜在裡頭,難怪母親最近對她是那般態度。”
蘇轢先是點了點頭,緊跟着又搖了搖頭,一下下地用半合的摺扇敲着掌心:“大嫂還不僅僅於此,景丫頭也好,渢兒也罷,都不是狹隘的心眼,若大嫂只是被宋嬤嬤矇蔽,他們倆何至於連母親都不喊了,這中間還有隱情,我看……大嫂這些年的賢良只怕是裝模作樣,心術必定不正,將來這中饋怕是不能交給她了。”
許氏很是贊同,沉吟一陣:“大嫂畢竟掌了多年中饋,也難保沒有安插幾個親信,荇哥媳婦不錯,可惜入門時日還短,我從前倒協助着母親理了幾年家務,後來跟你放了外任,對府裡事務人情未免有些生疏,別的也還罷了,尤其管着飲食茶水的可得謹慎,楊嬤嬤是值得信任之人,她襄助理家多年,應對人事有些認識,我琢磨着,應該抽個空去對門王府,先請教了楊嬤嬤,僕婦們誰好誰不好,也得有個底。”
蘇轢微微一笑,看向許氏的目光帶着暖意:“國公府的中饋,將來還得交給荇哥媳婦掌管,你這麼熱心,就不怕引得荇哥媳婦介懷,以爲你這三嬸要奪權?”
許氏啐了蘇轢一口:“你就擠兌我吧,荇哥媳婦到底年輕,這事發突然,她難免有照顧不周的地方,我是長輩,原該在前擔待,再者荇哥與音娘都是明理通達的人,還能錯怪了我?”
蘇轢微一傾身,便將許氏摟在懷裡:“吾妻纔是真賢惠,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許氏把人一推,嗔了蘇轢一眼:“青天白日的,這般動手動腳不尊重,也不怕孩子們悶着頭闖進來遇着。”怔怔地看了一陣蘇轢,又是一嘆:“我擔心母親,雖今天瞧着那情形,母親對四叔並不介懷,可終究是……那時還在閨閣,聽阿孃與嬸子們提起公主與衛國公的故事,誰不說是一段良緣佳話,多少羨慕,雖說母親身爲公主身份尊貴,可父親卻是誠心相待,並非因爲迫不得以,萬萬想不到,父親過世多年後,竟揭露出這樣一段隱情,我若是母親,心裡不定多憋屈難過。”
蘇轢一默,搖開摺扇輕輕幾晃:“母親性情直率通達,她既然當着咱們的面公開承認了四弟,心裡應是不懷芥蒂,就怕經此一遭,又會傷感父親先故,大嫂是指望不上了,二嫂又是個心粗的,你得了閒,多陪母親說話,暗暗開解着也就是了,不過父親那樁意外倒提醒了我,將來我一旦喝醉了酒,你可不能偷懶把我丟給旁人侍候……”
話沒說完,就捱了許氏一個白眼:“蘇閣部,你好歹也是國之棟樑,怎麼三句話就不正經了。”
蘇轢“厚顏無恥”地陪着笑:“咱們老夫老妻,還一本正經個什麼勁。”
又說衛國公,從和瑞園出來,轉身又回了遠瑛堂,剛巧遇見蘇直指揮着兩個親兵,擡了宋氏的屍體往外,問得宋氏居然臨死之前還想謀害大長公主,重重一聲冷哼,在院門外捏了幾下拳頭,等略微平息了怒氣,才一撩袍子往裡。
大長公主在次間,見衛國公入內,先示意他坐在下首,默了有一陣子,纔開口說道:“宋茗還小,並沒行惡,莫傷他性命,我看羅大家的也不待見這個外孫子,羅氏這個親孃又嫁了人,自是不會管他,也罷,到外郡替他尋戶穩妥人家,無子想過繼的,小門小戶的就行,只要爲人正直善良即可。”
衛國公先應了,又稟了三郎的事,大長公主微微頷首:“黃氏雖有惡意,對她親生的這雙子女倒是當真慈愛,六娘雖不愛說話,心地卻是好的,芎兒雖說還小,看着也不狹隘,就這點來說,黃氏也算有見識,知道對子女來說什麼算好。”
