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壽辰,是在七月初五這日,可因着她身份尊貴,此次生辰宴甚至得太后與聖上的關注,自然引得滿朝文武,大小貴族趨之若鶩,儘管衛國公府的邀帖並沒有廣發,可那些自動送上門來的拜帖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經陸續地堆滿了黃氏的案頭,故而,從七月初三這日,一連兩日的流水宴已經開擺,祟正坊內,自然是車轎接踵、賓客如雲。
不過這兩日登門的賓客,大都與衛國公府並無來往,且並非顯赫勳貴、名門望族,故而,大長公主並不會親自接待,皆由國公夫人黃氏,與二夫人利氏出面應酬,衛國公府的幾位小娘子也不需拋頭露面。
才一大早,隨着國公府門前的人聲鼎沸,後宅裡也被這氣氛感染,來往僕婦大都步伐急促、神情緊張,就連小娘子居住的庭院,似乎也比往常更忙碌了一些。
葭葦苑裡,四娘身邊的一等丫鬟采薇看着二孃昴首挺胸、得意洋洋的背影消失在拱月門外,脣角的笑意當即垮了下來,跺跺腳轉身回了屋子,見四娘滿不在乎地將首飾盒子交給采葛,咬了咬嘴脣,上前打抱不平:“二夫人歷來就疼惜二孃,哪裡會短了她的首飾釵環,倒是四娘這裡,多虧得有太夫人掂記,不過是眼看着這些時日二夫人待您不同以往,二孃她心懷不甘,這才藉口缺了首飾,這下好了,估計是有借無還。”
四娘歪在隱枕上,擡眸看了一眼采薇,見那丫鬟氣鼓鼓的模樣,不由笑了出聲兒:“小守財奴,瞧瞧你那財迷樣,我看着都替你臉紅,母親賞的首飾雖好,可對我來說實在太過貴重了,小姑娘家家,這滿頭金玉的倒顯得老氣,二姐她就快及笄,又常常與那些貴女們應酬,當然比我更需要頭面妝點,我與她原本就是親姐妹,有什麼好計較的。”
采薇兀自不甘:“四娘您是心寬,可二孃卻不這麼認爲,哪裡像個當姐姐的樣子,聽聽她剛纔那些冷嘲熱諷……這次二夫人被禁足,多得四娘您在太夫人跟前兒求情,才提前解了,正是因爲如此,夫人她纔對您親熱了幾分,二孃什麼力都不盡,夫人待她卻還是那般,她有什麼好眼紅心熱的,實在是……”
“還不住嘴!”聽到這裡,四娘臉上變了顏色,也略略坐正了身子:“祖母本意無它,無非是約束一下母親的性子,生辰將至,本就有意解了母親的禁足,我不過搭了個臺階,又有什麼功勞?不過是祖母憐惜,纔在母親面前替我說了好話,讓母親多疼了我幾分,我自幼在祖母跟前長大,自然不比得二姐打小在母親膝下承歡,可畢竟與二姐是血親骨肉,二姐她就是性情如此,卻沒什麼壞心,別人也就罷了,你是我身邊兒服侍的,怎麼也學着那些嘴碎之人,挑撥離間起來,你可知錯?”
采薇委屈地撇了撇嘴,見小主子滿面肅色,一掃往日的和顏,方纔跪了下去:“奴婢知錯。”
四娘也知她心裡到底是有些不服,又微微一嘆:“二姐從小被母親太嬌慣了些,才養得性子跋扈,不得祖母心意,那些個下人又因母親並非大家閨秀出身,連着對二姐也有些輕怠,她心裡才越發不甘,我因爲祖母憐惜,倒沒受過半分苦楚,就此一樣,也比二姐的日子順遂,往常多謙讓照顧着她一些,原本也是應當,別人倒也罷了,只你們難道也生着一雙富貴眼,只因爲母親的身份,小瞧了二姐,不將她當主子看待?”
這番話出口,不僅采薇,屋子裡的幾個大丫鬟都變了顏色,齊齊跪了下來:“奴婢們萬萬不敢。”
采薇急得兩眼熱淚:“奴婢知錯,不過爲四娘不平,方纔口不擇言,卻萬萬不敢有那樣的心思。”
四娘方纔緩和了神情:“都起來吧,只以後可要謹記於心,這些糊塗話切切不能再說。”
丫鬟們方纔吁了口氣,才從地上起來,卻聽廊子裡的小丫鬟在簾外稟報:“三娘來了。”
采薇連忙抹了臉上的淚痕,打了簾子笑面相迎,四娘卻是微微蹙眉,猜度着三孃的來意。
三娘卻是來詢問四娘給大長公主準備的賀禮,當聽說是一幅字時,便輕輕一笑:“四妹妹可曾打聽過五妹妹準備的是什麼?”
