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前,太子妃與甄四娘祖父——甄氏族長病逝,享年七十有六,而那一年,太子妃與太子大婚已逾三載,甄四娘剛剛十四歲,尚未及笄。
甄老太爺雖致仕多年,但聲望猶存,加上是太子妃的嫡親祖父,故而喪事舉辦得十分隆重,弔唁者往來不絕,甄府上下諸人,迎來送往,繁忙不堪。
誰也沒有想到,當甄老太爺舉喪之時,趁着府內人手不足,多數下人都被調去靈堂,後宅空虛,甄氏四娘卻與她的姐夫,當今太子在府中僻靜院落幽會,被侍女杜宇無意間撞破,剛巧見到兩人卿卿我我、相擁相吻的纏綿情景,大驚之下,杜宇失手打破了一個梅瓶,驚得那一對鴛鴦,雙雙動了殺意!
多得杜宇警醒,拔足而走,一路哭向甄夫人面前,聲稱自己失手毀了四孃的心愛之物,願受嚴懲……
甄四娘到底擔心逼迫太狠,反而泄露了醜事,才順水推舟,饒了杜宇一條性命,卻堅持將她發賣。
杜宇自入風塵,險些被人凌辱至死,多得楚王世子相助,薦她入了五義盟。
這些年來,杜宇心中怨恨憂懼與日俱增,故而時常留意甄四娘,不難發現,她藉着每月十五,去水蓮庵進香之機,屢屢與太子私會。
——得知這件事已經好幾日,旖景依然有種不敢至信的茫然。
自從大隆立國,民風比前朝開放許多——“男女大防”並無東明時那般嚴格,例如有通家之好的郎君與娘子,多有經長輩許可,結伴同遊,共赴詩會、茶會的時候,就連宮中舉宴,偶爾也允許貴族子女以才藝“結識”,不乏藉助着琴棋書畫,婉轉表達欽慕的雅事,如若雙方心意相投,又得家中長輩許可,便可成就一段佳話,就算最終無果,世人也付之一笑,算不得什麼有傷閨譽之舉。
當然,那些隱瞞長輩“幽會”,私相授受之行,依然不爲禮法所容。
就像甄四娘與太子這般,實爲不德,若傳揚出去,甄四孃的下場自然不會太妙,就連太子,怕也會惹上極大的麻煩。
與妻妹行喪德之事,可比那些在外包養妓子伶人,拈花惹草的行爲嚴重得多。
雖然得知這般隱情後,旖景實在容不得甄四娘糟蹋長兄的情意,也在杜宇娘面前一口應諾,必讓甄四娘身敗名裂,從根本上杜絕她與長兄結成夫妻——若能做到,或許就不需要再擔憂長兄這一世再與太子交近,到遠慶九年,捲入那場震驚大隆的刺殺重案,枉自沒了性命。
旖景很有自知之明,完全沒想過阻止太子遇刺案的發生,她也實在沒有這樣的能力,她所求的,不過是家人平安,血債血償,彌補自己對虞渢造成的傷害。
言歸正題,旖景的煩惱是,如何讓甄四娘“奸/情敗露”、“閨譽盡損”,又要將事情控制到一定的範圍,不能涉及太子。
經過幾晚輾轉,卻沒有半分頭緒。
好在杜宇娘十分地通情達理,知道此事不易,贊成徐徐圖之。
可着急的卻是旖景,她尚還記得,當小姑姑親事落定,長姐與長兄的婚事也就被長輩們提上議程,而正是在祖母這次生辰宴上,也會依照貴族府地的慣例,由得郎君、娘子們展示才藝助興,長兄擅箏,當場撫以一首古曲,甄四娘以琵琶相合,兩人配合默契,長兄似乎對她的才情極爲欣賞。
當年議親,雖太子妃一意撮合,祖母卻甚有猶豫。
甄家乃前朝世家,名門望族,與衛國公府門第固然相當,然,四娘卻比蘇荇年長兩歲,雖當今貴族聯姻,講究的是生辰八字相合,並不太在乎女方略爲年長,三歲之內,也算不得不般配,不過大長公主擔心四娘年長,性格又甚有些剛毅,就怕與蘇荇性情不合。
