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聖明,煌煌京都,能擁堵秦府門前,並公然用白菜幫子臭雞蛋襲擊前任丞相、皇后祖父者,的確不是守法良民。
京都市井的地痞無賴也並非只有柱國秦府有財力收買。
當然,即使刁民們有強硬的靠山撐腰,也沒有膽量一擁而入貴族府邸鬧事,怎麼能突襲成功,確爲“巧合”。
原因是秦懷愚今日因爲嫡長女大秦氏被休一事火冒三丈,哪裡還能“閉門思過”,欲往欽安伯府理論。
說到欽安伯,從這爵號來看,當初也是頗受天家信重的權勳,事實上眼下伯爺的生父,原是高祖親封的欽安候,也是從楚州跟着高祖一步步疆場拼殺出來的功勳,大隆建國時,許多人都篤信,倘若高祖再多那麼一個女兒,說不定就會下嫁欽安候——儘管其元配在烽火年月不幸病逝,留下一個嫡長子。
可見欽安候當年聖眷。
老候爺在世時,一度在五軍都督任職,欽安候府也算權勳顯貴。
江山初定時,甚至在幾個皇子大婚之前,嚴後便率先作媒,將前朝世望之族嫡女魏氏賜婚欽安候爲繼室。
沒人覺得魏氏是低嫁,多少人羨慕不已。
可欽安候的命運確實不算順遂,元配唯有一子,魏氏乾脆只生了兩個女兒,後來花甲之年,嫡子不等襲爵就病死,未留子嗣。
魏氏不愧出身名門,雖說當年屈爲繼室也些不情不願,但見欽安候並非粗俗匹夫,又英武重義,漸漸也就沒了不滿,與夫君恩愛和諧,因着候爺對過世元配甚是尊重,魏氏對繼子也很上心,並沒有疏冷苛待,但對於幾個庶子,自然就有些忽視,哪曾料到嫡子竟然早逝,讓候爺夫婦白髮人送黑髮人,欽安候難免哀痛,但性情使然不會像婦人一般哭哭啼啼,始終還是積鬱。
不久急症,撒手人寰。
大隆爵位,若無嫡子繼承天家便可依法收回,可欽安候是高祖親信,於建國赫赫之功,那時太宗帝當然要示以恩撫,特允爵位可由庶長承襲。
也就是眼下的欽安伯。
這位雖說不算明智出衆,性情顯得有些溫弱畏縮,卻也不是爲非作歹之輩,襲的是候爵,但無論資歷抑或本身才能,當然不可能廕襲五軍都督,也就只能享受天家恩撫,閒散渡日罷了。
可當年,伯爺才襲爵之時,也是翩翩風度、玉面郎君,又因守喪丁憂,也不會立即賦職,誰知道他會就此閒散下來?且以爲有天家這般聖眷,將來前途似錦。再兼着,欽安伯原來是庶子,並不怎麼“拋頭露面”,又才十五、六歲,貴族鮮少留意他的性情秉性,不遇大事,這懦弱怕事也不會顯露出來,一時間錦陽京貴中,家裡有適齡閨秀者,都等着他孝期一過就蜂涌而至。
從前是庶子當然不至如此,可一旦襲爵,庶子也就沒有干係了。
反正欽安候一脈也沒有嫡系,這庶子改了族譜,記爲魏氏嫡出,從此就是嫡系。
好一番爭奪比較,大秦氏總算如願,自是仗着秦府的威望。
大秦氏是秦懷愚嫡長女,剛好出生於哀帝末年,她的生母,自然就是那位前朝公主。
因秦懷愚爲了顧及“家風仁信”不曾休妻,雖說沒放“公主”出門顯擺,把嫡長子自己教育,但這女兒,總不好丟個弟婦,更不可能交託給妾室,只好讓“公主”撫養。
想想皇后的德行,就知道大秦氏的作風了。
當然,與皇后如出一輒的是大秦氏待嫁時看着也還乖順,並沒顯現出跋扈狹隘的嘴臉,這大約也是“公主”的教導模式,待嫁時候嘛,自是要懂得裝模作樣。
