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弘慶伸出手揉着後脖頸,想了一會兒,忽問道:“九哥,你說賈文備是否有可能暗中投靠李瑕了?”
“應該不會,陛下信得過他,才讓他留在這裡看着二哥。”張弘範道:“張家如今還在,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那他不把舊虎符給你?”
“許是他信不過我吧。”
張弘慶訝道:“你對陛下的忠心,還輪不到他起疑。”
“不是這個。”張弘範道自嘲一笑,道:“許是他信不過我的人品。”
“就是個沒用的老物件了,比軍中士卒的年紀都大,有什麼用?”
“嗯,你脖子怎麼了?受傷了?”
“睡不慣,落枕了。”
“自己家還落枕。”張弘範拍了拍兄弟的背,道:“走吧,用飯去。”
冬月的天色黑得很早。
因始終想着賈文備之事,張弘範用過飯,便提了壺酒往南府而去。
張家與賈家親如一家,營建這保州城之時,兩家的宅子就是建在一起,因賈家在南,便稱爲南府。
賈輔與張柔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即保護書籍,保州城中的萬卷樓便是北地藏書最多的地方。
因此賈家宅院的佈局完全就是書香門第的樣子,根本不像是個武將所住。
張弘範從小就是常來的,問了賈文備在哪,也不讓僕役去打招呼,登堂入室,徑直往偏廳走去。
到了廳門前,眼看門邊站着個小廝,他眯眼望了一眼,卻是從後方繞到偏廳旁的小花園中。
隔着紙窗,只聽到裡面正有人與賈文備談話。
“唐軍便是強攻,還能如何?”
“那我便以我對唐軍的瞭解,說說可能發生的情形,仲武也知,唐軍有一利器名爲火炮。”
“據我所知,此物笨重,李瑕並未帶到河北戰場?”
“倒不如說是唐軍行進太快了,自洛陽到真定,沿途千里,大小三十餘城望風而降。莫說火炮,連冬衣都尚未運過來。”
“唉,確實也聽人說,唐軍如今就是因行進太快,在等冬衣與炭火。”
廳中安靜了片刻。
這纔有人繼續開口道:“運得再慢,十天半個月也就到了,到時一旦強攻,轟破城牆不是難事。”
“未必,打仗看的還是戰力、地勢、士氣、糧草等等,蒙古騎兵也可繞到唐軍後方偷襲,這種平原地勢。搶下他們的火炮不是難事。”
“可惜啊,賀蘭山之敗後,蒙古騎兵可還有這般氣勢?一旦唐軍強攻,我怕的是兀古帶命騎兵燒了保州城之糧,攜衆退往燕京。”
“我聽九郎說,李瑕糧草不足,四面受敵,有和談退兵的可能?”
“有可能,能和談是最好了,我不過是擔心父輩拼命保下來的城池、百姓受損。”
“想必不至於,看得出來李瑕也不想強攻,他畢竟是漢……誰?”
“稟阿郎,是小人。”
“何事?”
廳內響起一個僕役的聲音,道:“小人想問問是否要給九郎看茶……咦,九郎不在?小人方纔分明看到他過來了。”
張弘範這纔不慌不忙地繞到正門前,笑道:“有些年沒來大哥家,一時竟迷了路。”
他臉上笑意吟吟,目光落在與賈文備說話那人臉上,道:“表兄也在?”
這人卻是張柔的妻侄,靖節。
靖節神態坦然,笑道:“都元帥來了,我正好與仲武推測一番局勢。”
“與我推測的一樣。”張弘範道:“英雄所見略同。”
“都元帥放心。姑父與家中衆人還在燕京,爲保他們性命,我們不會投降李瑕。”靖節攤了攤手,愈發坦誠,道:“若有見不得人之事,我們也不會大搖大擺在這偏廳談話。”
“放心。”張弘範笑道:“沒有誤會……”
但這夜,當張弘範從南府走出來,他還是對心腹吩咐道:“去查一查靖節。”
靖節以前多在張柔身邊,與張五郎交情更好些,且在當年也是與李瑕打過交道的。
這樣一個人,天然就是傾向於投降的。
而且,張弘範認爲,他二哥當時不情不願被帶往燕京,一定在保州城留下了後手。
~~
次日。
“九郎,查到了!”
“說。”
“靖節在十一月初八傍晚,離開過保州城,往唐河大營去過一次。”
“他去唐河大營做什麼?”
“說是給宗王送冬衣。”
張弘範皺了皺眉,回憶着十一月初八是哪天。
那天正是他與張弘慶商議如何誘殺張弘道之日。
當這個懷疑浮上心頭,他立即便感到了不安,轉身上了城樓的高處,舉起望筒向南望去。
風雪茫茫,唐軍還沒有強攻保州的跡象。
就算要強攻,也該先攻打南面的順平、唐縣。
“押下靖節,一會我去見他。”
“是。”
“郝公回來了嗎?”
“還沒有。”
不安感讓張弘範也有些期待李瑕早點同意和談。
他終於理解了兀古帶的心情。
“傳我命令,多派探馬往南面打探,不可鬆懈。”
“喏。”
“還有,那兩千俘虜有何異常嗎?”
