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埋低!誰讓你們拔刀出鞘旳?!”
易士英壓着聲音喝罵着,眼神中已有怒氣迸發。
被他罵的是幾個瀘州軍的士卒,慌慌張張收了刀,重新趴回地上。
易士英擡頭望了北面縉雲山一眼,擔心蒙軍哨探望到兵器的反光。
他按着刀,穿過陣列,走到了李瑕身邊,道:“讓這些士卒設伏,太冒險了。”
“是啊。”
李瑕正在注視着東面一座江對岸的小山。若是蒙軍有異動,那裡會有紅色的旗幟招展;若是蒙軍進發了,則是綠旗。
他深以爲然地點了點頭,道:“軍中有不少將士是張實將軍與紐璘決戰之前從各地徵調的民壯。打防守戰可以,打伏擊戰確實不足。”
防守與伏擊不同。
防守時,民壯搬運擂木、拋射砲石也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伏擊不同,看的是一支軍隊的短板,要求所有人不能露出破綻。
不是百戰之師,沒有從上到下如臂指使的指揮,做不到。
眼下這批瀘州軍,並沒有經歷過老君山之戰、成都之戰。
李瑕、易士英接手指揮的時間還太短,冒然帶着他們伏擊蒙軍,從一開始便埋下了不少隱患。
這些,他們當然明白。
他們本是領兵支援釣魚城,沒想到史天澤已率軍殺下來了。
雙方差點要面對面撞到一起。
好在,史天澤行軍動靜更大,又有沿途的山民趕來報宋軍, 才使宋軍能倉促設下埋伏。
這一戰, 狹路相逢,不打也只能打了。
史天澤之所以來,便是料定了重慶兵力不足……這是真的。
相比呂文德的數萬黑炭軍精銳以及水師。敘瀘這由民壯與正規軍雜糅而成的近萬人,在這種大戰場上, 根本不算什麼。
必須得給史天澤一次迎頭痛擊, 讓其誤以爲是呂文德的援軍到了。
否則,蒙軍馬上就會知道潼川府路空虛, 隨便再派一大將攻敘、瀘, 即能扼住長江上游。
那重慶就完了。
因此,李瑕、易士英這一戰之目的並非擊敗史天澤, 而是恫嚇。
甚至,進而讓釣魚城的守軍看到呂文德的援兵來了……當然, 這是更難實現的戰略目的。
連李瑕也感到無奈。
這不是數千人的小戰, 眼前是兩萬蒙軍水陸並進, 其身後還有十萬大軍。
蒙哥入蜀以後,隨着各地世侯趕到、隨着楊大淵等宋將的投降, 兵力一直在不減反增。
這種情況下, 若是蒙哥不死, 不可能有人能力挽狂瀾。
局勢如此,無準備的仗也要打、不妥帖的策略也要執行……是被動者的無奈。
……
李瑕望了良久, 終於,望到了對岸的山頂上有綠旗搖晃。
這次運氣不錯, 行軍必登高望遠的蒙軍哨探並未發現埋伏。
“蒙軍來了。”
李瑕探手摸了摸高明月送給自己的護身符,收好。
他提劍在手,熱了熱身。
易士英也看到了綠旗,開始佈置一道道軍令。
“請非瑜率長寧軍爲先鋒, 如何?”
