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屋內, 陳笒坐在當間的凳子上,眼睛看着惠妃。顧雲悰覺得,陳笒這樣似乎對惠妃是很大的打擊。果然, 惠妃有些搖晃的坐在另一邊, 眼角已經掛上了紅色。陳笒並不在意, 儘管他已經看到了惠妃的神色, 想到自己平白遭到一次懷疑, 還有那個城府頗深的三哥,陳笒對眼前這個本應是和他相依爲命的女人是無論如何也動不了感懷的心思。
“爲什麼?”陳笒冷聲,如果這時候在陳笒身邊的不是對燕王瞭解有限的顧雲悰, 而是自幼跟在陳笒身邊的任何一人,就會感嘆終究還是王爺的孃親, 王爺下不去手。饒是如此, 惠妃也已經脣角顫動, “若是因爲勤王之事,我是爲了你好。當下你身上沒有職位, 背後也沒有什麼背景,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那勤王妃,”
“勤王妃如何, 與你有何干系!”陳笒猛然起身, 看着眼前這個自識不清的母親, 自己的母妃啊。“你是我的母妃, 還是那勤王妃的孃親?還是說, 你是想把你那好姐姐我的茹姨娘從佛堂中請出來和她兒子一起對付我?”
說起來,這還是顧雲悰第一次見到陳笒發火, 鬢角的青筋鼓跳,面色雖然平靜但是眼中的深邃的漆黑讓人膽寒,何況現在正對着這雙眼睛的是一個弱女子。顧雲悰上前,“王爺,冷靜。”
陳笒擡頭,眼中寒意漸去,“冷靜?我若是再冷靜,還不如將燕王府閉門謝客。”話是如此,但是陳笒語氣已經平淡下來。惠妃見顧雲悰對自己兒子有如此大的影響,心中更加揪痛,也更堅定了和勤王妃合作的決心。
“明德,母妃真的是爲了你好。”惠妃看看顧雲悰,“你身後沒有子嗣不行,勤王妃有個妹妹,對你傾慕已久,只願爲妾,但求有一後嗣便可。”惠妃見顧雲悰面色不變,語氣顯得有些急切。
“就是不知,這過來生孩子的女人,究竟是給我,還是給勤王。”陳笒再次起身,心中已經是一片寒意,“母妃,若是沒有純姨指點,只怕你連你究竟死了幾個兒子,都不知道吧?”這女人已經瘋魔了嗎?
“純妃,純妃她。”惠妃想着純妃明裡暗裡的兩套面貌,再看看兒子。
“你可知道純妃爲何幫你?”陳笒探身,“那是因爲她兒子,因爲明瑞和我交好。不然,以純姨的性子,如何看得上你這個在後院無聲無息的女人?”陳笒話說的誅心,但是他自己心中何嘗不苦,從小時的失望,大了的妥協,以至於最後的放棄,他甚至恨上了他身上流着這個母妃的血,這層割捨不掉的血緣關係卻一次次的讓他進退兩難。
“我與她一同進府,各有一子。”惠妃在陳笒的壓迫下已經完全回到了當年,陳笒冷笑,“一同進府,純姨是由忠信候親自背入府中,日後討伐前朝,忠信候戰死沙場,純姨不顧一切戴孝九月,就連新皇登基,純姨都是一身銀素卻無人敢有異議。你呢,你是誰送入府中的?你可還記得?外公將馬姑姑留給你,你卻任由皇后將馬姑姑供養在御膳房,你是宮中嬪妃,當今尚在就被恩賜入府恩養,母妃,你若再不清醒,本王只能宣稱惠妃暴斃!”