不曾想蘇荇卻甚是欽佩四孃的才情,又欣賞她直言不諱的性子,兩人經過那次共曲,竟有了琴瑟合鳴的心意。
蘇荇的意見打消了大長公主僅有的顧慮。
只怕甄氏一族,並太子妃都難以預見,甄四娘直率疏朗的表面下,骨子裡竟然是風流成性、不知廉恥。
旖景在鄙夷着甄四孃的同時,不可避免地想到自己……
又忍不住一番自責。
可是想到長兄的淒涼下場,她實在不想放過甄四娘,更遑論這一世接受這樣一個嫂子。
萬不得已之時,許也顧及不得太多,就算將事情鬧得無法收場,也要讓長兄看清甄四孃的面目,最終,旖景咬牙決定。
不過力勸旖景“徐徐圖之”的杜宇娘,自己的行動卻是十分迅捷,就在昨日,宋嬤嬤私宅進了個飛賊——羅氏帶着宋茗去了別家串門閒聊,連帶着將杜鵑也叫了同往,臘梅依然如常,去市集採買新鮮的茶蔬,歸來時剛巧與那飛賊遇了個正着,於是乎,臘梅姑娘十分勇猛,一邊糾纏着飛賊不放,一邊高聲吶喊。
那飛賊心頭焦急,竟然拿出利匕威脅,臘梅臨危不懼,胳膊上被劃了幾條口子,依然咬牙纏着飛賊不放,終於拖延得鄰人趕至,將那飛賊人贓俱獲,扭送官衙。
臘梅姑娘英勇護主的行爲立即傳揚開來。
才一大早,這事就經國公府僕婦們口口相傳,當到旖景耳裡,已經成了臘梅腹中數刀、流血不止,卻還抱着飛賊的大腿不放,被拖行了百步之距,血染青石,終使飛賊落網的驚險故事。
春暮幾個丫鬟是知道內情的,聽了這些傳言,卻也跟着“感嘆”不已,秋月還特意向冬雨打聽——“那姑娘可有性命之危?如此忠心的丫鬟,可得好好獎賞纔是,定要保住她的性命。”
冬雨還不及與宋嬤嬤互通消息,也拿不準是什麼情形,卻也含着兩泡熱淚,狠狠將臘梅感激褒獎一場——“她原本也是可憐人,父母早喪,姐妹倆都落到了人牙子手裡,六歲時就賣到了我家爲奴,往常就本份勤快,卻不想性子這般剛烈,不過是些身外之財,縱使沒了也無妨,哪裡值得舍了性命,唉,如果有個好歹,可怎生是好,想來我爹爹、祖母都會感激於心,定會請了大夫替她診治”——夏柯在一側旁觀,默默低頭,好不容易纔咬牙忍住嘴角的抽搐。
旖景與八娘用了早膳,梳洗妝扮整齊,姐妹倆一個穿着月白芙蓉紗裙,一個穿着櫻紅茜草襦衣,頭上各自頂着一對俏生生的花苞,攜手前往遠瑛堂問安。
大長公主跟前兒,今天倒也熱鬧。
二夫人利氏總算被解了“禁足”,領着二孃與四娘,母女三個打扮得珠光寶氣,但談笑風聲地只有利氏與二孃,四娘甚是愁眉不展,她今天梳了個單螺髻,插着兩支碩大的赤金花簪,還被強迫着簪了朵碗口大的海棠絹花,旖景在一旁瞧着,都覺得脖子累得慌,頻頻用眼光表達着自己的同情。
還有楊嬤嬤這個大忙人兒,竟然也抽出空來陪着大長公主說話,提到爲諸位小娘子重設學堂的事——不出旖景所料,李霽和一口應承了出任西席,不過黃氏的意思,乾脆等到七月初大長公主生辰之後,再正式開始授課。
宋嬤嬤當然也在一旁,依然拿着把團扇,緩緩地替大長公主扇風,神色淡然,只時不時地插句無關緊要的話,都是湊趣,看來絲毫沒意識到那飛賊的蹊蹺。
旖景有意無意地關注着宋嬤嬤,總算當楊嬤嬤說到綠卿苑新補的二等丫鬟時,尋到了一個合適的時機:“有母親與嬤嬤掌眼,定是妥當的,不過要說到擇選教管丫鬟,還得佩服宋嬤嬤,我一大早就聽見院子裡的丫鬟們議論,怎麼說嬤嬤家裡昨兒個遭了賊,多虧遇見嬤嬤家的丫鬟,聽說那賊人還捅了丫鬟一刀,那丫鬟捂着傷口追出門去,纔沒讓那賊人逍遙法外,冬雨聽了還哭了一場,擔心那丫鬟的安危,嬤嬤,那丫鬟如今怎樣,傷得嚴不嚴重?”
