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因爲和嬪妃們發了火,宗恪近來,也大大減少了去她們那兒的次數。
晚間,泉子捧着名籤來等宗恪挑人,正好阮沅也在一旁,她那晚當值,是一直要等宗恪睡下了才能離去的。
宗恪心不在焉地翻着牌子,他的目光時不時瞥向一旁,燈下,阮沅呆呆站在那兒,燈影把她濃密的睫毛打出一片陰影,從前的婉轉動人已經沒有蹤跡,純潔淨朗的微笑也跟着消失了,看上去,倒像是有層淡淡的灰塵,蓋在她的五官上。近來阮沅更瘦了,身材削薄,此刻立在燈影之中,存在感淡薄得像一張畫。
她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像一切事不關己。
宗恪只覺心裡一陣沒來由的煩躁,他轉向阮沅:“你來給我挑。”
泉子嚇了一跳,擡頭看宗恪,又看看阮沅,他以爲阮沅會像以往那樣發火,嘴裡罵罵咧咧什麼“太缺德了我詛咒你今晚做噩夢讓動物園的大河馬把你的鼻子啃掉”,但是旋即,泉子醒悟過來,那是從前的阮沅。
現在,她不會了。
果然,阮沅只愣了一下,就走過來。
她低頭看了看紅氈上的那些名籤,隨手挑出一個來,放在宗恪面前。
宗恪低頭一瞧,皺起眉頭:“不要這是個啞巴,悶死我”
阮沅又挑了一個,是敬妃。
“不要瘦得像個骷髏”
再挑一個,是德嬪。
“你發瘋啊她病了半年,只剩個空殼了你是叫我去當護工麼?”
阮沅擡頭看了他一眼,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她低頭在盤子裡找了找,找到了琬妃的名籤,放在宗恪跟前。
“你有小半年沒去琬妃那兒了,該去看看。”阮沅的聲音很刻板,沒有起伏。
宗恪勃然大怒
他一擡手,把名籤盤子打翻在地
“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阮沅和泉子對視了一眼,泉子飛快拾起灑在地上的名籤,和阮沅匆匆退出房間。
宗恪獨自坐在桌前,手握成拳頭,氣得簡直想把牆打出一個洞來
他知道他在恨誰,他不是在恨阮沅,也不是在恨這些嬪妃。
他恨宗恆,但他更恨那個爲了雙目復明、肢體復原,最終不得不犧牲掉阮沅的自己。
他恨不得抓着那個自己大吼:“你把原來的阮沅還給我”……
這決不是出於“得不到纔是好的”這種人人都有的慣性思維,之前這一年時間,不知不覺間,阮沅早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和她,曾共過患難,一同經歷死亡的威脅,互相吐露了內心不可告人的隱秘,在最痛苦的時候拉扯幫扶,不肯讓對方跌下深淵……
宗恪不是不記得,那個抱着阮沅默默流淚的絕望夜晚,雖然她給出的安慰是那麼軟弱無力,但沒有人知道,就是這簡單的幾句話,卻像黑夜裡唯一的螢火,讓他不至於獨自窒息而亡。他也同樣記得,當酈岷帶着謀反的士兵衝進寢宮,拿着刀威脅的時候,阮沅擋在他的病牀前,沒有後退一步。
凌鐵曾在很多年前說過,他說,宗恪對企圖接近他的人,會設置很多很多關卡,要接近他,就必須翻越這所有的關卡,而且越到後面關卡就越難。
宗恆則在私下裡,對凌鐵這番話做了更精準的詮釋:他說接近宗恪就是一個遊戲,而且很扯的是,這款遊戲根本就沒有easy模式,所有的人都得從normal 起步,因爲太困難,經常沒兩下就game over了,而且這“系統”十分缺德,有獨特的記憶功能,初級玩家犯的大小錯誤,全被記錄在案,一發現開外掛就會被封號刪東西,甚至IP扔進黑監獄。
一般情況下,能力差的菜鳥會飛速被宗恪踢出局,從此再鼓不起勇氣來玩,這是絕大多數玩家的遭遇。另有一部分,因爲格外努力,天賦獨特,膽大堅韌,經過漫長的修煉過程,總算是通過了hard模式,這些人就是宗恪最信任的那批臣子。
而這麼多年來,堅持打到professional模式的,只有包括宗恆自己在內不超過五個人。
當然,也有第一局就碰巧中了大滿貫的,這種天外飛仙的特大鴻運,只落在了兩個人的身上:凌鐵,縈玉。儘管後者對這遊戲一點興趣都沒有,任憑系統給她多少獎勵都沒用。
雖然這遊戲玩起來是如此高深,但是這些超級玩家們也達成了一個共識:模式選擇越殘酷,堅持得越久,最後所得的回報就越豐富,這也是這項遊戲不停吸引人來玩的緣故。就像凌鐵曾經說過的那樣,宗恪會對他真正接納的人死心塌地、毫不懷疑,級數越高程度就越深,哪怕因此損失慘重也不會有所懊悔。
