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周君武也已經醒了過來。
去到皇城南向的城樓上坐着,晨風裡帶着涼意,青灰色的天幕下,看見城池裡漸漸躍動燈火。
每逢有大事,他會習慣性地來到這邊看着局勢。
也總是讓他想起江寧。
福州城與江寧有着類似交錯的水路,一處處的園舍錯落在水路間,園舍裡又點綴各式各樣的樹木,經過時間的沉澱,擁擠卻也錯落有致。但總的來說,福州古城相對江寧給人的感覺總小一些,記憶中的江南煙雨更爲溼潤,以文墨的黑色爲主,福州則好用白牆,瓦片青中帶灰,更像是褪了一層水色的、沒那麼潤的江寧。
江寧只是偌大武朝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城鎮,而這處偏安一隅的福州,卻已經是他作爲皇帝管轄的最大城鎮了。即便是這樣,這裡他也管理不清楚。
站在城牆上,他常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日凌晨,關於江寧的想法倒是尤其具體起來。
從這處城牆上朝東看,樹木掩映的長公主府中,師父的孩子從數千裡外來到了這裡。這是說出來別人都無法相信的事情,似乎蘊含着許多奇特的東西。
回想起來,他作爲王府的世子,後來又作爲國家的儲君,他有過許多的老師。在江寧的那段時日裡,與名爲寧毅的男人的往來,其實回想一下並非是正經的教學,相對於康爺爺、秦爺爺,相對於後來許許多多正經的大儒,寧毅教導的許多都是雜學,給他們開闊視野,給他們提供了許多新穎的想法,帶着他與姐姐做點試驗,教姐姐奇怪的所謂方程式,跟自己說地球是圓的。
如果只是這樣,似乎也沒法說,那就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師父。
但他這一生終究是見過許許多多出色的人,例如康爺爺、例如秦爺爺,例如宗澤、岳飛,及至傾覆,他們皆是男兒到死心如鐵的英雄。寧毅在江寧時教給他的其實並不多,江寧的生活悠閒,他是註定庸碌一生的小王爺,有師徒名分的兩人偶爾見面時,寧毅在談論天下雜學之餘,也會講些及時行樂的話,見他熱衷格物,便也教他做些孔明燈之類能飛起來的小物件,其實認真想來,恐怕是沒把自己當成什麼正經徒弟。
只是後來,布商家的贅婿去了北方,擴大了竹記,接手了密偵司,待到女真南下,幫秦爺爺守住了汴梁,再之後,一刀砍死自己家的皇帝叔父,把童貫這類人硬生生地打殺在金鑾殿上,舉兵造反,之後又在小蒼河輪戰天下……或許只能說,男人總是會望着另一個男人的背影成長吧。
轉眼之間,十餘年過去了,自己從愚鈍的小王爺,變成一個愚鈍的皇帝,戰戰兢兢的帶着一些足以稱得上人傑的同志在這處偏安之地,明明已經豁出了性命,卻總是搞不出多少起色。他有許多的話,想跟曾經的師父說,可又總覺得,會被狠狠地罵上一頓。
又會想到,十餘年的時間不見,自己幻想中的師父,就真的還是曾經的那個師父嗎?他在江寧城中的溫文爾雅、雲淡風輕,在經歷了這十餘年的事情後,會不會也變成了其它的東西呢?