大長公主也依稀聽見了這些議論,不過利氏今日來得早,一時沒抽出空詢問,這會子自然接過了話頭:“我聽說昨兒個十分兇險,也虧得那丫鬟忠勇……若是傷勢嚴重,阿宋儘管開口,我還是認得幾個醫術出衆的大夫。”
宋嬤嬤受寵若驚,連忙道了謝,又笑着解釋:“也是口口相傳,才說得這般兇險,臘梅雖說受了傷,不過就是手臂上被劃了幾道口子,並沒有傷到筋骨。”
旖景連忙撫了撫胸口:“這樣就好,我聽那些議論,可嚇得不輕,冬雨也很是吃驚。”便一本正經地吩咐秋月:“等會兒子回去,可得記着把嬤嬤的話轉告冬雨,也好讓她安心。”
秋月抿了好幾下脣,才把嗓子裡的悶笑噎了回去,神情嚴肅地稱諾。
可僅僅隔了一日,當次日正午,幾個閒着沒事兒在廊裡待命的丫鬟,就有了別的議論。
“聽說那個叫臘梅的,之所以這般勇猛,委實是因爲宋嬤嬤太過厲害,害怕讓那飛賊脫身,可得挨場毒打。”
“我也聽說了,好像那臘梅的姐姐,就是被活活打死的。”
也有人噤若寒蟬:“仔細着禍從口出,還是少說兩句吧。”
“不過是說些閒話,有什麼好怕的。”有人不服。
更多的是天生好奇之輩:“也不知究竟是果如傳言,還是捕風捉影。”
“多半是真的,要不誰敢在背後拿宋嬤嬤嚼牙。”
“這也太狠了吧,怎麼敢將人活活打死,縱使奴婢卑賤,可又不是貓兒狗兒,也是一條人命呢。”
有怕事的轉身離開,卻也有那無畏的重新加入,漸漸熱情高漲,再提起宋嬤嬤來,心存畏懼的同時,到底生出些同仇敵愾,只不敢斥罵出口而已。
這些議論傳到冬雨耳中,自然讓她驚怒加交,險些沒將銀牙咬碎,也顧不上給那自願當耳報神的小丫鬟打賞了,一咕嚕從炕上翻身下來,捏着把牛角梳胡亂颳了刮頭發,一邊理着衣襟裙帶,一邊往廊子裡走去,恰好就看見幾個丫鬟拉着路過的夏柯。
“姐姐家不是與羅大家的在同一個院裡兒?想來從前也是識得臘梅的,她究竟是不是時常捱打?”
夏柯佯作沒看見站在階下的冬雨,微蹙了眉:“小時候倒是經常見臘梅,多數時候都看她身上帶着傷,我也問過她,她卻說是不留意自己磕的,也不知道究竟如何。”
話音才落,丫鬟們便爆發了一陣熱議:“她又不傻,怎麼會經常磕碰得遍體凌傷?定是捱了打,迫於宋嬤嬤的威風,不敢說出來罷了。”
“冬雨昨兒個還誇臘梅勤快,又紅着眼睛說她身世可憐,感情是裝模作樣、貓哭耗子呀,往常見她溫和有禮,原來都是裝的。”——說這話的,正是那叫五月的丫鬟。
“宋嬤嬤也太狠毒了吧,她再高貴,還能高貴過國公府裡的主子去?咱們平時犯了小錯兒,頂多就是罰着多幹些活兒,再嚴重不過是扣月錢,好比金桂苑裡那些,鬧出這麼大的風波來,也沒有被打死的呀。”
“前次夏雲那般行爲,五娘也沒動她一根手指頭。”
“我聽說臘梅當真是個本份人,就看她被苛待成那樣,也沒有到處訴苦,昨日還那般忠勇,實在是太可憐了。”
“如果她張揚出去,只怕早落得她姐姐那樣的下場了。”
這些個丫鬟奴婢,雖說習慣了奉高踩低,巴結討巧,但心底多少還是存着幾分正義,別的事也還罷了,當得知宋嬤嬤對家裡的奴婢這般狠毒,未免物傷其類,一時間,竟然沒留意到面色鐵青的冬雨就杵在臺階下。越是議論,越是氣憤,聲音不覺就拔高了幾分。
還有諸如五月這樣的伶俐人兒,早看出秋月與夏柯對冬雨的不滿,暗忖宋嬤嬤雖說勢大,楊嬤嬤難道就勢弱了?論說起來,楊嬤嬤如今纔是正兒八經地協助着國公夫人掌管中饋,是她們實打實的頂頭上司,再兼着秋月與五娘原就親近,還有夏柯,更是五孃的“新寵”,心下這麼一衡量,也就不將冬雨放在眼裡。
於是冷笑連連:“我早看出宋嬤嬤一家都是裝模作樣,表面和善可親,委實是心狠手辣之輩,原來的鶯聲對她們祖孫那般討好,結果呢,轉頭就被這祖孫倆聯手使了絆子,落得去莊子裡吃苦,雖說鶯聲也是咎由自取,可宋家也不是什麼地道人。”
聽到這裡,冬雨饒是記得祖母的一再叮囑,也實在忍不住心頭突突直拱的怒火,提着裙套邁上石階,立着一雙眼睛就瞪向五月:“什麼東西,也敢在這兒血口噴人?”
