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人心是怎樣的急切,時光依然不急不徐。
這個長冬,離開的步伐似乎更加緩慢,已經到了三月中旬,撲面的厲風裡還是夾雜着些許霜刀的冷寒,以致日漸強盛的春照帶來的暖意始終有些虛軟,浮於表面。
儘管如此,柳梢已染新翠,柯枝漸開芳華。
京郊的各處樂苑迎來了一年之首的繁忙時候,文會春宴應接不睱。
虞渢並沒有迎來預料當中的繁忙,遠慶九年的早春,他這個身負聖命的內閣學士破天荒地閒睱了下來,原因是三皇子並沒有煩勞他。
便是衛國公府,除了蘇明得了泄露口風的授令,也再沒接到三皇子任何囑令。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錦陽城正自春光明媚人心慶慰,多數人都未察覺蓄勢待發的政治風浪已經迫在眉睫。
虞渢雖然越覺不安,可也明白不是妄動的時候,在這節骨眼上,盯梢三皇子的作爲可算犯了大忌。
他只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虞棟一家。
如他所料,當通過耳目將“無心之言”傳給虞棟,二叔立即生疑,不過多久就去拜訪了一回謝三太爺,出來時面若閻王,打馬出了城郊瘋跑,在與西山衛兵士比劍時,很有殺氣地險些沒把一個可憐兵勇的手臂斬落,劃下重重一道血口。
於氏母子死後不足一月,小謝氏就收到了虞棟的一份禮物,說是有個親信,通過海運從外邦得來的秘製髮油,香味馥郁,卻很是清爽,常用更可使髮色長烏,倍添柔順。
小謝氏用着極好,愛不釋手。
旖景聽聞後便囑咐單氏着人暗暗“盜取”了一些,由虞渢拿去給江清谷過目。
很快有了結果,裡頭有毒,卻並不致死,不過用上一、兩年就會導致人漸生幻覺,最終瘋顛。
旖景得聞後狠狠打了個冷顫。
“三太爺嚐到了二叔二嬸給的甜頭,竟然又找上了虞洲,兩人密談了什麼難以察知,不過虞洲給了三太爺千兩白銀。”虞渢說道。
“虞洲是要害誰?”旖景下意識地想到三太爺總算瞅準了致富之路,打算利用苗家的毒物吃香喝辣。
“我懷疑三太爺沒給他毒物,而是出賣給他虞棟買毒的消息。”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旖景瞪大了眼。
“二月。”
旖景呆怔半響,不敢置信地搖頭:“倘若真是如此……二嬸現在依然用着那東西!”
小謝氏的貼身侍女是單氏的親信,這一類無干緊要的事旖景得知不難,莫說小謝氏往日用的事物,便是她的一日三餐,若旖景有心,也能知之甚詳。
她雖然震驚於虞棟的心狠手辣,卻也沒有那份菩薩心腸提醒小謝氏,必須袖手旁觀,但想到虞洲若已知情,卻眼看着小謝氏日復一日使用那致人瘋狂的毒藥而無動於衷……世子妃再度打了個冷顫。
虞渢搖頭冷笑:“人心之深,惡毒之重,實非旁人能度。”
兩人都沒有料想,因爲小謝氏起意用苗家之毒暗害於氏母子,故而引來虞棟還諸其身的抱復,導致謝三太爺從中發了筆橫財,越發慾壑難填,繼虞洲之後,又把目光盯準了虞湘,這一家人的相互傾軋,還沒有就此結束。
三月的怡紅街,各大妓坊的生意十分紅火,便是白晝,美*也不乏被恩客邀約,隨去城郊樂苑裡助酒添樂。
紈絝們等不及春暖更勝,已經開始了縱情飲宴。