魏氏哪曾料到名門望族的相府嫡長女溫婉乖巧的表面下竟是多妒不賢、狂傲陰毒的心腸,事實上能像平樂一樣張狂在外的始終是少數,普通貴女甭管窩裡多橫,人前還是不會張牙舞爪,只要約束好家人僕婦,外人多半不知閨閣女兒到底是什麼性情。
不過大秦氏或許本身要比皇后智慧,儘管照搬了“公主”自傲狠辣的作風,表面上即使婚後也沒顯現出來,至少在旁人眼中,大秦氏還是中規中矩的。
也只有魏氏和欽安伯才知道苦楚。
偏偏欽安伯又不爭氣,懦弱無能,竟被大秦氏拿得死死的,成婚多年無子,連妾也不敢納上一個。
魏氏別的能忍,唯這點不能忍受,本就沒有嫡系才讓庶子襲爵,真要是被大秦氏折騰得斷了嫡系香火,九泉之下她也無顏再見候爺。
因此才從佛堂出來,主持納妾事宜,爲這事,甚至還鬧去了宮裡太后面前。
那時,欽安伯因爲被金黨捏了把柄彈劾——誰讓是秦家女婿呢,顯然政敵,雖不是什麼大罪,卻正值太宗帝整頓勳貴官風,也是看在老候爺面上,才保留爵位,不過太宗也氣欽安伯懦弱無能,把爵位降了一等做爲懲罰。
魏氏不是欽安伯生母,大秦氏私下又跋扈張狂,若鬧得太過,家醜外揚越發丟臉,因而魏氏乾脆搬去佛堂清淨,懶得與大秦氏針鋒相對,但因兒媳婚後七年無子,論理都夠得上七出了,大秦氏卻依然不肯納妾,甚至連過繼都排斥——人家嫌棄欽安伯兄弟都是庶出,哪肯讓庶支兒子過繼,居然盤算着從秦氏族中過繼。
簡直張狂太過,魏氏實難忍耐,一狀告去宮裡。
當年高祖皇后已經病重,不大管事,命婦事宜自是由皇后處理,也就是眼下太皇太后。
當然要支持魏氏。
這類庶子出生,勢必是要襲爵,生母不可能選擇家中僕婦,而是得聘良妾甚至貴妾,貴妾不那麼現實,因爲衆人這時也都知道了欽安伯的德性,便是庶女,也不願給他爲妾,只好在寒門或者軍戶裡頭擇選。
哪知挑中一戶軍戶女兒,擡進門不久,太宗即決定與北原開戰。
良妾倒也爭氣,不久就生下庶子,大秦氏恨得咬牙,無奈魏氏看得緊,她一時沒機會衝母子二人下手,又迎來晴天霹靂,良妾的兄長居然在隨太宗親征時立功,升職任官,進了京衛。
眼看妾室孃家有“掘起”之勢,大秦氏感覺到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一股陰毒,在五臟六腑越漸積厚。
巧合的是魏氏就在這當頭病重,大秦氏總算找到機會下手,十分徹底,讓母子二人一同暴病。
魏氏被噩耗氣得沒多久就撒手人寰。
這便是大秦氏毒殺庶子的罪名。
魏氏一死,大秦氏更將欽安伯府一手掌控,那幾個庶出妯娌拿她沒有奈何,族人多少也都忌憚着相府,睜眼閉眼,至於欽安伯,早被這隻河東獅的狠辣嚇得腿軟,自暴自棄般任由欺壓,多虧得宮裡插手,秦懷愚親自警告,大秦氏纔不情不願的又給欽安伯納了戶平民出生的良妾生下庶子,當然,留子去母。
在其掌管家事期間,越發不知收斂,放重利搞得普通平民家破賣身都是小事了。
虞渢自打今上登基,感覺到秦家欲謀他正妃之位,就安排了人對相府諸多姻親、故舊緊密盯察,大秦氏做下的這些惡行自在蒐集,不過一女眷違法,不痛不癢,天家追究下來很可能只是欽安伯倒黴,所以纔沒有利用。
虞渢也不屑於只是針對女眷。
但王妃可沒這麼風度翩翩、溫良仁義,秦懷愚這回觸及她的底限,報復起來可不論男女。
