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太夫人,孔夫人與甄夫人已經進了二門,正由國公夫人陪同往遠瑛堂。”
玲瓏入內,喜氣洋洋地一聲稟報,方纔讓旖景略微收回了思維,並將在謝三娘身上停留了好一陣的,帶着濃濃批判意味的目光收了回來。
無論基於距離還是親疏,巳正時分,做爲近鄰與親戚的楚王府衆人率先來與祖母賀壽實合情理,可當他們坐了不到一盞茶時,與衛國公府並無密切來往的鎮國公府女眷就成了第二撥登門的賓客,甚至比外祖建寧候府還早到了小半個時辰,怎麼都讓旖景覺得蹊蹺。
當看到跟在謝夫人身後的三娘時,旖景更是敏感地嗅到了一股陰謀的味道。
一般對於這般隆重正式的宴會,身爲庶女都沒有出席的資格,當然,仿若安慧幾位皇室宗親貴女又是兩說,但謝三娘顯然不在這個例外之內。
可她不僅來了,並且自從她進了正廳,老王妃對她的讚揚就沒有絕口。
而更讓旖景感到憤怒的是,謝三娘自打落坐,在老王妃的盛讚之下,帶着怨恨的目光就頻頻往對面垂眸靜坐的虞渢身上不斷投射,毫不掩示。
除了老王妃,與懵懵懂懂的八娘以外,廳中衆人都感覺到了謝三娘幽怨不甘的情緒。
楚王與世子目不斜視,仿若無睹。
鎮國將軍與虞洲兄弟也假作不察。
將軍夫人頻頻與謝夫人交換眼色。
大長公主的神情有些不耐。
衛國公府諸位小娘子分成兩撥,在大長公主身後的繡墩上帶笑靜坐,二孃與三娘漸漸忍不住了,開始竊竊私語,不斷窺視着楚王世子與謝三孃的情形,就連六娘也咬着旖景的耳朵發表了一句看法——我不喜歡謝三娘。
旖景重重頷首——看這樣的情況,定是小謝氏又耍了什麼手段,逼得鎮國公府沒有放棄這門婚事,可謝三娘該怨的人是小謝氏與自家父母,眼睛只往虞渢身上怒視委實讓人覺得憋屈。
故而,旖景看向謝三孃的目光便也帶着些怒意。
別人尚且不察,唯有虞洲自從進來,一門心思都在旖景身上,感覺到她周身散發的不隨和——針對之人卻是謝三娘,忽然想到了什麼,眉目間也籠罩了一層陰冷,一忽兒打量旖景,一忽兒又極爲不悅地盯着虞渢。
旖景也察覺到虞洲的目光,乾脆衝他狠狠一瞪。
虞洲又是一怔,下意識地避開目光,心裡便如同堵塞上了一層白疊。
當然,旖景也關注着虞渢——
他的氣色,倒是恢復得還好,上次見面時眉心的晦暗已經消散,又恢復了以往的霽月光風,依然一如既往地溫文爾雅,無論老王妃如何對謝三娘讚不絕口,也無論謝三娘如何怒目而視,他只一脣淺笑,垂眸靜坐,彷彿壓根就在另一個空間與時光,不在這些紛擾之中。
只有一次,似乎感覺到了旖景的目光,安靜地一個眼神與她隔空相遇,一觸,即離。
可就是那樣一個眼神的偶遇,卻忽然讓旖景怔忡,陷入了莫名的哀涼裡。
直到老王妃的一句話:“上元,你瞧瞧我這把團扇,就是三孃的手藝,如此繁複的雙面繡,也難爲她有一雙巧手,才繡得這般鮮亮,你看看如何?”
大長公主是瞭解“隱情”的,故而不過敷衍一句:“倒是比我身邊的丫鬟繡得好些。”
旖景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祖母可真狠,謝三娘好歹也是鎮國公府的庶女,竟然拿她與丫鬟比較起來,這就是在委婉地提醒老王妃,此女爲世子妃大不合適。
不想老王妃緊跟着就是一句:“我委實看這孩子不錯,性子嫺靜溫婉,實在討人喜歡,就想做個月老……你看看她與你家荇兒……”
此話一出,不僅旖景,廳內衆人都震驚了!