當然,昨日見到的、師父的二兒子,性情上看起來倒是與自己有些像,屬於很不着調的、愚鈍的晚輩。他雖然在當時覺得對方未免粗鄙、不學無術丟了師父的臉,但回頭想一想,自己豈不也是這樣,頓時又有了幾分親切感。
師父這十餘年來,教了那麼多人,顯然也不可能總是左文軒、左文懷那樣的優等生,難免也會有自己與那寧忌小子一樣的三流貨色,想必師父也會習慣。如此想想,自己與那寧忌小子,原來竟是同志。
想去到長公主府,教對方一點作爲愚蠢前輩的經驗,拉近一點距離,但這日還有不少事情要做,於是也只能在這裡等着。
城內的事情已經做好了安排,寅時左右,從宮牆上望出去,原本只有巡邏者、打更人提燈的城池裡漸漸升起光芒,武備學堂、報館等地方已經醒來,君武拿着望遠鏡向外望去,昏暗之中,也似乎正有隱匿的身影在城內潛行,串聯着凌晨的第一波訊息。
針對臨安淪陷的消息,令背嵬、鎮海兩軍出擊賑災、收留難民的決議,昨天已經在內部做了出來,雖然一時尚未明發聖旨,但對於密切關注着皇城情況的一衆反對者來說,提前得知並不出奇,不用等到天明,他們也該做好準備了。
預期中的海船歸來之前,福州的局勢猶如一場垂釣,魚被鉤住嘴巴,只能在被釣起之前奮力掙扎,而釣叟也只能時緊時鬆的收線,擔心着魚線的斷開。
寅時過半,報館的方向傳來騷動之聲,第一場刺殺,照着李頻的方向去了,不多時,城內又有兩起騷動傳來。
卯正,東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雞鳴狗吠之中,武備學堂的學生列隊離開學校,引起了道路上晨起百姓的圍觀。
幾起小小的騷動仍舊在城內出現,有人將報告一項一項地遞過來,它們有的令君武哂笑,有的也令他蹙眉。夏日的陽光漸漸地升起,晨風漸暖,像是一鍋湯正在漸漸煮沸。
過了卯時,太監過來報告,李光、胡銓、童朝美等大臣陸續求見,這是要對今次的大動作提出質問了,君武嘆了口氣,隨後,叫他們陸續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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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的另一側,亦是清晨。
院子裡三三兩兩的人打磨好了刀具,俱在吃喝,黃勝遠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喝了幾口粥,目光嚴肅地打量他們。
這次跟隨着他來到福州的,俱是門下的親族。
黃家在莆田走私多年,已是當地的大族,黃勝遠並非黃家主脈,能夠從旁支混到家族的二把手,靠的是心狠手辣,也靠着審時度勢、能屈能伸。他是個梟雄般的人物,當然,更多靠近的是梟,而非雄。
黃家富貴了幾代,主支的黃百隆與福建的衆多大族一般,便開始附庸些風雅,想要成千秋百代的家族了。他顧的是面子,黃勝遠顧的就是黃家的裡子,黃勝遠做了一輩子髒活,對於黃百隆的做派便有些不以爲然。
況且黃勝遠也有上進的心,黃家慢慢的洗白,下頭的孩子開始讀書行善,他這一支便永遠被宗家壓着出不得頭,犯了事情還要讓他們頂罪。想要以旁支臨大宗,黃家也得有些不同尋常的變化。
當然,這變化來時,黃勝遠也有些決斷艱難。
作爲黃家幹髒活的首腦,他與蒲家、陳家這些水匪的往來,比黃百隆想象的要深——當然這並不表示黃百隆失去了對族產的控制——作爲莆田根系頗深的走私世家,黃百隆有着自己龐大的關係網,至於黃勝遠,則是在十餘年的管事生涯中,與部分格外心狠手黑的水匪有着更深的友誼。
蒲、陳這些水匪造反之時,黃百隆穩坐釣魚臺,與部分人物進行切割,黃勝遠卻沒有這般從容的選擇,他與蒲、陳等人的聯繫一直存在,私下裡也曾勸說過黃百隆,做好造反的準備。