“是。”
李瑕拱手應了。
憑藉前世的眼光, 他在大戰略上還不錯,但具體的戰術層面依舊不如易士英有經驗。
既是報着學習的心態, 亦是爲了這一戰能打得更好,在蒲擇之命他領兵出戰時,他依舊是推了易士英爲主將。
這兩人的相處因此很奇怪。李瑕制定戰略,指揮易士英出戰;到了具體作戰時, 又是易士英指揮全軍。
他們卻都很習慣這種方式, 十分有默契。……
李瑕大步趕到長寧軍陣前,祝成已領兵在此埋伏。
“蒙軍的哨探沒發現我們,準備。”
沒有鼓聲,沒有號角, 宋軍悄然傳遞着命令,一個個緩緩拔刀……
~~
涪江、渠江水匯入嘉陵江之後,水勢愈大。
江水迴環過合州、釣魚山,破開雲霧山脈、縉雲山脈,衝向碚州、重慶。
它在縉雲峽谷江面最窄,水勢最急。
因此,這段路有“嘉陵小三峽”之稱。
史天澤面對這樣的地勢,也不得不停下休整。
他麾下有一萬人,加上史樞的五千先鋒軍。
還有,在釣魚城南水軍碼頭俘虜的戰船數百艘。蒙哥又撥了一部分投降的宋軍,給他湊了五千水師。
這支水師新降,還需磨合。因此,蒙軍原本並不急着攻重慶。
哪怕如此,兩萬兵力,水陸並進,已是近乎無敵……
史天澤擡頭看向縉雲山,只見山頂上旗幟搖動,沒有鳴鏑聲,說明哨探沒發現前面有埋伏。
他揮了揮手,下令,命先鋒軍繼續前行、命水師以五十艘戰船協行。
史天澤打了一輩子仗,當然不會把兩萬大軍一股腦的塞進這十里長的峽谷。
讓一部分兵力先行,扼住峽谷首尾,方可從容進軍。
這與是否有埋伏無關,是行軍的常理、大將的經驗。
……
“出發!”
史樞跨坐在戰馬上,驅兵沿着峽谷而行。
這是江邊供縴夫拉縴的小路, 狹窄處僅容兩三人策馬並行。
兵馬徐徐。
行了十餘里,眼看着前方只要出了峽谷, 江勢馬上要開闊起來。
忽然。
“嘭!”
瓷蒺藜火球從上方拋落下來, 落在蒙軍陣中。
這瓷蒺藜火球並非是靠火藥的威力直接炸傷人馬, 而是爆炸後激射出鐵片, 被射傷的蒙卒慘叫不已。
馬匹受驚, 嘶仰。
一片大亂。
“有埋伏!”
史樞遇敵不慌,翻身下馬,吼道:“傳令史殺仙,領前軍立刻前進,突破宋軍防線。敢後退者,殺無赦!”
“傳令單運德,江船立即加速,給我從江面上射殺宋軍!”
“史殺武,你領兩百最精銳的勇士繞後,給我攀上崖頂,速殲山上伏兵……”
“嘭!”火球不停在前方炸開。
“堵住馬耳!繼續行進!”
不得不說,史樞極爲冷靜。
他自小從軍,隨父輩大戰金國,打仗經驗豐富。此時突逢變故,他的反應才使得蒙軍稍安。
峽谷道路就這麼寬,若是慌亂撤了,不說擠不回去,哪怕逃回史天澤陣中,蒙卒們也要遭軍法處置,唯有聽命向前。
……
“殺過去!”
史殺武走在最前面,得到史區命令,立刻領兵衝殺。
他是史家家將。
當年蒙金之戰,史家長房史天倪被金國大將武仙誆騙去赴宴,殺於宴上。史家深恨武仙,家將多以“殺武”“滅武”爲兒子起名。
至今,這一輩已成爲史家最忠心、最驍勇的一批家將。
史殺武張弓搭箭,向宋軍拋射,同時不斷驅趕士卒上前。
此地已是峽谷盡頭,宋軍堵在前面的寬闊處,站成一排又一排,藉由地勢,形成了十餘人應戰一個蒙卒的優勢。
史殺武必須把宋軍的防線向後推,讓蒙軍能夠在寬闊處集結。
這很難,因爲山上的宋軍還在不停襲擊。
屍體很快在道路上堆積。
眼見前面的士卒越來越少,史殺武操起打頭錘便衝上去。
“嘭!”
他馬術出色,控馬躍踏在一個宋兵盾牌手肩上,硬生生以馬踩死對方。
打頭錘猛擊,傾刻擊殺三名宋兵。
後面的蒙卒見他如此,士氣一振,涌上前,奮力擠出峽谷,與宋軍對壘肉搏。
~~
“長矛手!刺!”