二孃與三娘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睛——老王妃怎麼回事?原以爲她對謝三娘讚不絕口,又見謝三娘看向楚王世子的眼神,還以爲是未來的世子妃人選,怎麼這三兩句話後,口風急轉,又拉扯上了自家兄長?
就算有這層意思,可如此場合,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怎麼老王妃竟然毫不顧忌地提了出來。
一個庶女,哪裡有資格做他們衛國公府未來的主母!
那謝三娘卻是驚喜交集,滿帶期盼地看向大長公主,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有如此轉機。
小謝氏險些沒急得從椅子上跳將起來,兩個眼睛瞪得溜圓,看向自家婆母——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被這老太太洞悉了她們的盤算?
其實,大家委實誤解了老王妃。
原來,自從小謝氏暗中將那些謠言散佈,本來已經下定決心拒絕這門親事的鎮國公世子,在父親鎮國公,與妻子的雙重勸說下,心裡也有了動搖——事已至此,旁人都以爲三娘與楚王世子親事已定,若是拒絕,無疑是掃了楚王府的顏面,將人得罪了個徹底,就算三娘,也白白地擔了個悔婚的惡名兒,她本就是個庶出,將來只怕再難得到什麼好姻緣;更兼着聖上與太后對楚王世子又是那般看重,這無疑又是一重壓力,自從當今聖上登基,對鎮國公府本就不比從前那般倚重,難道就因爲一個庶女,置滿族富貴榮華不顧?
一思及此,鎮國公世子便有了妥協的意思。
老王妃自然欣喜,連忙讓兒子上門提親,卻不想楚王推脫到了太后身上——
“太后不允,說無論才貌,還是身份,謝三娘並非良配。”
老王妃頓時焦急起來,她原本因爲幼年坎坷,與生母在外流落多年,好不容易纔回到了謝家,以嫡長女的身份,做了王妃,卻因自幼在市井生活,受了許多磨難,也沒有知書識禮的機會,更不通這高門望族的勾心鬥角,交際規則,只簡單地認爲:上元大長公主與太后歷來親密,而她是無論如何都看不上謝三娘這個庶女的,自己一旦提出要撮合謝三娘與蘇荇,上元必定會找藉口婉拒,並且心生戒備,當自己再嘆息一聲,將話引到渢兒身上,上元聰慧,必知自己心意,說不定就能順水推舟,入宮說服太后許了這樁婚事。
全不曾想到,還有這麼多小輩在場,本不該明面上提起婚事,更不該無緣無故地牽連蘇荇。
大長公主心念一轉,也明白過來她這位二嫂又犯了糊塗,很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挑了挑眉:“你一貫知我性情,中意疏朗些跳脫些的孩子。”
竟是絲毫不留顏面,直接否定了這亂牽紅線的“月老”二嫂。
老王妃原本準備的話就噎在了嗓子裡,只好尷尬一笑:“我一時沒想周全,上元就當玩笑罷。”
“二嫂自然是玩笑話。”大長公主看也不看謝三娘一眼。
謝三娘一腔希望落了空,臊得面紅耳赤,險些落下淚來,瞪向虞渢溼漉漉的目光裡,怨恨又添了幾分。
旖景看着只覺得心裡怒火直涌,有噴發之勢,好在——外祖母一行及時到了,楚王方纔理所當然地帶着世子等男賓告辭,去了前院。
老王妃卻固留尷尬不已的鎮國公府女眷在坐,依然陪着大長公主見客,順便不斷地當着衆人的面,誇獎着謝三娘,想要造成與鎮國公府三度聯姻的勢頭。
旖景明顯察覺到後頭幾撥賓客那微妙的神情,看來,都像是知道了什麼。
她的心情就越發沉重起來。
直到聽見當今皇后之母孔夫人與太子妃之母甄夫人攜手而來,滿腹心思才轉了方向——虞渢定有打算,應當不會由得小謝氏奸計得逞,而今日,甄氏四娘纔是她要悉心對付之人。
遠瑛堂的正廳雖大,卻也容不下接踵而至的賓客,因此一撥人來,一撥人便由利氏帶往別處,故而,當聽說孔、甄兩位夫人將至,在坐諸人皆起身告辭,隨利氏往外,大長公主實在不耐煩老王妃的喋喋不休,對她說道:“二嫂,今日賓客如雲,我難免會怠慢了你,改日有空再與你細談,這裡聒噪,你還是先去院子裡清靜一會兒吧,你原本就是不喜這些應酬的,難爲今日陪了我這麼些時候。”
老王妃這纔在無奈之下,帶着尷尬不已,暗自惱怒的小謝氏與謝夫人一行離開。
“那哭喪着臉的嫺靜溫婉終於走了。”二孃小聲說道,滿帶不屑:“瞧她那滿面不樂意的模樣,就她那身份和氣度,哪裡配得上楚王世子,真是不知好歹。”
三娘卻甚有些惋惜:“誰讓楚王世子身患惡疾呢?”