但黃百隆更加類似於此次福州城內幾個幕後黑手的發言人,不到關鍵的時刻,是不會積極表態的。
黃勝遠也曾經想過將女兒嫁到宮裡,倘若女兒乖巧受寵,那倒是不必造反了,黃勝遠這一系旁支,也再不用看宗家的臉色。
可惜,事情才動了意頭,那邊私下裡接觸陳霜燃這幫亡命徒的時候,女兒便被那位大宗師級別的兇人看上,受辱之後,竟然就死了。
按照那位大宗師的說法,女兒是自盡的。
這是黃百隆的錯,從女兒小時,便讓她進了族學,學什麼女訓、女誡,女兒學得挺好,成了十里八鄉有名的大家閨秀,結果還沒嫁人,便搞出這等事來。
如此一來,進宮的路子斷了,另一方面,與陳家亂匪來往的事情沒法通天,兼且女兒死了還得罪了那兇狠的“虎鯊”詹雲海,黃勝遠焦頭爛額。
他事後當然也意識到,整件事情或許也是陳霜燃在得知他有意送女兒進宮後給他出的難題,可事已至此,還能有多少選擇。他在做出決斷之後,帶了人到福州,決心將事情的手尾解決掉,在私下裡他無比努力地爲了陳霜燃的事情奔走、遊說、串聯,但整件事情也因此越陷越深。
從昨日陳霜燃的人要求他親自出手殺人作亂開始,黃勝遠便明白,自己已經一步步的被對方拿捏住了,從一個入股的合作者,被人家使喚成了要衝鋒的馬前卒。
晨風撫動,黎明的光芒正沿着院牆灑落進來,有頭髮參差斑白的同伴自外頭進來,帶來了報紙:“那小賤人說得沒錯,皇帝出兵,動手了。”
“……哪還有餘力。”
黃勝遠吸了口氣,將那報紙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之後放下。有些事情心中早有感覺,但拿出決斷來,仍舊困難。
“陳霜燃是個瘋子,但官面上傳的消息不會錯,戶部早見底了,皇帝的私房錢也早掏得乾乾淨淨,出兵賑災,就靠着報紙上的這點節衣縮食?”
“私下又有消息,初一皇帝宴請的有十餘家,以劉家爲首,打算傾家資支持朝廷救濟災民……”
“說他孃的鬼話,初一我也在的,若有此事,我總能聽到……”
“……”
黃勝遠將報紙扔在桌子上,旁邊的人沒有說話,如此過了片刻,黃勝遠站了起來。
“……但你說的是,局勢如此,是逼人站隊的時候了。”
他揮手喚來一旁屋檐下的一名年輕人,拍拍對方的肩膀:“立刻、收拾東西,最快的速度回莆田,找到你二伯,告訴他我們這一支的要上山了,人安排好後,與你二伯去找黃百隆,逼他做決定,你告訴他,我們在福州反了,黃家不乾不淨的東西,我們都會抖出來,他沒得選,這邊的皇帝要錢,也不會放過黃家……不管他跟不跟,你們上山。”
那年輕人咧開嘴笑,隨後雙手一抱,行了個禮:“俺早想上山了。”
“去吧。”
他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年輕人朝着院門奔跑而出。黃勝遠將身邊的椅子一腳踢飛,那椅子在牆上轟的碎開,他在清晨的陽光下靜靜地站着,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院落裡衆人身形顧盼、目光交錯,有人將兵器拋擲給同伴,有的人將短刀配在了身上。
“跟賀家的恩怨,大家都清清楚楚。”
以賀遠塵爲首的賀家人,在莆田黑道上與黃家的廝殺往來,已有數十年之久。
院子外頭的街道上遠遠的傳來人聲,黃勝遠的目光掃過。
“當下,是殺人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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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想殺人。”
陽光照耀下來,皇城的城牆上,君武一面吃早餐,一面在接見李光、胡銓。李、胡二人看着皇帝的早餐,如聖旨裡說的那樣,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很是簡樸。
