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週中平二十六年,正月十四,宜出行。
崑崙山坐忘峰上,張燈結綵,處處透着喜慶的氣氛。山林溪谷之間的積雪尚未融化,與四處張貼的大紅喜字相映成趣,予人強烈的視覺衝擊。
薛昊滿面喜色地守在上清宮大殿前,身上披紅掛綵,不斷與來客寒暄說笑。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雖然最近山中出了一些事情,但並沒有妨礙他期待已久的新婚大典。
執掌坐忘峰的玄機師叔,特意將上清宮騰出來,給自己擺這三天的流水宴。這麼大的面子,固然是看在掌教真人和凌霄師叔面子,然而薛昊深知,若不是自己在年前天下道門新秀大會上一舉奪魁,恐怕玄機師叔也不會輕易答應。
三年前岐山一役,給他的刺激實在太大,親眼目睹了曾沛、莫斂鋒、凌渡虛這些道門新秀出神入化的修爲,令他望塵莫及。妖皇地宮之中,三大金丹給秦無咎一人擊敗,而秦無咎卻又被赤山師叔的徒弟蕭重光一劍洞穿,雖然蕭師弟是出其不意地偷襲,然而能以築基修爲御使金丹級數的無形劍遁,亦足以令他膽戰心驚。
儘管那一役的結局,是自己最終斬殺秦無咎,更親手封死羅侯出路,從此在天下道門聲名鵲起,然而順手牽羊得來的功名,他不稀罕,更視之爲恥辱。
從岐山回到崑崙,他就把自己鎖在了摩崖洞,閉關潛修。他十八歲築基,停留在這一階段十二年,終於在去年中秋突破金丹境界,一舉丹成一品,無論是年紀還是品階,都打破了凌霄師叔的記錄。之後他火速趕往天下道門新秀大會,以初入金丹的道行,連敗一百七十六位同階修士,奪得這次十年盛會的新秀魁首,洗刷了崑崙近五十年無新秀的恥辱。
他笑得很開心,雖然過程艱難曲折,但自己終究笑到了最後,當看到臺下觀戰的曾沛面如土色的表情,他就覺得莫名的快意。
現在自己是天下聞名的道門新秀翹楚,崑崙掌教理所當然的繼承人,連一向眼高於頂的玄機師叔也要給自己幾分面子,現在,情投意合的採萱師妹也快要成爲自己的道侶。
還有比這些聚在一起更令人痛快的嗎?
山腳那裡是怎麼回事?不是已經交待他們好好待客嗎?怎麼鬧起來了?薛昊雙眼微咪,神色嚴肅起來,對門口其他的迎賓弟子吩咐了幾句,身形一閃已經出現在山腳下。
“你這個助紂爲虐的叛徒,還敢回崑崙來,也不怕天雷劈了你。”洛南鬆長劍直指,聲色俱厲,在他身後,馬鈺、柳志虛、顧長街、屈中恆等一衆弟子環繞在側,如臨大敵。
就在洛南鬆劍鋒正前方,一個白衣如雪,雙目重瞳的俊秀青年緩緩走來,山風掠起他的長髮,順着風勢翩翩起舞。他的目光深沉如水,靜靜地打量着面前這些曾經一起長大、一起修煉的同門。他每往前走一步,這些崑崙弟子就迫於威勢,不得不往後倒退一步。
“蕭師弟?”薛昊已經閃現到洛南鬆等人身前,攔住了蕭重光的去路,“怎麼會是你?你終於回來了?”他的臉色又驚又喜,卻又帶着幾分複雜的神情,似是戒備,又似是惋惜。
“薛師兄,”蕭重光看着這個從小與自己情同手足、卻又在岐山親手封印自己的師兄,無論有再冠冕的理由,作爲被捨棄的卒子本人,他也無法坦然地面對。也許在薛昊擲出息壤的那一刻,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的師兄弟之間,就已經產生無法彌合的裂縫。
“薛師兄,你還叫他師弟?”洛南鬆又驚又怒,想不到薛昊現在還承認蕭重光的崑崙弟子身份。“那個大魔頭羅侯已經傳檄天下,說要重整妖族,與我正道會戰,這個蕭重光就是他檄文中欽點的妖族新王,哼,共分天下平起平坐,蕭重光,你好大的威風啊,連妖皇都這麼看重你,還回我崑崙做什麼。”
“你含血噴人。”蕭重光憤怒地指着洛南鬆,眼中流露出濃濃的殺機。
“薛師兄小心,”顧長街在薛昊耳邊傳音入密,“這個蕭重光修爲大進,剛纔我們師兄弟七人聯手的七星劍陣,被他一招就破了,還傷了柳師弟左肩。”薛昊這才注意到柳志虛左肩膀軟綿綿的,似乎擡不起來了。
“我知道了。”他回了顧長街一句,走過去一把抱住蕭重光,“師弟,你終於回來了,採萱跟我都很掛念你。那天我拋出息壤,實在是爲了顧全大局,情非得已。若是師弟還記恨我,師兄我但憑處置。”
“師兄說哪裡話來,”蕭重光身子不自然地扭動,想要掙扎,終究還是忍住了,隨他抱住:“當時情勢緊急,大家都害怕羅侯出世會危害人間,師兄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我已經不怪你了。”
薛昊聽到他這番話,才放開他,面色沉痛:“你知不知道師父跟赤山師叔,一聽說你被息壤壓在岐山地穴中,心急如焚,當時就要出山去尋你。還是諸位長老勸說道,以羅侯的兇殘成性,你又是阻止他脫逃的關鍵人物,如今與他一道被困地穴,必然已經慘遭毒手。就算兩位師長前去岐山打開地穴,也只會徒然便宜了羅侯,這才作罷。”