大長公主顯然聽到了兩個孫女兒的閒話,略微轉頭掃了她們一眼:“莫論閒話。”
二孃與三娘立即正襟危坐。
丫鬟們纔將殘茶撤下,換上新茶,便見黃氏陪着兩名貴婦走了進來,小娘子們立即起身恭迎見禮,旖景迫不及待的目光,在第一眼便鎖定了隔世重見的甄四娘。
儘管孔夫人與甄夫人身後跟着一羣鶯鶯燕燕,可身材高挑,容顏俏麗,帶着與生俱來的幾分英朗灑脫氣質的甄四娘,還是那般引人注目,舉止也是落落大方,委實讓旖景心生疑惑——一如前世熟悉的那個人,怎麼也想不到是杜宇娘口中那位心狠手辣、水性楊花的女子。
似乎感覺到了旖景的打量,甄四娘落坐之後,擡眸看向旖景,給了她一個眉飛色舞的笑臉。
甄夫人依然也還是那般高傲,只與大長公主寒喧了幾句,眼光就習慣性的順着鼻樑往下,打量大長公主身後的諸位小娘子,旖景注意到,她的目光,在長姐身上停留的時間頗長。
孔夫人更是留意旖辰,並且毫不掩飾地讚譽。
繼謝三娘離席,旖辰突然成爲了貴婦們觀注的焦點,很有些不習慣,一張端端正正的面容,就染上了一層淺嫣。
大長公主也是若有所思,卻並不怎麼接話,只禮尚往來地將孔家幾位小娘子讚了一番。
“我這幾個孫女兒還小,驕矜得很,不及大長公主您教導有方。”孔夫人倒也謙虛。
旖景打起精神,默默注意着廳堂裡貴婦們別懷深意的婉轉言辭,巧妙地說着那些八面玲瓏的場面話,悄無痕跡的暗度陳倉。
比如甄夫人,聽了一會兒孔夫人與大長公主之間的相互吹捧,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到了甄四孃的身上:“我家阿茉,往常在家時一提起阿景就是滔滔不絕,就盼着今兒個登門拜訪,與阿景交流一番,也不知大長公主怎麼調教的孫女兒,竟然如此出色,阿景才十二吧,就在芳林宴上兩度奪魁,尤其今春,那一曲《春曉吟》,聽得多少人讚不絕口,阿茉也喜音律,歷來又有些自負,卻也自稱望塵莫及。”
旖景心頭暗贊,甄夫人雖說性情有些高傲,卻極通交際應酬之道,表面上讚揚了自己一番,討好了祖母,言辭裡也將自家女兒隱隱讚揚——擅音律,與長兄喜好相投,卻又謙遜,自認技不如人。
卻連忙起身,對甄夫人一福:“夫人盛讚,小女愧不敢當,原本是因爲年齡小,太后娘娘才照顧一二,佔了便宜罷了。”
甄氏四娘阿茉立即笑道:“阿景可別謙虛,越發讓人慚愧了,我雖虛長几歲,卻是真心欽佩你的才華。”
“阿茉所言甚是,自從大隆建國,顯德太后時開始舉行芳林宴,有誰能一連兩年奪魁?更何況阿景年紀這麼小,僅參加了兩次,兩次都奪魁首,這些小娘子中,也就只有黃氏月娘才能與阿景娉美。”沈夫人也來湊趣,看向旖景的目光別有深意。
貴族女兒,年滿十歲纔會獲邀芳林宴,而黃江月與旖景的確是兩度奪魁,並讓那些年長她們的貴女輸得心服口服。
沈夫人暗忖,眼看幾位皇子今年都當婚配,而女兒也早有提醒,聖上與太后都有意蘇氏大娘,可惜太子已然大婚,依衛國公府的權位,自然不會贊同讓嫡女爲側室。女兒一再叮囑,貴妃似乎欲爲四皇子爭取這門親事,絕不能讓那對母子得逞。
衛國公位高權重不說,身後還有大長公主……
雖說當今聖上頗重嫡庶,早立東宮,太子之位眼看甚爲牢固,然而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之生母皆居妃位,身後自有一脈勢力,未必就不是威脅。