各色僅圖玩樂的飲宴一多,自是少不得接踵而來的矛盾衝突,爲了某個美人兒,甚至是酒桌上的一言半句,或許就會引發一場鬥毆爭執,這日虞湘可巧遇上。
他是受了宴請,參與一個勳貴子弟操辦的飲宴,地點是在城郊的牡丹園——當然東家已經易主,並非虞棟,多數人甚至不知道這處曾經由虞湘他爹接手,眼下又被古秋月暗中以十分低廉的價錢“買回”。
古秋月也在宴上,他的表哥殷永成了楚王府的女婿,本就交遊廣闊的他越發成了炙手可熱。
世子讓他暗中留意虞湘,古秋月當然謹記於心,實際上這回虞湘得邀,沒少讓古秋月費心。
吹拉彈唱、觥籌交錯的場面及到下晝,再坐大多數紈絝都已醉眼朦朧、醜態畢露,有醉臥美人懷裡,也有乾脆滑倒在桌子底下抱着酒壺打呼,更有人不顧體統,當衆摟着美人嬉戲,又啃又咬的。
虞湘酒量倒是不錯,還不至醉倒,卻也假作步伐不穩,硬是掛在個美人身上,讓人扶着他去淨房。
古秋月遠遠隨在後頭。
牡丹園自從被他重新接手,又恢復了盛譽,生意興隆,根本不可能讓人賃下整座園子,而是分賃出去,雖有屏幛隔開,卻並不能規避不同席面的賓客撞見。
古秋月清清楚楚地瞧見謝三太爺藏身在一處花蔭下,目送着虞湘將那美人兒一把拉去幽靜的臺閣裡,那副奸計得逞的神情。
古秋月閃身躲在一旁。
不待一刻,便聞臺閣裡一聲驚呼,再有一聲喊痛。
美人扭着纖腰倉惶逃出,衣襟散亂,髮鬢上的那朵海棠搖搖欲墜,卻並沒有跑遠,而是站在閣外揚聲嬌罵——
“呸,若不是看在任郎顏面上,誰願意搭理你,虧還稱自己是宗室子弟……難不成沒帶耳朵也瞎了眼睛,瞧不見聽不着旁人那些嘲諷,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盡知道蹭吃蹭喝,竟然敢佔姑奶奶的便宜,也不撒泡尿照照……且當姑奶奶是你家的侍婢,不掏銀子就想佔好,發你的青天白日夢,這世間還有吃白食的宗室?也不怕丟了皇族的體統。”嬌滴滴的美人雙手叉腰,說出來的話卻與容顏大相徑庭,十分潑辣損人。
古秋月倒是認得這妓子,並非了不得的花魁,無非是與順平伯家的紈絝有些來往罷了,竟這般大膽,居然敢咒罵宗室子弟?一時也瞪大了眼。
就見臺閣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衝出來的人狂躁難捺卻……虞湘的形容十發狼狽,外衣已經不見蹤影,中衣也散開着,褲腰顯然是手忙腳亂地繫上,腦門上還有一塊青紫,不知是被人大力推搡下撞着哪處留下的痕跡。
顯然是動了色心,想要偷歡,卻被這膽大包天的妓子先哄得寬衣解帶,有意羞辱。
妓子也不料堂堂宗室竟然能衣衫不整地追出,嚇了一跳,顧不得逞嘴舌之利,轉身就跑。
虞湘悶吼一聲追來。
古秋月把額頭抵在身前的一顆粗壯的榕樹上——確定這人是那位風度翩翩的世子的堂弟?血緣如此相近,人品簡直天差地別。
這下如何是好,難道眼睜睜地看着虞湘出醜,皇族的名聲……
古秋月腦子裡尚且猶豫,手腳已經動作,眼看着那妓子一邊驚呼一邊拔足狂奔而去,連忙飛身上前,就要阻攔虞湘頂着這副形容氣急敗壞地“殺回”飲宴,可他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虞湘被先到一步的謝三太爺攔腰抱住。
“我的好侄孫兒,你這副樣子出去,豈不忍人笑話!”