“……但是據刑部報告,自凌晨起,城內大大小小的械鬥、行刺已有十一起,其中較爲惡劣的、十人以上的尋仇廝殺發生四起……有人在凌晨行刺李頻李先生未果,但在城南,大盜吞雲刺殺皇商濮陽先生,如今已致濮陽先生重傷,御醫趕過去了……城東亦有人潛入巡城司的火藥庫,幸被發覺,也引起了一場爆炸,此事你們過來的路上,當有察覺……”
李光、胡銓一面聽着,一面在心中嘆氣。
“……其實,臣等求見,並非爲城內此時的些許事情。”李光上前一步,“而是此次的許多做法,原本內閣尚在商榷,陛下不知會我等,未免有……專斷之虞,此事,易讓諸位大人寒心哪。”
“哦,寒心了。”君武吃一口饅頭,嘆息中點了點頭,過得片刻方纔道,“所以,朕做的不也都是些小事麼,武備學堂乃是區區一所學校,令他們出去做些事情,無需得到內閣首肯;背嵬、鎮海二軍開放邊界,收留難民,這是戰亂之際的應有之義,屬於賑災,也不算是什麼兵戎相見的大事,至於朕呼籲節衣縮食、共體時艱,進入福建之後,不都是如此嗎,朕做得到,諸位大人應當配合纔是。”
“陛下此番說法,委實有些掩耳盜鈴了。”胡銓忍不住上前一步。
君武的目光向胡銓望過來:“朕也可以不掩耳盜鈴的。”
一直以來,福建的朝廷上一直有着大大小小的幾個派系。
其中從秦嗣源時代過來的成舟海、聞人不二等人以及部分江寧官員自然屬於君武、周佩最爲倚重的核心派系;而部分出身福建的本地官員、大臣則屬於看起來大員不多,實則根系深厚、掌握了大半個基層的本地派。核心派對於本地派既拉攏、倚重,有分化、打壓,一直屬於朝廷中下層的主流趨勢。
以李光、胡銓爲首的許多官員,是跟隨君武南遷過來的名臣,他們有不少在周喆時期便已嶄露頭角,其中也有不少人,屬於天下各方的大族代表,當週雍駕崩之後,這些人跟隨君武來到福建,期望的重振武朝、還我河山。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絕非庸才,例如李光、胡銓,都屬於手段出衆、想法激進的能臣,但來到福建之後,他們面臨的卻是一副皇帝比他們更爲激進、以至於他們甚至難以跟上的局面。這使得原本應該成爲朝廷主體的外來派、名臣派,狀況都委實有些尷尬。
罪魁禍首當然是寧毅。
無論是他逼着李頻搞的所謂新儒家,還是他通過左家人傳過來的所謂君主立憲的理念,對於衆人來說都是最爲離經叛道的想法。衆人此前已經有過大量的討論,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關於儒家的信仰問題,歸根結底,李光等人認爲君主立憲的想法行不通,原因在於對萬民的教化不夠,利用底層的力量反撲中高層官僚,均分權力以達到政治清明的設想,眼下怎麼想都做不到。
而在這其中,也有着更爲直接的現實邏輯。
名臣派所謂維繫事物的本質其實是過去武朝作爲儒家正統的家天下共識,在最初的想象裡,他們希望君武能夠以“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姿態振臂一呼,即便在這殘破的天下間,也終究能夠聚攏正派人心,恢復武朝。而即便這樣的想象被叛逆的君武打破後,李光、胡銓這些人也並未完全放棄,他們一面與李頻等人辯論,一面在朝堂上做事,一面也堅持在君武面前錚錚直諫。
一來雖然君武的思想被寧毅污染而變得叛逆,但以做人做事而言,他委實是武朝數代以來最令人動容的優秀胚子,在戰場上他能夠身先士卒,內心之中有着一腔熱血,而在私下裡,他的爲人處事以德以儉,理念之外誰都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謙和,這樣的皇帝苗子,是值得珍惜的——尤其他也已經是唯一的一個了。