四娘不以爲意:“打聽這來何用?”
“四妹妹真是糊塗了,往年,五妹妹備的禮不是字,就是畫,若這次是畫也就罷了,可若也是一幅書法,四妹妹的又怎能比得過她去?”
大長公主生辰,小娘子們的賀禮自然不是那些金銀俗物,都是盡其所長,或者一幅字畫,或者是繡品,而諸位之中,當數旖景的字畫最佳,四娘次之,三娘雖不甘旖景“才女”名氣,打小也勤學苦念,終究是天賦不高,自知在琴棋書畫上落了下風,便另尋別徑,練得一手奇巧的繡技。
這一次生辰禮,三娘自然是悉心準備,本欲繡件花開富貴的錦褙,卻打聽到長姐旖辰不過是準備了一條六幅繡裙,便不好攀過了嫡姐的風頭,準備了一副抹額,卻在針線上頭很廢了些心思。
她壓根就沒打聽旖景準備了什麼——橫豎那丫頭不擅女紅,無非是詩詞爲賦,或者書法或者畫作,要說相沖,也是與四娘、六娘相沖,與她無關。
可三娘打從心底,還是不願讓旖景獨領風騷,這纔來與四娘提個醒兒,六娘性情冷淡,這段時日與旖景又打得火熱,她暫時不敢去六娘面前搬弄是非。
不過三娘那話才一出口,四娘就知道了她的意圖,不過淺淺一笑:“祖母生辰,我們的賀禮不過是盡心罷了,哪裡還用比個高低勝負。”
三娘滿腹的餿主意便是一噎,自然不甘,斜睨眼角,竟是不盡嫵媚:“其實依我所見,四妹妹的文采比五妹妹也不遑多讓,不過她自幼更得祖母歡心……”
“不知八妹妹準備了什麼?”不待三娘把話說完,四娘就轉移了話題。
“她還能準備什麼,年年不過是抄卷經書罷了,明知祖母並非佛前信徒。”三娘對八娘很是鄙夷。
“我猜六妹妹定是會作上一首詞賦,這些天來,她不是坐着發呆,就是念念有詞,前兒個來我這兒坐了一陣,不知什麼觸發了她的靈感,擡腳就走,連個招呼都不及打,我在後頭喊了她幾聲,竟然無知無覺,我心裡倒是好奇,不知六妹妹今年能寫出什麼佳作。”見一說到八娘,竟又招來了三孃的閒言碎語,無奈之下,四娘只得又轉了話題。
果然,對於黃氏的嫡親女兒,三娘倒不敢說什麼壞話,只頷首笑道:“六妹妹於詞詩書法最是專注,很有幾分癡迷。”
四娘便又說了些六娘以往的“癡”處,漸漸就將話題越扯越遠。
三娘幾次想說旖景的事兒,卻找不到縫插針,也明白過來四娘是在敷衍,臉上的殷勤便逐漸淡了,正覺無趣,想要告辭,又有采薇來稟,說是冬雨來傳話。
“你怎麼來了?自打去了綠卿苑,倒比在大哥哥院裡還忙,也不見你來我的嫣婷苑串門兒。”三娘因對宋嬤嬤的提點心懷感激,待冬雨便很是親熱,拉着她的手,一番打量,笑容裡便別有深意:“可是五妹妹有心刁難,讓你忙得脫不開身。”
這話,似乎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四娘只作不聞。
冬雨卻誠惶誠恐:“三娘可別誤解了五娘,原本是奴婢纔去,多得五娘提攜,讓奴婢專理書房的事兒,三娘也知,五娘藏書極多,奴婢可得花些心思熟悉,故而才脫不開身,五娘待奴婢是極爲重用的。”生怕三娘又說五孃的不是,給自己添麻煩,冬雨忙稟報正事:“五娘早先在芝蘭軒,與八娘、大娘子商議太夫人生辰宴才藝爲賀的事兒,大娘子才讓奴婢跑一趟腿,有請二孃與四娘前往。”
話音才落,便見三娘沉了臉,冬雨又解釋道:“大娘子讓玉芷姐姐去請了大郎、二郎,讓臘蕙姐姐專程去請三娘、六娘,不想三娘卻與四娘在一處,臘蕙姐姐看來是得白跑一趟了。”
聽說自己沒被排斥忽視,三娘這才轉怒爲喜,又看了兩眼冬雨:“果真是個伶俐人兒,我可當真眼紅五妹妹,得了你在身邊侍候。”
冬雨連忙福了福身:“三娘過獎了,奴婢最是粗笨不過的,哪裡擔得這般厚愛。”心下暗自不屑:不過是個婢生女,往日在國公夫人與大娘、六娘面前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卻有膽子和五娘計較,委實好笑。