五月先是嚇了一跳,原本還有些心虛,卻也被冬雨的態度激怒了,當即一叉小蠻腰,霍地起身與冬雨來了個面對面:“你又是什麼東西?我有什麼不敢說的?我說的可都是事實,我可不是你家的家奴,任由你們欺凌打罵得。”
冬雨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當即就紅了臉,又自恃身份,不願與賤婢破口大罵,只用陰冷的目光狠狠一剜,鼻子裡喘着粗氣,轉身衝夏柯說道:“姐姐是一等丫鬟,難道就看着她們議論污篾不成?”
想到臘梅這些年的苦楚,夏柯只覺得解氣,也不與冬雨面紅耳赤地對嘴,反而在脣角帶着淺笑:“清者自清,宋嬤嬤若是不曾苛打家奴,冬雨你又何須這般惱怒?大家不過是心有疑惑,這才議論兩句,難道我還能讓她們閉嘴不說話?”
“夏柯說得有理,再說了,如今整個國公府都在議論這事兒,冬雨你敢指天發誓,說這些話都是空穴來風?你們待臘梅如何,自己心裡清楚,身子是正的,影子還能斜得過牆去?”五月得意洋洋,卻到底不敢再提宋嬤嬤的名兒。
想到夏柯剛纔直言臘梅時常帶着傷,冬雨恨不得幾爪子上去將她撕成兩片,粉拳握了又握,好不容易纔忍住了動手,到底有些口不擇言起來:“夏柯姐姐,我纔來不久,卻也知道五娘立的苑規,嚴令不得在背後私議主子是非,你這般放縱她們往我祖母身上潑污水兒,難道就不怕主子責罰?”
一提苑規,有的丫鬟便泄了氣,不約而同地垂了頭,甚至有人往後退了幾步,想趁着沒有鬧將起來,悄無聲息地離了這事非之地。
夏柯這下卻真的笑了出聲兒,搖了搖頭:“冬雨妹妹,你自己也說五娘立的苑規是嚴禁下人議論主子是非,剛纔我們雖說因着疑惑,交換了一下彼此的見解,卻又涉及了哪位主子?還是你認爲,宋嬤嬤也稱得上國公府的主子了?”
剛剛纔生退意的丫鬟這才醒過來神來,立即又恢復了炯炯有神,幾道滿是嘲諷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向冬雨看了過來。
可不是嗎?聽她說的那話,可不是把自己也當成了國公府的主子?雖說宋嬤嬤得大長公主信重,出身又與普通奴婢不同,可到底是個下人,更別說冬雨,要論來,她與大家也是別無二致,身契可都捏在主子手裡了,就算她老子是總管,不過也是得臉些的奴婢罷了,有什麼好顯擺的?
往常敬着她,不過是爲了留條後路,可宋嬤嬤這麼狠毒之人,誰還能真在她身上佔得了便宜,不如仔細當差,若是能得五娘信重,比巴結十個宋嬤嬤都強。
冬雨也悔自己盛怒之下,一時口不擇言,落下這麼大個把柄,可又實在忍不得這些賤婢的不屑注視,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又苦於無法分辨,只狠狠地咬牙。
“怎麼回事兒?五娘還在書房小憩呢,生生被你們吵醒了。”卻見春暮一步跨出正廳,滿面肅然,掃了衆人一眼。
廊子裡徹底清靜下來,幾個丫鬟都垂眸而立,再不敢多說一句。
春暮這才緩和了神色:“當值的留下,其餘人都散了吧,夏柯與冬雨,你們倆跟我來。”
夏柯自然是不慌不忙,只笑着睨了冬雨一眼,冬雨卻是焦灼難安,又是氣惱,又是擔憂,站了好一陣,纔跟在身後去了書房。
旖景斜倚着美人榻,散着滿頭青絲,尚還睡眼惺忪。
冬雨瞧着她不像生氣的模樣,心下一安,委屈頓時上涌,兩行清冷便汩汩而下,只往旖景面前一跪。
突如其來的舉動倒讓春暮吃了一驚:“這是幹什麼,好好地又跪又哭……還不好好說話,仔細驚着了五娘。”
旖景便當真“驚”了:“只隱約聽着你們在外頭絆嘴,纔想叫你進來問兩句,這是怎麼了?春暮快扶了冬雨起來,別讓她跪疼了膝蓋。”
“五娘,還請五娘替奴婢與祖母作主!”
冬雨頓時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