另一方面,則是名臣派都堅定地認爲,寧毅的這條路走不通,既然走不通,那麼遲早有一天是要面臨失敗的。一旦失敗了,君武還是得用他們的法子,走政治這條路,風潮的左右變動,人物的上上下下,其實都是常事,於是幾年以來,縱然有不少人因爲對君武的失望而離開,但留下來的李光等人在君武面前話語倒是變得愈發直接起來。
君武對福建派稱得上口蜜腹劍、心狠手辣,表面上什麼好話都說,實際上殺人絕不手軟,留了惡名,但對於這些名臣派基本沒有下過重手,他有時候被陰陽,有時候被指着鼻子罵,甚至被罵得受不了了也暴跳如雷的與對方對罵,但實際上最重的話也不過是“你給我滾出去,滾遠點,我不想再看到你”。歸根結底,他也明白,這些人並不是敵人。
臨安再度城破的消息傳來,君武在第一時間召集了閣臣商量,其實這件事情雖然揪心,但對於李光等人而言,倒算是政治上的利好。武朝朝廷偏安東南、徐徐圖之,等於是在一定程度上逃避了對整個天下的責任和承諾,但臨安對武朝是有象徵意義的,臨安破了,福建要出兵收回來,一旦收回來,君武就得以“武朝正統”的身份向整個天下搖旗,到時候小皇帝要拋開士大夫搞尊王攘夷的阻力,絕非如今偏安福建可比。
另一方面,想要出兵得有錢,如今戶部的銀子早已見底,福州很難再刮油水,倘若真要出兵,就只剩下寅吃卯糧一途,他需要皇帝對整個天下做出更爲具體的政治承諾,對外界各方的利益做出承諾。也是因此,消息一傳來,右相李光等人一邊強調戶部的虧空,一邊在苦苦勸說、兜售解套的辦法,只要皇帝鬆口,幡然醒悟,回到儒家傳統,他們便能從天下拉來大量的“投資”。
誰知道內閣的商量只是走了個過場,還沒有決議,皇帝就乾脆繞開了內閣,一邊將武備學堂這樣的底牌盡出,一邊節衣縮食吃鹹菜,另一邊則只是讓最能打的兩支軍隊以賑災爲名動起來,一種彷彿要全力打出去又彷彿完全沒這個意思的錯位感。這令得名臣派的蓄勢待發打在了空處,也只好破口大罵左家把持了言路、皇帝仍舊沒有學好。
雙方在這城牆之上對峙了片刻,胡銓愴然:“天下淪陷日久,今臨安又是一輪浩劫,陛下負天下之望,若此時仍舊畏縮,不敢北上,必令天下人心寒……”
“可此時決意北上,便要受你們的勒索。”
“我等衷心奉迎聖上,豈能說是勒索,陛下此言令人心寒。”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無非這點事情,有什麼新的?”
“李頻是新的,其實我等又何嘗不是新的,天下之事窮則生變,這些年來,我等的想法,何嘗沒有變化,只是世間的複雜的、有用的變化,往往潤物無聲,期待一個觀念便改變天下,那不過是孩童的妄念。”李光道,“而即便退一步,陛下是新的,放在過往,陛下有聖君之像,家天下由來已久,往往便是聖君令其復生,庸君使其敗壞。陛下呀……”
“我不是,我沒有,你別亂說……”君武用力擺了擺手,“理念之爭由來已久,事情沒做完,不要再討論了,朕的意志,莫非你們還不清楚!”
李光退後一步,嘆了口氣。
過得片刻,君武也嘆了口氣。
“朕並非不想拿回臨安……”
他緩緩道。
“這幾年來,許多事情,朕與你們有過爭論,應該說,也已經爭論得很清楚了,朕不是仇視士大夫,朕只是覺得這天下有用的士大夫太少,自私的士大夫太多了,得變一變。這些想法推了這麼幾年,不說男兒到死心如鐵,它總要有個結果,兩位老師,你們幹大事的時間比我久,我也是從你們身上學的這些做法……”
“往外打之前,朕要將武備學堂的學生放下去,朕要看看,他們究竟能不能去到軍隊裡,將朕的想法、朕的意念融入到軍隊裡去,讓他們知道爲何而戰,而若要讓他們認同,那至少,他們就不能是爲了你們、爲了我周家在打仗,得告訴他們何謂家國,得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平等的……”
“臨安破了,這是一件大事,許多人要死,生靈塗炭,這是我周家的罪孽,但朕不能答應你們,朕不能爲了打出去,就匆匆忙忙的跟天下的食利者做交易,你們真是爲了那些生靈塗炭的人嗎?你們只是在圈養和憐憫自己的牛羊……”