宋軍長矛如林,猛然刺去。
長寧軍由李瑕指揮,既堵死了峽谷出口處,又不斷據高處拋射蒙軍。
正常而言,只要守住這一段防線,更早潰敗的一定是蒙軍。
但史武殺竟是以一人之勇,幾乎要逼退宋軍。
且嘉陵江上,蒙軍戰船本拋錨緩行,已加速駛到峽谷下游的平緩江面,往岸邊靠攏,開始向宋軍拋射箭矢。
這場伏擊,因史樞的從容應對,蒙軍竟漸漸從慌亂中鎮定下來,試圖翻轉戰局。
李瑕迅速命祝成補上防線,同時轉頭向後方的江岸看去。
蒙軍水師還須易士英指揮後軍防禦,才能保證他這邊的優勢。
~~
一杆大旗在山坡上豎起,上書“大宋保康軍節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呂”字樣。
大旗下,易士英注視着戰場,眼中透着焦慮之色。
不擅水戰……這是他與李瑕的短板。
敘、瀘水師自張實馬湖江大敗後便受重創,這次雖俘獲了紐璘的船隻。易士英也不敢率船隊溯嘉陵江而上。
打水戰,據着下游不是不能勝,但很難。以守反攻,需要強大的實力與指揮能力。這方面他確實比不上呂文德。
另外,以水師往合州,必被蒙軍哨馬探到。
因此,李瑕大膽的提出以步兵穿插縉雲山脈,奇襲蒙軍,同時扼住峽谷。
沒想到又撞到了史天澤。
蒙軍有水帥,宋軍卻沒有,開戰便吃了大虧。
若不能重創蒙軍一次,易士英便很難讓人相信頭上這面呂文德的大旗是真的。
“傳命王益心,務必領瀘州軍將蒙軍船隻鉤到岸上!”
……
“衝鋒!”
瀘州軍部將王益心拔出刀,放聲大吼。
嗚咽的號角聲起,他第一個衝了出去。
後方的大股宋兵亦迎着箭雨向江邊衝。
被箭矢射中者慘叫着倒在地上,身體還在抽搐不已,但其餘士卒還是衝到了江邊。
“把船拉過來!”
王益心親自掄着手中的繩鉤,重重拋出去。
他曾經隨張實打過馬湖江之戰。
當時,他們的船隻就是這樣被蒙軍硬生生拖到岸邊,從水戰變成陸戰。
世事變幻莫測,誰能想到有朝一日,蒙軍有水師,宋軍沒有。
這次竟是宋軍要用這個方法對付蒙軍水師。
他孃的!蒙古人還有水師,釣魚城南水師碼頭上這些人……唉。
王益心也不好開罵。馬湖江一戰,他自己也被兀良合臺俘虜了。
當時,若不是史俊擊敗兀良合臺,他今日只怕也成了蒙軍……
總之,一雪前恥,就在今日!
“快!拉啊!”
“快幫將軍!全力拉一艘船,後面的就好打了!”
……
“射死他們!”
後面一艘戰船上,蒙軍水師將領單運德不停大吼。
他與王益心不同。
馬湖江一戰只關乎能不能擋住兀良合臺,且當時主將張實已逃,王益心別無選擇,因此被俘虜後還可以歸正。
釣魚城一戰卻關乎大宋國運,且南水軍碼頭被攻破時,釣魚城還在,主將王堅正在拼命救援,單運德卻是第一個降的,他投降之後,十三名水師將領自刎殉國。
單運德後路已斷,沒了歸正的可能,便只能一心襄助蒙古,要爲大汗立功。
隨着他的指揮,戰船上的箭矢襲捲。
“噗噗噗……”
宋軍的鮮血流入嘉陵江。
王益心負傷,猶不肯退,誓要將船隻拉到江邊。
那鐵鉤處有一段鐵鏈,船上的士卒正在奮力劈砍。
宋兵見他如此,一擁而上,有人護住王益心,更多的人則喊着號子,拼命拉着繩索。
至此,戰況已愈發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