三娘自是不知冬雨腸子裡的“真心”,又拉着她的手好一番讚譽,四娘聽得不耐,才說既然如此,別讓姐妹們久等,還是快些去芝蘭軒的好。
芝蘭軒裡,大郎二郎都已經到了,這會子正討論得熱火朝天。
原來,旖景自從得知甄四孃的真面目,盤算了好些時日,方纔有了一二對策,想到前世祖母生辰宴上,長兄獻箏,甄四娘以琵琶相合,展現了那一番“琴瑟合鳴”,贏得長兄欽慕,那麼這一世,便要避免甄四娘來此一出,在揭開她面目之前,萬萬不能讓長兄先動了心。
因此,旖景一大早便去尋了旖辰,商量着祖母這次生辰宴,莫如由他們兄妹齊心協力,排演一曲,爲祖母賀壽。
如此一來,甄四娘即使厚顏,也不好抱着琵琶加入衛國公府幾兄妹的合奏,自然就避免了那才子佳人琴瑟合鳴的佳話,至於甄四娘自身準備的才藝嘛……旖景當然另有盤算,不教她在生辰宴上出類拔萃。
只要長兄先不爲甄四孃的才藝折服,之後再揭開她的風流韻事,在這一世,長兄的姻緣便會改變,也不會重蹈悲劇,受太子遇刺的連累。
其實事情本不需這般複雜,旖景肯定,當祖母得知甄四娘與太子有染的“隱情”,必不會同意與甄家聯姻,可若是長兄先對甄四動了情,未免會心懷慼慼,旖景不能忍受長兄對那麼一個女子抱有遺憾,影響將來的美滿。
因而,必須從根本了斷。
原本,她想的是使些陰謀,讓甄四娘赴宴時出醜,一來這事頗有些難度,若有疏忽,就怕弄巧成拙,二來,到底是自家府上舉宴,又逢祖母壽辰,若生風波,委實有些掃興,輾轉思量多日,旖景纔想出了這麼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手足骨肉同心協奏,既可展示才藝,獻給祖母一個驚喜,又能避免長兄與甄四娘發生故事。
這建議才一提出,旖辰就大加贊同。
姐妹當中,撫琴數五娘與六娘爲佳,旖辰雖也略通,到底不太擅長,唯擅碧簫,當衆展示卻又略顯單薄;二孃更是四藝皆疏,無一樣拿得出手,次次比才她都藉故遁走;三娘從前處處與旖景較勁,對琴、書、畫三藝頗有幾分造詣,但比起旖景卻還是有些距離,故而也不願在這上頭與旖景攀比;四娘最擅長的是書法與對弈,樂器上只是普通;八娘一手秦箏倒是極佳,不過她膽小靦腆,臨場發揮總不如往常水平。
因此諸位小娘子一聽合奏的提議,都覺得可行,縱使二孃也不挑剔了——她大可濫竽充數,擊兩下銅罄矇混過去,也免得找藉口躲避。
三娘只覺得如此一來,旖景就不能獨出風頭,自然不會反對。
四娘一貫隨和,也無異議。
六娘只覺得這點子新奇雅緻,竟一掃往日冷淡孤高的性情,興致勃勃地提出曲子就選魏先生譜的《瓊臺宴》,曲調輕快、喜慶,適合衆人合奏。
蘇荇與蘇荏兩個小郎君也甚是贊成。
大家商議了一通,便定了下來,由蘇荇與八娘撫箏,旖景與六娘撫琴,旖辰弄簫,蘇荏吹笛,三娘彈琵琶,四娘合錦瑟,二孃擊磬。
衛國公府諸位郎君娘子,齊心協力,短短兩日,就排演了一曲多人合奏的《瓊臺宴》。
轉眼到了七月初五,大長公主五十五歲的正日,諸位小娘子皆是卯時起身,盛妝打扮,辰初就齊集和瑞園,隨着衛國公夫婦與二爺蘇軻夫婦前往遠瑛堂賀壽。
賓客不會這麼早登門,可遠瑛堂卻已經彩幡環繞、花團錦簇,大長公主安坐明堂的羅汗牀,穩穩受了磕頭禮,瞧着子孫滿堂、其樂融融,心裡頗多感懷。
唯一的遺憾,就是當年說好白首同心之人,眼下已經不在。
發未白,他已經撒手歸去。
儘管心頭酸澀,可大長公主到底是曾經馳騁疆場的女中豪傑,自然不會將哀慟現於面上,讓子孫擔憂,笑容滿面地受賀,由着子孫繞膝,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早膳。
當長輩們獻了禮,便就輪到小輩。
當旖景拿出那幅抹額,最爲驚訝之人並非大長公主,反而是三娘——她怎麼也沒想到旖景竟然準備的是女紅!並且與她一樣,都是送的抹額!