“這天下已經有許多的人覺醒了,朕可以敗,但不能退,若到了此時首鼠兩端、舉棋不定,兩位老師,朕對得起這兩年來在福建殺過的那些人嗎?朕真的就是爲了私利殺了他們?朕心狠手辣?兇殘暴虐……不是的,若是可能,朕想在江寧城裡當一個無憂無慮的小王爺,整天混吃等死,就算當了皇帝,朕想求個仁字,死後被追個仁宗。可朕沒法這麼選,這天下要朕選武,但武朝不好有武帝——所以朕也可以求個厲——”
太陽已經升高,城池的樹木在熱風中搖曳,騷亂在發生,君武已經吃完了饅頭,眼底滿是陰霾和心痛。李光拱手:“其實,武朝至此,過不在陛下,陛下繼位的這幾年,天步艱難,許多事情,我們這些老朽,也是看在眼裡的,其實對於士大夫要更好,老臣也同意。”
“朕也不是想訴苦,這些年來,跟着朕來福建的各位,誰都苦,訴不上,只是說,有一些事情,兩位老師無謂再逼朕了,尊王攘夷的事情做到現在,你們不同意,我可以理解,但若我半途而廢,怕是你們會更瞧不起我……”
“至於臨安,不是說不要,也不是說畏畏縮縮,武備學堂的學生去了背嵬軍,收治與安撫難民若是能有一套好的章程,該收的地方,自然可以慢慢收回來,只是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腳踏實地,徐徐圖之方能成事,兩位卿家,認爲然否?”他知道對方喜歡徐徐圖之,如此問道。
李光胡銓只得退後:“唉,關心則亂,是臣操之過急了。”
“朕平日裡喜歡在這處城牆上往外看,並非是在看什麼局勢,而是這裡常讓朕想起江寧。”君武看着城牆外,沉默了片刻,方纔嘆道,“想起江寧,也想起以前的武朝,那時候鮮花着錦,什麼事情都不用操心,多好啊……可女真人不讓我們過那樣的日子,自從我在西南的那位老師出現後,天下也沒法像以前那樣治了,我不知道兩位老師覺得如何,最近我想到武朝又常常想起以前的一首詩——並非是歌舞昇平的那種,我記得那是在我小時候,秦嗣源秦爺爺念給我聽的一首……我當時聽不懂的詩,說‘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
他說到這裡,微微笑了笑,或許是被這詩詞感染,李、胡二人都微微嘆息。
隨後,君武偏過頭來:“倒也有一些事情,今日是要兩位老師幫忙的。”
他的手指向宮牆下:“朕說了,朕不想殺人,但如今福建局勢如此,有些事情,朕也沒有辦法。對於城內的這些亂象,朕要篩查,成舟海成大人慾領此事,被朕拒絕了,他殺孽太重,腦子有問題,朕不喜歡……思來想去,此等大事,恐怕也只有李大人坐鎮,才能對天下有個持中的交代……”
“那李卿、胡卿……此事,可否爲朕分憂啊?”
……
辰時將盡,沿着宮牆的樓梯往下走的時間裡,李光與胡銓的神色俱都複雜,隨後看見福建籍的大員童朝美一臉慨然地走上來,雙方打了個招呼,但沒有說話。
童朝美一臉長鬚,端着慷慨就義的姿態往上頭去了。
“陛下……慢慢學會當皇帝了。”李光低聲嘆息,話語之中,似乎也有幾分欣慰。
胡銓也笑了笑:“畫的一個好餅、派的一口好鍋……倒也確實是,有些氣象了。”
“在陛下的角度,他做的是對的,咱們是中立派,給咱們一個徐徐圖之、收回臨安的許諾,再讓咱們出面,去壓反對派,餅和鍋都分得很好……是咱們該擔的。”
胡銓笑得有些諷刺,過得片刻,回頭看了看:“李公以爲,童朝美會跟陛下說些什麼,陛下又會跟童朝美說些什麼呢?”
“童朝美福建魁首,他的身份地位,此次大概是要犯顏直諫,不過沒什麼用……陛下大概會跟童朝美這樣說:我的軍隊要去打臨安了,但是現在誰都知道沒錢,你們給點錢,我就早些走,不給錢,大家就繼續在這裡扯皮吧,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陽光落下,兩人俱都笑了起來,隨後也都嘆息着搖頭。
“……李公,你說,陛下……有機會嗎?”