又沉吟一陣,說起雪姨娘:“我也聽說了,你最近寵着她,又因爲惡了黃氏,縱容着她在黃氏跟前挑事,我並不是替黃氏不平,只咱們蘇家,可容不得寵妾滅妻,黃氏即便該死,也不能通過姨娘的手。”
衛國公長身起立,恭謹一揖:“兒子怎會那般糊塗,不過對霽雪有幾分瞭解,崔氏軟弱,身邊多得有她這個率性的丫鬟維護,纔不致受氣,兒子給她名份,的確是因爲崔氏的緣故,她是個忠心的,也知道輕重,儘管兒子有所授意,她也不敢在黃氏面前明目張膽地挑釁,不過黃氏不是賢良麼,兒子是想看她究竟能忍到什麼地步。”
“雪姨娘用了避子湯?”大長公主又問。
“是,兒子膝下子女雙全,庶子不宜再多。”衛國公稟道。
他雖對霽雪的品性有所瞭解,卻也擔心一旦再添了庶子,霽雪未必不會產生貪慾,乾脆絕了隱患,倘若霽雪當真循規蹈距,就算沒有子嗣,他也不會讓她孤苦無依就是。
這個夜晚,風細無聲,顯得尤其靜謐。
一處高門深宅,某個幽寂院落。
鴉青長衣半敞,三千青絲半垂,妖孽似罌粟的男子半靠長榻,藉着九枝燈一樹輝煌,盯着手中書卷,脣角噙着幾分莫明的笑意,看呆了半跪榻前扇風的侍女。
“專心致志”的男子卻忽一挑眉,翻身坐起。
“殿下……”倩盼吃了一驚,以爲自己發着呆的時候,失手用蕉扇拍到了三皇子身上。
門外也是沉沉一聲:“殿下,青雀求見。”
顧盼這才察覺有人進了書房,見三皇子一招手,知道是要見外客,正要識趣地退下。
“倩盼守在窗外,盯着別讓人靠近。”三皇子妖豔地一笑,撫了一把倩盼的面頰:“我只信你。”
這話音才落,書房屋頂便有幾個暗影躥下,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
倩盼顯然被三皇子的“真情告白”感動了一把,眼角生輝,一步三回頭地出了書房,當真就站在窗下。
她看見“青雀”步伐無聲地行來,一身烏黑的長袍,頭上還帶着幃帽,青幃長長地籠罩至腰際,男女不辨。
直到聽見隔窗壓得極低的交談,倩盼才確定了這位深夜訪客的性別。
雖說是得了三皇子的示意光明正大地守在窗前,可倩盼依舊下意識屏住了呼息,聽着裡邊提說宋氏、冬雨、下毒、世子妃等言辭,心裡微有苦澀。
四皇子說過,三皇子多看她兩眼,厚待幾分,全是因爲楚王世子妃,她只是個替代品般的存在,倘若太子登基,三皇子得勢,真找了機會謀了世子妃在側,再沒她容身之地,她只能幫着四皇子,將來纔有機會贏得自由,衣食無憂,再不用看人臉色生活。
但三皇子實在太過俊美……
又有什麼用呢,四皇子早讓她服了毒藥,若無半年一解之藥,她便會受萬蟻噬心之痛,七竅流血身亡。
她只能是四皇子的耳目,註定與三皇子爲敵。
忽聽裡頭三皇子冷哼一聲:“虞洲真是個蠢貨,還有黃陶,我分明警告過他,別以爲我不知道清平庵的事是誰在暗處安排。”
傾刻,“青雀”疾步而出,稍息,三皇子身邊親信快步而入。
倩盼忍不住再度屏息凝神,當聽明白了裡頭的交談,面色忽然蒼白。
幾分怨尤,幾分不甘,幾分驚懼,在倩盼的一張俏面上依次閃現,又極快地消失無蹤。
因爲裡頭的人在喊——
“倩盼進來吧,更深夜重,到時辰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