在大秦氏倚仗孃家權勢長期壓迫下,欽安伯雖說忌懼,心裡對大秦氏早沒了情意,這回秦家栽了大跟頭,他這女婿倒覺趁願得很,又有人從中這麼一躥掇,把“實證”都擺在他的眼前,明示他若休妻,楚王府勢必鼎力支持,秦府莫可奈何,又分析道,蘇、楚兩府已與秦家勢同水火,臨朝監政的太皇太后更對秦府不屑一顧,秦氏一族大禍已在眼前,若不趁此時機劃清界限,將來只怕會被牽連。
欽安伯又是興奮又是憂懼,把牙一咬,這回竟雷厲風行起來,求了族長作主,開了祠堂休妻,大秦氏已經做了祖母,正打算用高壓政策拿捏纔剛懂人事的孫兒——庶子不是親出,她心裡難免彆扭,好在強壓着庶子娶了姑母的孫女兒,兒媳是自己人,孫子便也親近些,這時“嚴格管教”,將來更會遵奉她這個祖母。
算盤打得精明,等來的卻是一封休書,這對大秦氏而言,稱不上悲痛,第一感覺竟然是“確定不是做夢”?簡直難以置信,當着族長的面就一爪子揚在欽安伯臉上,又是拳打又是腳踢,族長好容易才反應過來,氣得鬍鬚都要倒立,喝令族人拉開大秦氏,直接丟回秦府。
大秦氏被丟回了孃家,大約才意識到這是現實,放聲痛哭起來。
她倒也不傻,曉得欽安伯是被人挑唆,這位是秦右丞一母同胞的妹子,對皇后、子若幾個親侄女當然疼愛得很,事實上旖景安返,大秦氏曉得子若處境艱難,不少散佈蘇妃多妒不賢失貞不德的閒話,這時一口咬定就是楚王妃打擊報復,若沒蘇、楚在後撐腰,給欽安伯一萬個膽也不敢在她面前說句重話。
一番義憤填膺,自然把秦懷愚鬧得怒火焚頂,他自是不會糊塗到僅憑猜測就去祟正坊鬧事,讓人準備車與,打算的是和欽安伯理論,他就不信,兒子還是天子信臣,孫女兒還是皇后,居然拿捏不住一個懦弱無能的欽安伯。
這日雖是陰天,雨卻停了,爲圖涼快,不少貴族夏季乘車選擇的都是隻有穹頂卻無實壁這類,四面僅有垂簾,影綽能看清車中何人。
恰逢那龔老爹,因與人私奔的女兒龔氏朝早回了錦陽,直奔順天府就自首去了,說是得了相府豪僕的威脅利誘,才散發不利楚王妃的言論,龔老爹曉得這事,嚇出一聲冷汗,便有往常交好的替他出主意,蘇、楚兩府可不好惹,爲了申明老叔叔你與此事無關,乾脆去柱國府門前鬧上一場,秦公被太皇太后奪了職,可不比當初,這時勢必不敢再仗勢欺民。
龔老爹於是就糾結了一幫哥們兒氣勢洶洶來了,再兼古秋月暗下收買的不少地痞,也來擁堵圍觀,龔老爹積蓄了一嗓子悲憤,還沒開嚎,就見車與出來,有人便道:“那位可不就是秦公?”
於是龔老爹悶着頭就擋在了車前,真真一番哭罵,稱秦府心懷叵測,逼迫龔氏行惡,攪得他一家沒有活路,受人恥罵。
秦懷愚哪曾料到這事,越發火起,當即下令家丁上前驅逐,一腳踹翻龔老爹,要把他捆綁送官。
人羣中人不知有誰高喊一句:“秦公果然張狂,青天白日衆目睽睽就敢仗勢欺民,難怪那時會進饞言,蠱惑聖上濫殺無辜!”
秦懷愚大怒:“大膽刁民,竟敢詆譭聖上!”
“這廝是要謀反了!分明質疑的是你,咱們何曾詆譭聖上?難不成你自以爲是天子不成?”
也不知是誰帶的頭,羣情激憤,菜梆雞蛋臭鞋紛紛襲來,秦懷愚見家丁呆怔,一掀竹簾出來就要斥喝威懾,也不知哪個紅了眼,隨手揀起一石頭正中目標——堂堂柱國就被砸破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