因此,按照宗恆的話來說,阮沅已經打到了professional模式,而且戰績輝煌,只可惜,她自己並不知道。
宗恪在桌邊坐了半晌,阮沅沒有離去,她的事兒還沒做完,不好就此早退。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她忍不住,悄悄進來轉了一圈,宗恪還坐着發呆。
阮沅等了半天,見他怎麼都不動,只好說:“還不睡麼?十一點了。”
宗恪擡起眼睛,冷冷看了看她,也不說話,起身走到牀跟前。
阮沅這纔會意過來,宗恪是在等着她伺候就寢。
雖然剛進宮時,阮沅已經被指明不需要負責這一項目,貼身的生活起居事宜,宗恪並不喜歡旁人在邊上動手動腳,他不喜歡被人碰自己的身體,所以能自己做就自己做。
這一慣例是在他中毒之後發生的改變,因爲眼盲加上肢體癱瘓,宗恪不得不依賴他人。那一個多月裡,阮沅始終衣不解帶陪在他身邊,不避嫌疑照顧他的起居,連穿衣吃飯這種瑣事都是阮沅幫忙。
阮沅不是這宮裡出身,伺候人的事情全得從頭學起,但這一兩個月裡,她卻做得很好,不會讓宗恪有一絲不耐煩,連青菡都贊她心細敏捷。這當然是出於她心甘情願要去幫助宗恪的緣故。
但是此刻,宗恪已經痊癒很久了,一切都能自己做了,怎麼又偏偏等着人上前伺候?阮沅想不通,也懶得想,既然宗恪要她去伺候,那她就去伺候好了。
像之前在病中那樣,阮沅到他跟前,低頭給他解開釦子,脫下外衣,除掉鞋襪,又給他整理好牀鋪,拉開被子。
阮沅做這一切時,一聲不響,也不看宗恪,宗恪就穿着細白布的內衣,坐在牀邊上,看着她整理好被頭,放下一半帳子。
“你是想快點做完、快點走人是吧?”宗恪忽然冷冷道。
阮沅握着淡青色菱花帳鉤的手停了一下,沒做聲,旋即把內外兩層帳子一一整理好,等待宗恪上牀,然後她再把剩下那半邊帳子放下來。
宗恪卻只坐在牀邊上,一動不動。
“要不要我放你個長假?”宗恪仰眼,冷冰冰看着她,“一個月夠不夠?”
阮沅抓着帳子的手,停在半途。
良久,她才說:“宗恪,我想回去了。”
宗恪一怔:“回哪兒去?”
“回家去。”阮沅淡淡地說,“回我舅舅那兒。”
“你想走?”
“呆得膩了,想回去了。”她頓了一下,“再說,你這兒也不缺我。”
“我有說過我這兒不缺人麼?”
宗恪的聲音聽起來很尖刻,他就是想刺她,現在阮沅是石頭木頭了,除了刺痛她,宗恪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至少不缺我這一個。”阮沅說,“只不過做些雜事,再派個宮人進來也可以。”
“我不許你走。”宗恪語氣蠻橫地打斷她的話,“這兒,一個蘿蔔一個坑,你走了,沒人替。”
阮沅避開他的眼神,脣邊泛起淡漠的苦笑:“你別耍賴好不好?我也沒有賣進這宮裡頭……”
“耍賴的是你纔對”宗恪狠狠盯着她,“是你親口說過,要一直陪着我的這話說了還沒有一個月就不算數了?”
這纔想起,自己是在宗恪剛中毒時和他說,要一直陪着他,阮沅只覺得哭笑不得。
“此一時彼一時。”她平靜地說,“既然你都不需要了,我還賴着不走,豈不是礙事?”
“你這是託辭”宗恪火大了,“我有說過不需要了麼?是你自己想耍賴”
阮沅忍了又忍,才勉強道:“那你自己說,我這段時間在你身邊有什麼用?不過是端個茶倒個水,那點兒事,小枕頭都做得來。”
“是你自己偷懶”宗恪咬牙切齒道,“每天坐着發呆給你做衣裳你不喜歡,叫你吃飯你也不吃飯”
阮沅又氣又苦,她的手指深深抓着幔帳,一字一頓道:“公平一點好不好?明明是你把以前我能做的事都削減了,既然如此,還留着我幹什麼?不如放我回家的好。”
宗恪冷笑,微微點頭:“嗯,知道了。說來說去就是你反悔了,不想再陪着我了,你對那些公文的興趣,比對我的興趣更大,是不是?其實你就是想摻和進政事裡,對吧?不讓你摻和你就不耐煩了——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早就知道你靠不住你就是個卑鄙陰險的小人騙子……”
阮沅忍無可忍,她一擡手,“啪”的給了宗恪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