顧雲悰知道,陳笒還沒說完,但是他不能說,惠妃原本兩個兒子,而如今,卻是實實在在的只有一個了。陳笒看着惠妃,不準備再給她時間了。“雲悰,母妃年下發了寒症,要靜養休息。如今你管着內府,如何安排,由你來定。”
“是。王爺。”顧雲悰神色清冷,他知道,此時便該如此。門外,鄭管家將門打開,陳笒甩袖出門,顧雲悰點點頭,“鄭伯,惠妃娘娘年下染了風寒,需要細細調理,從今開始,概不見客,馬姑姑伺候飲食不當,降爲園內灑掃。還有,免了小世子的請安,免得打擾了老夫人休息。”
聽見後面顧雲悰的安排,陳笒心中有些寬慰,停在院中等待。看見院中還在行禮的宮人,“起吧。以後盡心伺候着。不要失了分寸。若是本王知道這展秋院中的隻言片語傳到了宮中,你們就是有三個腦袋,本王也能給你們斬乾淨了。”
“是,奴婢們不敢。”宮女變爲侍女,這些宮人們不敢造次,只要活命就好,只要活命就好。
回到書房,陳笒坐在書桌後面,看着隨後進來的顧雲悰,嘴角帶笑“倒是讓世子見笑了。”顧雲悰轉身,“難道王爺不是故意要我刺激惠妃娘娘的嗎?”將書房備好的茶水檢驗一遍,並無不妥,才用茶杯斟了一杯。“燕王,不知是否願意將其中緣由和我說上一說?”
陳笒擡眼,顧雲悰,若是陳七,你可還會問?你定然已經自己去查了吧。“坐,站着如何說話。”
“王爺請說。”顧雲悰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手中研磨着茶杯。陳笒揉揉頭,“陳七是我哥哥,在我六歲的時候,我親眼看着他被皇后手下的姑姑打死,扔在荷花池中。”
顧雲悰杯子一頓,他萬萬沒想到,燕王的開頭,竟然是這個。
“我當時不敢出聲,只跑了回去,想要母親去救他。”陳笒聲音略有些低沉,這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將這些事和旁人說出,“但當時,母親在房中跟那人談詩,論句,我被攔在院子外面,皇后的人就在身邊窺視,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將這件事告知母親,我在門外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也是這一個時辰,我看見了兇手慌亂的闖進去將孩子失蹤的事情報告給她。
哭聲傳出,沒有一點點的行動,她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那個呵斥下人的夫君身上……”
顧雲悰聽着陳笒輕輕的講述,知道陳笒此時需要一個宣泄,卻也依舊在壓抑。他能看得到陳笒的失望,恐懼,還有那蝕骨的恨,不是對皇后,不是對皇上,甚至不是對當年那個對自己孩子無動於衷,一心只有風花雪月惜郎情的母親,是對他自己的恨,恨那時的弱小,恨當時的惜命,恨的也是那個同樣隱藏了真相的自己。
兩人一個說,一個聽,陳笒的敘述從陳七出現開始便有了轉折,顧雲悰也是第一次知道,陳七原來早在金陵就已經和陳笒相識,卻是僅限於相識。
說道二人如何謀劃拉顧雲悰下水的時候,陳笒轉入正題,將陳七第一次言而無信說的甚是豐滿。加上陳七日後的種種行事,卻成了陳笒生活中唯一的調劑一般,顧雲悰此時手中茶杯已經涼了,但是他心中全無其他心思。陳七的過往展現在他的眼前,儘管只是一小部分,卻也足夠。
說道最後,陳笒啞聲“我最恨,就是這幾年竟然絲毫沒有察覺,若是早些年知曉,怎麼也不會讓事情到了無法轉圜的地步。”
書房中一片沉寂,是各有各的心思,也是各有各的懷念。輕輕地叩擊聲傳來,陳笒擡眼,眼中已經是一片平靜“進。”
鄭管家拿着一封信進門,“王爺,王君,金陵來信。”陳笒伸手將信接過,金陵,他們纔剛剛到京師,這封信後腳就到了,可見是他們走後立刻就發出來了。
看罷,陳笒將信遞給顧雲悰“你且看看。這金陵的傳言,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皇上爲了迎回這個二皇子,做的事情還真是不少。”