“師伯與師父的恩情,弟子沒齒難忘。”蕭重光聽得大爲感動,喃喃自語。
“你知道就好,”薛昊聽他這麼說,滿意地拍拍他肩膀,面色變得嚴肅起來:“可是師父跟師叔如此待你,你卻是怎麼回報他們的一片苦心的?就算當時在岐山是我不對,你大不了恨我一個人,怎麼可以背叛崑崙,更不應該投靠羅侯,助紂爲虐,令親者痛,仇者快。”
蕭重光沉聲道:“我沒有,薛師兄,怎麼你也相信這些鬼話?這是羅侯編出來污衊我的,他想讓我幫他,可是我拒絕了。我之前一直在外遊歷,毫不知情,直到剛纔聽到洛南鬆的話,才知道羅侯用這種計謀來離間我們。”
薛昊疑惑道:“當真如此?”見蕭重光點頭,他嘆口氣:“這些回頭再細說,不管怎樣,你能回來總是一件好事,採萱若是知道,一定比我還高興。只可惜師父跟師叔現在不在,不然他們一定心懷大慰。別在這站着了,先去上清宮敘話。”看了洛南鬆等人一眼:“還攔着做什麼,掌教真人一天沒發話,蕭師弟就是我崑崙弟子,誰也不能攔着他回山,都讓開。”
洛南鬆忿忿不平地讓開去路,狠狠地盯着蕭重光的背影,卻又懾於薛昊的威嚴,不敢多說什麼。
薛昊拉着蕭重光回到上清宮,路遇的崑崙弟子都用詫異的目光看着他們。蕭重光心情沉重,他在武當聽說採萱師姐大婚在即,也顧不上蒙週二人的挽留,匆匆作別,駕起劍光直奔崑崙。
他並不知道自己回來會做些什麼,又能做些什麼,一心只是想着無論如何,也要先回來見上一面。想不到進了崑崙,所有的同門都對自己嚴陣以待,在坐忘峰腳下更是和洛南鬆等人動了手,還被迫傷了柳志虛。好不容易看到薛昊下來迎接,卻親耳聽到洛南鬆說出羅侯傳檄的內容,心裡頓時成了一團亂麻。
兩人並肩走入上清宮,看到四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的景象,蕭重光神情黯然,他知道遲早會有這樣一天,卻沒想到會來得這麼突然。看着門牆上張貼着大紅的喜字,他突然覺得很刺眼。
大殿裡的佈置早就煥然一新,仙道中人設宴,自然與凡俗不同。宏大的上清宮,依照客人來路,劃成了幾十塊區域,每一塊自有石桌石椅,曲觴流水,這是崑崙的太虛幻陣,將崑崙各處山峰美景與這大殿實地連成一片,虛虛實實,如夢似幻。客人在席上就可以飽覽山清水秀,無限風光。
這些在座的自然都是道門弟子,修爲少說也是築基,五感六識都足以延伸百里,因此這遙遠的距離並不妨礙他們彼此溝通交流。雖然說都是虛境,但是這上清宮佈置的太虛幻陣,已經達到虛實相生的境界,客人若是修爲眼力足夠,自然可以一眼識破虛景,若是願意相信這幻象,這虛幻也可變爲真實。總之是真是幻,是虛是實,只在人一念之間,當真是一等一的的神奇陣勢,用來待客,可算是極大的手筆,引得座中客人讚歎不已。
至於說筵席上的美味佳餚,自然是真的,虛境中包含着實物,這才顯出崑崙的千年底蘊,仙家手段。這一次爲了薛昊的婚宴,嶺南薛家出動了上萬家丁僕役,由薛府的幾名管家帶隊前來,準備這次筵席。而崑崙上下也是大開方便之門,玄機真人借出了上清宮作爲宴會場地,一衆門人弟子更是跑前跑後幫忙張羅。
看着眼前恍如仙境的上清宮,蕭重光有些發呆,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薛師兄,我在山下就聽說師父跟掌教師伯不在山中,怎麼你大婚這樣的喜事,他們兩位尊長會不出席呢?”
薛昊面色一黯:“本來師父說要親自主持婚禮的,可是就在除夕之夜,幾位長輩一起聚餐,突然傳來飛劍傳書,師父接到以後神色大變,不知道跟赤山師叔說了什麼,兩位尊長同時離開了山門。臨行前將崑崙門戶託付給了幾位長老,又囑咐他們主持我大婚。”他臉上盡是怏怏之色,看來對衝虛不能主持婚禮一事,很是失望。
蕭重光強打精神:“對了薛師兄,我還沒恭喜你大婚,來的匆忙也沒帶什麼禮物,還請師兄見諒。”薛昊將他帶到偏廳:“師弟,你能回來就是最好的禮物,其他的也不必多說。你先在這裡休息,我還得去迎接客人。後天的大婚喜宴,你一定要參加。”
薛昊交代完畢,自去外面迎客。蕭重光仔細打量這間偏殿,以前他在崑崙的時候,就很少來這裡。玄機師叔一向冷麪,規矩又森嚴,想不到這次竟然肯把上清宮借出來,看來崑崙對師姐的婚禮很重視。
他心中發酸,一個人坐着又百無聊賴,眼見薛昊一直在門外迎客,也無人再來搭理自己,心裡頭千頭萬緒不知該做些什麼,索性站起身想要回玉虛峰。
就在長庚劍憑空化成一道金光的剎那,一個總在午夜夢醒時分迴盪在他腦海的聲音傳入耳際:“師弟,真的是你?原來你真的沒死?”他呆立當場,如同木頭一般緩緩地轉過身來,看着長久以來只在夢中相見的那人,任憑長庚劍光在空中環繞盤旋,發出嗚咽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