“……如陛下所言,自從西南那位出來,這天下大事……其實你我也都看不清了……”
“……且行……且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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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風漸漸地熱起來。
長公主府的前方車馬喧囂。
連日以來福州城內狀況不斷,昨晚到今天,又是大動作,以至於各方權貴、夫人每日都往長公主府這邊聚集,一來關心,二來打聽各種風聲,而公主府都會得體地管大家一頓早膳。
今日長公主府的早餐頗爲簡樸,着重突出了共體時艱的主題。大概是在武備學堂學院出城的時間裡,周佩掛着得體的笑容同時也略帶嚴厲地應付了各路人馬。她已經是相對成熟的政治生物了,待人接物間早已不會被人看出心中的波動,但實際上,這天早晨,她的心中多少有些焦急。
早餐的時間已經過了,晚起的周福央還在後方慢吞吞的吃着她的早餐,待到周佩這邊告一段落,準備帶着小姑娘去找昨天搶她闆闆糖的小賊麻煩,才從趙小松與嶽銀瓶的口中知道,那名叫孫悟空的小賊眼看城內熱鬧得緊,在跟岳雲打過一場後,已經往公主府外跑掉了。
“……怎麼就能讓他走了呢?”周佩蹙眉。
“成、成先生做了承諾,可以讓他自由來去。”銀瓶回答道,隨後旁敲側擊地跟周佩告狀——那小子臨走之時還惡毒地罵了武朝朝廷和岳家人都是無能的王八蛋。
“我想,他多半是在氣頭上,才口不擇言。”告完狀,銀瓶補充一句。
“他這樣說,多半是有道理的……”周佩順口道。
“……呃?”銀瓶眼角抽搐。
“……多半……是有理由的。”周佩改正一下,隨後倒也沒有繼續聊理由,“這樣說來,也就剩下昨天那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了……”
“嗯,成先生說她是人質,有她在,便不怕孫悟空跑掉。”銀瓶說着,隨後壓低了聲音,“她今日復了女裝,挺漂亮的。”
“我去看看。”
周佩朝着公主府的後方轉過去,過了幾處廊道,走進安頓寧忌等人的院子裡。時間已經是巳時了,上午的陽光穿過院落一側的大榕樹,落在金黃的庭院間,穿着長裙的少女坐在庭院裡的石凳子上,簡單垂下的髮鬢旁綴了一朵黃白相間的小花,她手上也拿了一束,正閉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金黃的陽光落在她的髮絲和臉上。
小狐媚子……看見少女鬢角的花,周佩在心中低聲說了一句——懂得將自己打扮得如此清純可人的女子,多半心機深沉。
但她摒退左右,輕輕走到近處,才見那持花閉目的少女口中低聲唸叨的隱約是爲人祈福的佛經韻律,這讓她內心倒是平靜下來,放下了先前的偏見。
周佩倒是不知道,早上的時候寧忌想到左行舟的死,心情非常不爽,與岳雲罵罵咧咧打鬥互毆了整個時辰,曲龍珺在旁盡心勸慰,待寧忌看見城內騷亂大起,臨出門時摘了些黃花塞到曲龍珺手上,曲龍珺便將花在鬢旁簪上了。
岳雲也跑了。他跟寧忌打了個平手,忽有勝負,但是在曲龍珺勸慰寧忌的過程裡受了成噸暴擊,暗罵着“狗男女都該死”也離開了這邊。
腳步的沙沙聲喚醒了正在頌唸佛經的少女,她站起來,見是周佩,這才垂下頭,深深地行了一禮。
“民女曲龍珺,見過公主殿下。”
“免禮罷。”周佩笑起來,隨後道,“嗯,你叫曲龍珺,不叫龍傲天。”
大榕樹下,周佩走進光芒垂落的林蔭,在青石長凳上坐了下來,隨後讓曲龍珺也在一旁坐下,她道:“聽成先生說,你其實是曲瑞曲將軍的女兒。”曲龍珺便也誠實地應對,回答了問題,之後在周佩的詢問下,一五一十地說起她與寧忌的相識,以及那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的過程……
這個時候,城內的亂象,正逐漸走向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