古秋月心思一動,似乎明白過來,難道那妓子是被謝三太爺收買,也緊趕着勸:“三郎莫急,可不能衝動,您是什麼身份,收拾一個賤婢還怕沒有機會。”
謝三太爺溜了一眼古秋月,瞧着陌生,便沒在意,忙把虞湘往臺閣裡扯:“聽舅公的話,莫同個娼妓一般計較,都怪那些背後嚼牙……”一路走一路說,古秋月依稀又聽見了幾句。
什麼“也怪你爹孃管得太緊,這出來應酬,哪能不備些銀錢”;諸如“這世道,都是些嫌貧愛富”……
古秋月摸不着頭腦,只好把這事原原本本地通報給虞渢。
“在下打聽過了,那妓子果然是得了謝三太爺的收買,先是讓她撩撥三郎,再引去無人處當面羞辱。”
虞渢蹙眉,沉吟片刻才說:“這事你莫理論,且繼續留意着虞湘,尤其是在錢銀上。”
數日之後,古秋月就有了迴音,竟說虞湘張口找他借萬兩白銀,並且大言不慚,說是不過兩月必將歸還,並願付重利。
虞湘在勳貴圈子裡並非左右逢源,那妓子說得不錯,的確有許多紈絝暗地笑話虞湘吝嗇,蹭吃蹭喝,甚至在煙花巷還欠着債務,莫說萬兩白銀,就是百兩,也沒人願意借他,而古秋月卻是出了名的“仗義疏財”,這一段又是有心結交虞湘,難怪虞湘找他開口。
其實虞湘當真冤枉,並非他吝嗇,那些年小謝氏手裡有閒錢,沒緊着他的時候,他也是手腳大方,從不欠人飲宴。不過自打虞棟夫婦被謝三太爺這隻吸血蝙蝠盯上,銀根緊縮,再沒閒錢給虞湘揮霍。
虞湘費盡心思訛詐的零花錢,還不夠自己去趟堵坊雞場消磨半晝,哪裡有請宴的底氣,時日一長,當初的仗義疏財就被那些酒肉之交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眼下的小器孤寒。
不過紈絝們尚還顧忌着虞湘臉上那張宗室的表皮,明面也就是漸漸疏遠,並沒給他難堪,不過背後有些不齒的議論,尤其是酒興上來。
虞湘竟懵懂不知自己已經被人嘲笑小瞧,吝嗇的名聲竟在怡紅街廣爲傳揚。
讓虞渢冷笑的是,謝三太爺買通妓子把那些閒話捅破的用意,虞湘轉頭就需萬兩白銀用作何處。
看來這時尚不到太子遇刺,虞棟入罪,他這家人就要從內部開始廝殺了。
虞渢搖了搖頭,對古秋月說:“吊着他,別急着給,也不要拒絕,就說需要籌集,什麼時候給錢等我示意。”
世子仍然再等候時機。
及到四月,芳林宴後,表面平靜的錦陽京突生風浪。
禮部官員張泰飲宴歸府,險遭伏殺,多虧兵馬司巡檢時撞見,張泰倖免於難,行兇者中一人服毒,一人落網,扭送順天府。
“開始了。”聞訊之時,虞渢正與旖景挑燈對弈,一枚黑子應聲而落。
而坤仁宮裡,皇后也幾乎立即得聞消息,拍案而起,良久怔怔。
隨後是“嘭”的一聲巨響,一張案几竟被皇后整個掀翻。
竟然落了活口!
“想辦法立即傳訊出去……”盛怒與驚懼讓皇后搖搖欲墜:“讓三郎去順天府,接手此案審訊!”
這時已經別無良策,必須依靠三皇子,舞蔽的事,只好告知於他。
皇后頹然跌坐。
與此同時,慶親王府邸,四皇子也是滿面肅色:“皇后居然失手……又是順天府……”忽然斜了脣角:“老三想要坐享漁翁,獨善其身,這回難了。”
“那明日……”一旁的陳長史很是遲疑。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去一趟相府,傳我四字,依計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