五皇子往下年歲還小,今年還不會議親。
四皇子便成了最大的威脅,絕對不能讓他再得衛國公這麼一座靠山。
也只有三皇子合適了……他雖不是女兒親生,又有西樑王室血統,可自幼不羈,不圖正業,唯喜吟風誦月,又與太子手足情深,最不成威脅。
太子妃卻仍然覺得不踏實,這才起意撮合讓甄氏阿茉與衛國公世子聯姻,女兒也覺得此計甚妥。
不過今日一見這蘇氏五娘,非但才華驚人,言辭大方,樣貌更是出衆,倒比蘇氏大娘更爲出色,只她的年齡,卻與五、六、七幾位皇子相宜,若是將來……
還得提醒着女兒要多加堤防,萬不能讓這蘇氏五娘再嫁給皇子爲妃。
沈夫人一番計較,便也讚了甄氏阿茉幾句:“其實要說,阿茉的琴、畫也是出衆的,難怪與阿景這般相投。”
大長公主依稀洞悉了這兩位國戚今日的目的,也細細打量着甄四娘,見她雖說年齡比長孫長上兩歲,卻端莊大方,氣質出衆,身子也很是康健,直率又不失穩重,心裡也有些意動,便多問了甄四娘幾句,這自然讓沈夫人與甄夫人心花怒放。
不過如此場合,心意與言辭僅僅點到爲止,是不適合說開的。
卻又有玲瓏忽然稟報,說董老夫人到了。
“阿阮?她怎麼來了?”大長公主甚是驚喜。
旖景在記憶裡搜索了一陣,方纔恍然大悟。
董老夫人阮氏,本是飛鳳部的一員女將,其父在高祖時被封靖遠候,與大長公主十分要好。
阮氏不過四十就守了寡,膝下唯有一子,早年卻外放至湖廣任佈政史,阮氏自然隨子赴任,多年不曾回京。
故而大長公主一聽她登門,才這般驚喜。
原來是聖上有意調任董大人回京師,故而,一家老小都跟着歸了京城,不過是三日前纔到,阮氏又想給大長公主一個驚喜,纔沒有提前知會。
跟着阮氏前來的還有她的孫女兒,董大人的嫡長女董音。
大長公主眼看着當年丫丫學語的小女孩兒,已經婷婷玉立,將至及笄,一時歡喜,只拉着董音的手不放,與阮氏敘不完的別情,不覺將沈、甄兩位夫人冷落一旁。
起初,尚還無人介意。
可當大長公主忽然問起:“記得音娘也快及笄了吧?”
“是,年底就要準備她的及笄禮了。”
“可曾說了親事?”竟然脫口而問。
“還不曾。”
大長公主便細細打量董音,又問她讀了什麼書,擅長什麼才藝,關切之意,一目瞭然。
沈夫人與甄夫人這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微蹙了眉頭。
而旖景靜靜旁觀,一些回憶又再清晰。
前世時她並沒留意祖母對董音的偏愛——才一見面,就問起她的婚事,用意顯然。
這時卻漸漸記起,自從阮氏回京,倒是常來與祖母請安,董音也成爲了常客,似乎與長姐甚是相投,而長兄對這位溫婉恬靜,善解人意的少女似乎也有幾分好感。
若非那次意外,以致董音遭遇不幸,長兄的婚事也許早有變折……
想到這裡,旖景不由得看向甄茉,果然見她幽深的眸子直盯着坐在祖母身旁的董音,雖說面上笑容不減,可眼波陰晦處,卻有森冷一掠。
那種神情,旖景並不陌生,在遠慶十年元宵夜,燭影搖紅中,虞洲與冬雨眼中都有與之別無二致的森冷。
那是殺意。
只覺一種森涼,從脊樑盤旋而上,經脈俱冷。
人心,果然是深不可測,旖景掌心微緊,卻調轉了頭,對董音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