“金陵市上酒家眠,詞句卻是通達,簡潔。”顧雲悰將信折起“季大人的車馬不日就要到京師,到時候這任明澤一出現,京中只怕要大亂了。”
“任明澤一出現,就可以趁機讓淮南王知道,表現忠心的時候到了。”陳笒脣角上揚,看看顧雲悰,“恐怕到時候淮南王還要感謝你。”
“我可要不起他的謝謝。”顧雲悰上脣無意識的撅起,轉瞬便恢復常態。陳笒點點頭,“入夜了,世子早些休息吧。”至於他,現在正是動作的時候。
“後日金陵士子入京,王爺還是早些動作爲好。”顧雲悰說完,轉身離去。現在,鳳梧應該也回來了吧。
“我有什麼動作,自然不會忘了世子。”陳笒脫口而出的時候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將剛剛做的決定說出。門外的腳步聲微頓,復又離去,陳笒搖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自嘲。
月上枝頭,陳笒一身勁裝從自己的王府院牆上翻出。潛行在京城的夜行者中,開始爲了白天的一切籌備。
次日,陳笒看看銅鏡中第一次穿着王爺朝服的人,“你倒是比我還要像個王爺。”漢邦並沒有王君的朝服,所以陳笒只能讓繡娘根據自己的朝服樣式給顧雲悰做了兩身,現在看來,效果不錯。
“王爺?”顧雲悰正正自己頭上的朝冠“看你們兄弟,我便知道,這世上最難做的事,就是王爺。”轉過身,將身後的陳笒也納入鏡中,顧雲悰突然有些恍惚,彷彿鏡中的那個和自己身着同款樣式朝服的人,腰間有一把玉笛,頸上還有一段紅線。
“最難做的,不是王爺,是被皇上猜忌的王爺。”陳笒看看鏡中的景象,微微皺眉。“走吧,大殿上還有人等着咱們自證清白呢。”
宮中,陳煜看着殿下長身而立的兩人,面帶微笑。“明德,雲悰,一路遠行,可有什麼觀感?”
“觀感倒是少有,只是這一路緩行,到讓兒臣覺得自然之處,百姓之集,是不會隨着王朝的更替而發生變化的,除非有哪位將士有移山填海的本領,能改變山川地貌,四季民俗。否則,朝代的更替,對於百姓來說不過是換了個天罷了。”陳笒這時表現出歸隱的念頭,倒是讓陳煜一驚,隨即看向顧雲悰。見顧雲悰也是一副閒適的樣子,心中忽然有些警惕,這兩人莫不是商量好了?要是想玩欲擒故縱,他們可就失了先機了。
“看來你這一路應該是沒少聽說南方暴民檢舉官員之事啊。”用暴民,是想要試探這個兒子還有沒有點基準。
陳笒皺眉,便是如何也不能稱他們爲暴民吧。“兒臣以爲,那些百姓只是將希望寄託在新朝的清明吏治上面,並無暴民行徑。”
“何況,兒臣一路走來,見並未有臨府的官員將上訪的民衆扣留拘押的現象,兒臣以爲,這是我漢邦官民一心拔除毒瘤的時候。”
前面說的正合他心意,後面的話,未免太明顯了吧。陳煜皺眉,“我漢邦政治清明,何以有毒瘤之說,不過是幾個宵小之輩。”
“父皇聖明。”不招不架,陳笒現在有些摸不清皇上要走的什麼套路,索性就等他說完便是。
陳煜看看一邊靜坐的顧雲悰,“雲悰,你這一路有什麼感覺?”顧雲悰沉吟了一下,“父皇是想讓我說什麼?是說這些人該辦?還是說這些百姓胡鬧?”
一邊的周成吉摸不着頭腦,正準備將顧雲悰的話再細細過一遍,就見燕王微微抿脣,皇上已經開口“自然是該辦。”
“那便派個得力的人去辦就是了。”顧雲悰略一思襯“父皇手頭要是沒有合適的人選,不若讓……”
“朝中能臣濟濟,這點人手還是有的。”陳煜臉色詭異,這件事要是和燕王他們倆扯上關係,只怕是明德這孩子又要趁機做什麼了。陳笒已經明白顧雲悰的意思了,微微垂首“父皇既然已經有了人選,那臣等便不再多言了。倒是父皇莫要過於勞神,這些事不過是浪擊打礁石,不會動搖我漢邦的根基的。”
將事件上升,更是引得皇上懷疑,顧雲悰心中輕笑,這燕王,還真是不怕事大。不過,就是要事大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