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大戰之後,天下各方,對華夏軍便都有了心思……聞壽賓受了大儒田頌等人的蠱惑,雖然做的皮肉生意,也覺得頗有大義了,當時,帶着我與五個姐妹,去到西南打算做些事情……他原想用我和幾個姐姐,腐敗西南軍中的高官,可去到西南之後,爲了搭上幾個大儒的線,不得已先送了大姐、二姐、三姐出去陪睡,如此才得了大儒關山海的接見……”
“……關山海……哦,豫南關浩然,此人頗有文名……他接見後,又收了什麼?”
“……四姐五姐,便送給他了。他喜愛年輕些的,本想要我,但聞壽賓覺得有些不對……最終說我好控制些,說要讓我去勾……勾引寧家的大公子寧曦……”
“……嗯,寧曦……你從外頭去到成都,可有什麼印象深的見聞嗎?”
“……我與五位姐姐,還有聞壽賓,乃是從水路入川……其實才進川蜀,便感覺到與外頭的不同啦……”
上午的風漸熱,榕樹搖落的金光之中,兩名女子看似隨意地正在交談,周佩氣度雍容,保持着親切,即便是再出奇的訊息從她的臉上似乎也看不到太多的驚奇,曲龍珺併攏雙腿微微低頭,帶着適當的恭敬與拘謹,但無論對方問起任何問題,她也都是一五一十的如實陳述。
就像是再平靜不過的上午,閒聊的時光。
“……見到過寧曦嗎?”
“……不曾。”
“……那是如何見到的……寧忌呢?”
“……事情還沒開始,就東窗事發啦……那天夜裡才知道,寧先生有防備,關山海還未發令,便被盯得門都出不了,後來外頭都傳,他與華夏軍勾結了,出賣了大家……其實兜兜轉轉到那時,我們都不清楚聞……聞壽賓到底幹了些什麼,他想要帶着我們六姐妹到成都搗亂,才搭上線,五個姐姐就被分掉了,要我去……勾搭寧家大公子,可還未見到人呢,那天晚上就有人拖着我們,說事發了要快些逃跑,我們就稀裡糊塗的逃……其實仔細想想,我們可什麼事都沒犯啊……”
“……噗……你到成都,遇上了……是這個樣子的……”
周佩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少女的頭髮。
“……後來,大家亂糟糟的逃跑,犯事的是姓黃的一幫人,路上又遇上了兩個聽說很厲害的殺手……黃家人說,他們先前認識了一個華夏軍中肯收錢做事的壞大夫,就帶着我們去找……到了院子,發現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人,跟我的年紀只是一般大,那時有二十個人,便將他劫持了……”
“……便是……他?”
“……嗯。”
“……後來有人來救?”
“……沒有……那時的小……嗯,寧公子,他長得有些柔嘛,可能是不想被人欺負,就總是板着一張臉,就像是這樣,跟現在不同……那天晚上我們有很多人,有些人就對他臉色不好,有的還想打他,後來到了凌晨,他忍不住就動手了,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他那時,比現在還小吧……”
“……嗯,他一個人,院子裡二十幾個人,還有武林高手,就砰砰砰的打起來了,兩個刺客高手是受了傷,跟其他的幾個在房間裡療傷,他扔了一顆東西進去,就砰的一聲響……後來又拖着姓黃的那個主事人的耳朵在院子裡一邊打一邊轉,兩隻耳朵都沒了,叫得好大聲,後來我也被人推進去,也被砍在地上了……”
“……他……打了你?”