“十一郎這幾天正在整編他們,說是他們投降李瑕的時間還不長,大部分人都是可用的。”
“傳令給十一郎,告訴他整編之事緩一緩,且將那些俘虜看管好,唐軍或許有偷襲保州的可能。”
“喏。”
“讓李庭來見我。”
“是。”
李庭說是姓李,其實是女真人,本姓蒲察。
他世居山東,李璮之亂後,張弘範訓練益都新軍,提攜他當了千戶,因此對張弘範非常忠心。
李庭的兵馬,在這保州城中,屬於既完全歸張弘範所統,又不是張家舊部的兵馬。
張弘範低聲吩咐道:“你帶上你最精銳的兵馬,給我盯住賈文備。”
“賈文備?”
“不錯,我有些懷疑,現在還沒定論,你盯緊了他,別讓保州生亂。”
李庭道:“總帥,那若是賈文備真要叛亂,我如何做?”
“平叛。”
“喏……”
一項項兵務安排過後,張弘範這才準備去審靖節。
纔到前院,卻見敬鉉正站在院中。
“敬公。”
張弘範連忙執弟子之禮,因敬鉉也曾教過他讀書。
“九郎啊,聽說你拿下了明義?”
“敬公誤會了,不過是有些事要問表兄,請他到偏廳稍等我。”張弘範含笑應了,心裡卻已感覺到家務事的難處。
這張家,就像是還有一股力量在與他對抗。
起初他以爲那股力量來自張弘道,但漸漸地,他意識到其實是來自張文靜。
有這麼一位張家女兒在大唐爲貴妃,張家就一定有人首鼠兩端,不肯安心爲大元效力。
敬鉉撫須嘆息道:“九郎只要記得‘血濃於水’就好。”
“敬公放心。”張弘範道:“我所做所爲,皆是爲救家業。”
“那老夫便不多說了,去吧。”
敬鉉於是讓開。
張弘範擡頭看了看紛飛的雪花,舉步,走向押着靖節之處。
靖節正安靜地坐在那品茶,轉頭見張弘範來了,舉起茶杯,笑道:“青鳳雛鳴,天目山名茶,你帶回來的?”
“我帶回來的。”
“你與南人有勾結?”
“宋廷使者給郝公,郝公給我的。”
“好茶。”
張弘範在椅子上坐下,道:“表兄不必裝了,你前幾日見過五郎。”
靖節品茶的動作停了一下,搖頭。
但就這一下,張弘範已經看出來了,他笑了笑,道:“你鬥不過我的。”
“是,九郎從小就是最聰明的,武藝高,詩詞寫得好,做事更是有章法,比我們都出色。”
“表兄認了?”
“什麼?”
張弘範苦笑,道:“自李瑕北掠以來,河南河北望風而降,連像樣的抵抗都沒有。這對我們中原人不是好事,往後人家只會說,蒙古攻來是這般,新唐攻來又是這般,河朔豪傑都是懦夫,一次次降得,連尊嚴都不要了。”
靖節動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尊嚴?”
他愕然反問了一句,道:“你說什麼都好,你哪怕說功名利,但你與我說尊嚴?活在外虜治下就有尊嚴嗎?!”
張弘範道:“承認了?”
“被你氣笑了。”
“我記得小時候你說過,恨你父祖爲金國殉節。”張弘範道:“你說,男兒大丈夫當像我爹,保全家族。你這句話我記得很深。”
“所以,你爲何要爲蒙元殉節?”
“我也是爲了保存我們的家族!”
“九郎啊。”靖節道:“你很出色。但你把這個家裡別的人看得太低了,你覺得你父親,你二哥、五哥、六哥,還有大姐兒,你覺得他們都是廢物,只有你一人聰明,是嗎?”
張弘範頭一次被說得啞了聲。
好一會,他搖頭,道:“我只問你,你見五郎,說了什麼?”
靖節轉頭向外面看了一眼,道:“天快黑了。”
“所以呢?”
“天黑之前,攜保州城投降吧。”
“不可能。”
“這是你父親的意思,天下之爭,爭來爭去都是人家的。這一方親朋舊故,鄉親父老,血濃於水纔是自己的。”
張弘範道:“你們曲解了父親的意思,我張家滿門老少都還在燕京。”
“相信你的兄弟們,六郎多年宿衛宮城,他不是白乾的。”
張弘範倏然起身,一把拎起靖節的衣領,道:“休想騙我,我看你是爲了自己的前途,想賣了我張家。”
“我在這個家裡的時間比你多得多!”
“那你也不姓張!”
“……”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靖節再次勸道:“離天黑不遠了,九郎儘快做決定吧。”
張弘範一把將他摔在地上,向外面的親衛大喝道:“你們幾個,給我審他!”
“是。”
“其他人,隨我來,城中還有叛徒……”
~~
此時,保州城中某處,一枚老舊的金虎符正被人拿在手裡仔細端詳。
“是真的,我騙誰也不至於騙堂叔你啊。”
“老叔我就是沒想到啊,大帥還能真把它交給你?”
坐在那的張弘道擡起頭,露出了些許笑意,道:“那還不是因爲小五出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