好個奸滑丫頭,定是打聽得自己準備的賀禮,存心爲難,三娘一臉僵硬的笑容,拳頭在紅袖裡捏得死緊,暗暗咬牙切齒。
旖景早先見到三孃的禮,其實也是暗暗叫苦,若是與別人重了還罷,偏偏是三娘……神明共鑑,她可不是存心如此……旖景滿懷歉意地衝三娘遞了個笑臉,這落在三娘眼裡,自然是成了耀武揚威,險些將掌心掐出血來,才忍住了出口譏誚的衝動。
黃氏一見旖景的禮,早已經一個凌厲地眼風睨向三娘,警告着她莫要衝動胡爲。
三娘艱難地垂下了頭。
二孃一看這情形,頓時心花怒放,連忙上前“湊趣”:“哎呀!三妹妹與五妹妹可真是心有靈犀,只是五妹妹歷來就不喜女紅,但瞧這抹額繡的,雖說不如三妹妹繁複,卻也有模有樣,五妹妹的手藝什麼時候這般巧了?莫不是假手於人吧?”
旖辰、旖景與四娘齊齊哀嘆:二姐姐這火上澆油、掃人興致的本事,還真是……與歲俱增。
利氏尚還不覺,卻突然感覺到兩道森涼的目光,扭頭就看見自家夫君一張清俊的容顏繃得死緊,正冷漠地“注視”着自己,好心情頓時灰飛煙滅,也把柳眉一豎,衝蘇軻瞪了回去:發什麼神經,我一句話沒說,難道又做錯了什麼不成?完全沒醒悟到自己教女無方。
大長公主淡淡看了二孃一眼,卻也不想指責,只對旖景笑道:“你倒會偷懶,這鳳凰繡得也太簡單了些,不如三丫頭用心。”
三娘一聽這話,方纔覺得心裡好受了幾分,得意地撇了一眼旖景,心道這回你可算弄巧成拙了,就憑你那女紅,也好意思拿出來顯擺?
“祖母,您明知孫女兒手拙,哪裡比得上三姐姐的巧手?”旖景自然不以爲意。
大長公主原本也是擔心三娘心眼小,若是誇獎了旖景,心裡不定更多埋怨,這才緩和了一句,卻委實對旖景這親手所做的抹額愛不釋手,雖說花樣簡單,可卻甚有靈氣,配色也正合自己喜好,可見是廢了一番心思,想到又是一慣不喜女紅的孫女兒一針一線繡成,心裡更是溫暖,當即便讓宋嬤嬤替她換在額上:“三娘繡的那幅,勝在花樣華麗,入宮時配着禮服甚爲合適,今日倒是帶景兒這個更合適些。”
又將其他幾位孫女兒盡數讚了一回,兼着黃氏與宋嬤嬤在一旁湊趣,一時之間,正廳裡笑語四溢,其樂融融。
直到巳初,衛國公蘇軼與二爺蘇軻方纔去了前院待客,而黃氏與利氏也忙着迎客的事兒,唯有幾個小娘子,依然陪着大長公主在遠瑛堂,等待着賓客臨門的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