“……不是,是姓黃的一個人,他推着我去擋刀子,我也不知道什麼,就倒在地上了……我當時以爲自己要死了,二十多個人全都死了,房子都被炸塌了……但他是當大夫的,最後救了我……”
“……嗯,他一個人……二十幾個人……”
“……我後來才知道,他上過戰場,殺過金狗的……再後來,我在華夏軍的醫館裡呆了一段時間,上頭說他隨隨便便殺人,又隨隨便便救人,要他出錢給我買藥……有一天,還給我送了一本書,叫做《婦女能頂半邊天》……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慢慢的弄清楚,華夏軍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曲龍珺將雙手握在腿上,輕聲說起一路以來的這些經歷,周佩原本還插上幾句話,問上一些感興趣的事情,但漸漸地倒不再問了。聽曲龍珺說起她在西南的諸多見聞,隨後又說起自己的決定,她離開了西南,一路東行,說起她到了江南,見到了公平黨的一切,甚至加入白羅剎的經歷。
對於江寧,周佩自然是有感情的,有許多問題在心中,但曲龍珺的陳述詳略得當,在看似隨意的講述中,輕輕鬆鬆的也就將那座城市的現狀勾勒出來,然後到公平黨的大會,說起那亂象,又說起那亂象之中的重逢。這裡倒是刻意做了一些修飾,例如那五尺淫魔、四尺淫魔的傳聞,便沒有說給周佩聽,倒是加重渲染了一番他們重逢時寧忌與林宗吾那位天下第一人的交手,包括他先前單殺王難陀的事蹟,也一併說了出來。
周佩對於林宗吾有所耳聞,但瞭解不多,對於王難陀的身份地位,更是並不清楚,但聽的曲龍珺的介紹,當然也大概知道寧忌委實稱得上英雄出少年。其實這些事蹟若在嶽銀瓶、岳雲姐弟面前說,大概會將他們羨慕得不得了。
此後兩人逃開戰亂、躲進山林,同居數月後,方纔來到福建擺攤,直至如今……
周佩聽得她娓娓說起這些事情,直到最後,才突然俯下身子,雙目盯着少女的眼睛:“喜歡他?”
曲龍珺直面長公主的凝視,之後,微微點頭:“嗯。”
周佩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髮:“你不錯,能當他的賢內助。”
“嗯。”曲龍珺的氣息大了些,用力點頭。
周佩這才完全起身,朝着院子的一旁走去,走出幾步,回過頭來,看着起身相送的少女:“爲什麼本宮一問你,你就全都說了呢?”
曲龍珺還沒有回答,周佩豎起一根手指:“本宮猜想,會不會是你跟你父親一樣,一直都心繫武朝,心懷忠義?”
曲龍珺吸了一口氣,遲疑了一下:“民女聽說……殿下以前,也是寧先生的弟子。”
周佩望着她,雙脣抿起,隨後才漸漸的、漸漸的露出一個微笑。
“他……教過我算數。”
長裙襬動,周佩轉身大步離去。
離開院落,穿過公主府的長廊,周佩回到居住的院子裡,在樹蔭裡坐下,期間周福央過來要她抱,跟她說了一些話,說完後又啪啪啪地跑掉了,周佩在心中勾勒着西南的狀況——對於這些訊息,她能從許多人的口中得到一部分,這次經由曲龍珺的陳述得到的又是一個更爲有趣的視角。
臨近午時,皇帝過來了,帶着眼中些微的疲憊,也在院子裡落下,第一句問:“周福央呢?”
“跑出去玩了。”
“玩什麼玩,把她叫過來呀,我帶她討闆闆糖的債去。”
“討什麼債,寧家的小子早就不在這了。”
“啊?爲什麼?誰讓他走的,外頭這麼危險……”
“成舟海承諾了留那個姑娘在這當人質,允許他到處跑,今天城裡打打殺殺的,他怎麼忍得住,早就出去湊熱鬧了,臨走的時候還衝着岳家姐弟罵呢,說你們武朝朝廷和岳家人就是無能的王八蛋。”
“什麼……什麼什麼?”
“武朝朝廷是無能的王八蛋。”
“……哦,說得倒也有一些道理。”
君武在椅子上躺下,雙手抱在肚子上,隨便罵。
周佩從一旁望過來:“宮裡安撫得怎麼樣了?”
“李師傅、胡師傅還是有德的大儒,明知道是要背鍋,最後還是體恤朝廷的難處,答應了出來主持這件事。童朝美……罵了我一頓,說什麼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童老師傅治《道德經》,說的是你整天嚷嚷着改革,正是天下紛亂之象,聖人當無爲而治,不能太折騰……”
“是啊,我跟他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咱們弱了,這道不就得用,又被他罵了,說我詭辯還有不學無術……”
“然後呢?”
“我跟他要錢。”
“……話傳到了就行。”
姐弟倆如今擔負的是天下之望,是武朝最後的臉面,但真要說起來,地方小矛盾多,每天背後有多少人在戳脊梁骨也是常事。米倉常常見底,臉皮便也厚了,此時交換完信息,安靜了片刻,君武才察覺出一絲不對。
“皇姐,你這樣子有點奇怪……寧忌跑了,他身邊那小姑娘,你去看了嗎?”
坐在一旁的周佩才笑起來:“看了。”
“怎麼樣?”
“很厲害的一個小姑娘。”
“怎麼說?”
