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賤傷農,但谷賤方能養民。”
鄒衍雖是不入流的小吏,但面對秦越卻絲毫不懼,接過莊生遞來的茶水也是十分優雅的頜首示意。這讓秦越頓生好感,這份氣度可非一般人能有。
“谷價平,物價便穩,物價穩,百姓生活就安定。”
“可谷價如此之低,農戶便等於沒收入了,誰還種田呢?”
鄒衍笑道:“恰恰相反,農戶勤奮耕作之餘個個心懷感恩呢。”
“爲什麼?”
這真的引起秦越好奇了,據他所知,周境各州皆有常平倉,最主要的職能便是平抑物價,讓最關乎國計民生的糧食保持在一個合理的價位上。
這益州也有常平倉,還很大,儲備金都有三萬貫,是鳳州的十倍,但……
似乎沒起作用,這糧價低到底線下了,與周境相比,最少差了三倍。
收入低還感恩?明明是官府不作爲好不好。
“因爲種糧免田賦,官倉糧草皆是統收統購而來,這兩年雖說又恢復了田賦,但因爲百姓家中皆有陳糧,影響也不大,同時既無支移,也無折變,百姓皆無怨言。”
“……”
所謂支移,秦越知道,是指交稅要加上腳力錢,視路途遠近,攤派到農戶身上,既是農戶的額外負擔,也是官吏撈錢的法門。
而折變,更是欺負老實人的法寶,粟、麥、黍、豆、絹、絲、麻……各種折變法,盡欺不識字的老百姓,全看官吏怎麼定,心狠的,心平的,一念之差,千差萬別。
這支移與折變,是兩顆最大的毒瘤,往往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無法禁絕。
就連郭榮也沒辦法,兩次親定漕運料錢,但並無太好的成效,深爲頭痛。
而在鳳州,爲這支移與折變,曾梧親自測算,自己還劃掉了百分之二十,但也只能做到這麼多了,沒想到……
千百年來都禁絕不了的苛政,在這蜀中竟然沒有。
鄒衍細細的品着茶,等秦越回過神來才笑道:“我國……哦,這是蜀中政策較他處的最大區別,歸根結底是倉中有糧,就能大度,反倒是桑蠶等農副業課稅較重。
總之,朝廷通過這一政策,既鼓勵了農戶種田,抑制了土地兼併,糧價又降了下來,真的是惠及萬民。”
“怎麼就抑制了土地兼併,而且種糧所得既少,農戶不會改爲桑田,改種其它經濟作物?”
“好教節帥知曉,蜀中人多地少,尋常一戶之家最多三五畝,種田之餘尚有餘力種桑麻搞副業,所以田地不會荒。
同時田地乃立家之本,糧價低到底了也總要填飽肚子不是,所以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賣了,但凡一賣,必起風波。
而在朝廷粒米不出關的嚴控政策下,種糧收益實在太低了,若是僱人的話,甚至倒貼,對有錢人來說,與其奪人性命謀人田產,還不如造個作坊,釀酒也比買地強。”
“……也就是說蜀中經濟不外乎四字:保農興商?”
鄒衍讚道:“節帥這四字總結到位,精闢,蜀中這麼多年來,一直奉行此國策,倉中有糧,心中不慌,這纔有時間,有機會把蜀錦、蜀繡、茶葉、美酒、書籍、紙張等做大做強。
節帥請看,就拿這去年的益州府收益來說:
官營店肆園囿、鹽茶銅器,醞酒麴錢、年得利達三百二十多萬貫,各色租賦市稅,計有錢一百六十二萬貫,絹八十六萬匹,棉二十餘萬屯,布一十五萬端……
有這些錢財在手,何糧不可得,何事不可爲。所以完全可以不收一粒粟,而常平糧五百萬斛,草五十萬圍,應付各項度支,尚能年年有餘。”
秦越又納悶了:“可是緣何又制白錢以應急?”
鄒衍苦笑道:“因爲銅少,目前兩處銅監所產十分有限,百姓又最愛存錢,富人則喜融銅鑄物……”
秦越點點頭,這下子算是明白了,物產豐富,商業發達,但錢幣不足,這就是蜀中的現狀了。
如今蜀中既平,自當執行朝廷政策,可別的不說,僅是田賦一項,與蜀中相比,便是苛政了……朝廷爲了打仗,真的是勒緊褲腰帶。
秦越也是此時才知道,就大軍攻蜀之際,淮河發大水,下流盡毀,饑民無數,朝廷無力賑災,僅鍾離縣一地便餓死五百九十四人……這還是上報上來的。
如今得了天府之國,不知窮急了眼的朝廷會如何出手,起碼,向訓走時,高舉着聖旨,把能拉的全拉走了……
這樣想想,與天天爲財計發愁的朝廷相比,自己過的還真是神仙日子了。
……
秦越手指在桌面上輕敲着,沉思良久,然後問道:“如今時局已變,你覺得如何做,這經濟才能更上一層樓?”
鄒衍略作沉思,回道:“與中原商道既通,第一當防糧商紛涌而進,破壞蜀中糧儲,糧儲一變,經濟格局立變,節帥需慎重。
第二,當趁此機會,把月市做大,以商促商。
第三建言朝廷,萬不可行殺雞取卵事,強行推行中原政策,據某所知,中原稅賦比起蜀中來,簡直五花八門,當此民心未定之際,更是……”
這是要推行一國兩制的節奏吶,能行麼,朝廷會同意麼?
鄒衍彷彿看出了秦越的顧慮,輕聲提醒道:“關稅買撲,前唐便有成例,節帥可以讓朝廷定個稅賦總額,至於具體操作,再應地制宜。”
承包制麼,果然人才,秦越臉上浮出笑意:“糧食買賣,本朝不禁,卻又如何防範?”
鄒衍想了想道:“與其在關稅等方面動腦筋落人口舌,不如嚴防大糧商,棧道難行,想運糧出蜀,只能走水路,而走水路,非大船不可,小船能運也不划算,所以小糧商不怕,只怕大糧商,這一着執行的好,也就差不多了。
不過蜀中四路脣齒相依,節帥最好能與梓州、夔州、利州互相通個氣,糧儲萬不能有失。”
“很好。”
秦越起身,伸出右手:“彥文兄腹藏綿繡,秦某想請你擔任司戶參軍一職,不知是否願意屈就?”
鄒衍連忙起身:“固所願也。”
秦越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這才省起沒有握手的禮節,忙打個哈哈,對韓徽道:“今後你們搭班子,我們一起努力,讓益州經濟再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