“她跟我說了她的身世,說了她這一路以來跟小寧忌的故事,我有意探她的底,但從頭到尾,她說的都是我想聽的,按照……老師當年的說法,思維敏捷、條理清晰,沒說多久我就已經不想打斷她了。這女孩被訓練得很好。”
“訓練……”君武坐了起來,蹙起眉頭。
“不用瞎想了,人家是瘦馬出身,坦白了的。唉,說起來也是我們武朝造的孽,身逢亂世,各有各的因緣……倒是你,想不想聽聽關於咱們這小寧忌的故事?”
君武身居高位也已多年,方纔以爲曲龍珺有問題,眉頭一蹙,便是殺氣凜然,此時方纔舒展開來,緩緩躺下。
“那您倒是說啊……”
他一臉憊懶,但過得片刻,那神色便開始變得精彩起來……
抄着尖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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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外,福州城內,大大小小的也正有幾起混亂在持續。
朝廷的庫存見底,皇帝又要救濟災民,這一方面意味着朝廷的生命見底,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它正在變得愈發危險。如黃勝遠這類人,在陳霜燃的推動下開始於城內動手行兇,刺殺對手,也有幾個自覺地位危險的大族,放出了更多私底下的力量開始攪亂福州局勢。
這些行刺,有的成功了,有的則陷入失敗。治安的混亂是小範圍的,而真正的問題是,福州城內許多中層士紳,都已經感受到了雙方的發難與安全的岌岌可危。
城池東南面,一處名叫吟福橋的水路附近,戴着斗笠的男子從樹叢邊站起來,看着幾名倉皇奔跑的漢子被人接引,上了靠在水邊的兩艘烏篷船。
他的目光迷惑,但隨後追趕過去。
他仔細辨認着船上的人,之後大叫起來:“年同,年大俠,這裡!這裡!我是陳姑娘派來接應你的人——”
撐船的人已經將船隻撐離岸邊,烏篷船內身上一名帶血的男子探出頭來,目光迷惑地望向這裡。撐船人罵了出來:“你們這羣王八蛋,這就是讓年大俠他們去送死!”
“若是送死豈會讓我在此接應……你是什麼人……”
“說不得是要滅口。”那撐船人回頭,跟船中的幾名“大俠”說了些什麼,“大俠”顯然被說動了,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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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邊的人目光迷惑,但隨後伸出手來,他道:“我認得你!我認得你!”口中說話,手上撿起地上一根木棍,嗖的一聲往水面上擲去。他武藝不差,這木棍帶着巨大的破風聲刺向船艙,但隨後被撐船人用竹竿打開了。
“你是魚王的手下,你是魚王的手下,魚王高興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匹夫,也敢扯進這件事裡來,他不怕死嗎?你告訴他我衛某人記住他了——陳姑娘記住他了——”
船上那人猛地又是一撐竹竿,咬牙切齒:“別以爲只有你們不好惹,魚王讓我告訴你們,他上頭也有要命的閻王,你們知道是誰,你先活下來吧——”
“你——”
岸邊的男子還想再罵,但陡然間反應過來對方話語中的意思,他猛地回身,拔刀,目光之中,已經見到了對方口中的“閻王”。
對方已經走了過來,目光之中,帶着攝人心魄的、巨大的殺氣。
“你還沒死呢……”
他們前日便有過一次照面,那是在九仙山下圍殺鐵天鷹的時候,外號“擎刀虎”的衛散花便是吞雲領着的高手之一,這蒙着花布的少年本該是盟友,誰知殺到一半,開始無差別的攻擊,頓時令得自己這邊傷亡慘重,待逃到山上,自己其中一名朋友本想給對方一個教訓,誰知道這少年狠辣無情,朋友反過來成了教訓,給衆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綠林同道,性格乖僻的他見過,但蠻橫嗜殺到那個程度的,他極少見到。理論上對方該心虛才行,但不知道爲什麼,此時這一個眼神的照面,衛散花便感到對方身上的冰冷和殺意都彷彿比那天增加了數倍,那是赤裸裸的毫無遮掩的滔天兇焰。
沒有退路,兩團刀光陡然爆開,男子歇斯底里的吶喊,在這處陽光照耀的道路上,驚人的光火爆開了,但隨即,一團刀光強硬地砸入另一團。衛散花的步伐朝後方退卻的瞬間,長刀劈開肌肉、砸開骨骼開始爆破,在他的身上劈頭蓋臉地瘋狂延伸。
他的上半身被劈碎了,衝過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