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林見到母親躍入場中,頓時駭的肝肺欲裂,再顧不得隱藏,左手抽出手槍,右手反持匕首,踩着積水便向方婉容處殺去。暴雨迎頭砸下,似是迎面而來的箭矢,打在臉上生生的疼;方纔場中的火盆均已撲倒,火油隨着雨水早已流滿全場,方婉容火把甫一扔下,火焰猶如水蛇翻滾,在草場中肆意蜿蜒,一兩條迅疾便是千萬條,烈火轟然竄起,一瞬就攔在朱林面前,撲面猛的衝向朱林。
好個朱林,並不退卻,反而是咬牙閉眼,一個旋身,轉過火焰。這時他才覺腳脖處已是辣辣的疼,然而腳底卻仍是冰涼一片。朱林右手護住雙眼,開眼觀瞧,藍色火焰躍動全場,眼前幾個火影跌跌撞撞,大雨仍澆不滅身上的火焰。耳邊慘呼痛叫已經接連響起。若不是此刻大雨如注,長草一時間燃燒不起,只怕衆人便要葬身這草場之中。
熊熊烈焰復亮草場,場中激斗的重任立於火焰之上,暴雨之下,水火夾攻之間,身畔慘呼痛叫不絕於耳,刀鋒快槍無時不窺伺在側。人人恐懼,個個瘋狂,即便是殺盡仇敵,誰又能脫開這水深火熱?即便以後脫不開那水深火熱,可這一秒,強敵環伺,爲了生存,也唯有奮勇衝前,搏一秒生機。這便是亂世下的一場亂鬥,白日裡青青美麗讓人陶醉的草場,頃刻間化作煉人生死的銅爐。若天下果還有修羅地獄,此刻此處,這草場便已是修羅地獄,便已是亂世銅爐。
這火來的快猛,去也迅疾。場中火油畢竟稀薄,轟然燃起之後,便驀地悄悄細弱。便只有這一瞬的功夫,也足夠將那懦夫尋出,讓那真的勇士現身。火焰一弱,那四方聯軍再抑制不住,許多兵士口中大叫,哇哇的四處跑去,一心只想脫離這個修羅場地。
放掉潰兵,馬雷縱聲呼喝,將振武堂銳士聚向自己。不遠處公爵衛隊依舊在與致公堂廝殺,他們距離山丘最近,方婉容扔出的火油罐,更有幾個就砸在廝殺場中,火焰起時,當即就有十餘人烈火焚身。周圍之人卻視若不見,依舊捨命廝殺。
這是真的勇士!馬雷一把擦去臉上的水珠,看向死鬥不退的公爵衛隊,心中也暗暗稱道,怪不得以朱氏一門的強橫卓絕,也會在公爵手上迭遭失敗,這白人們果然也有視死如歸的信仰!
屠掉這樣的勇士,是戰士最高的榮耀!馬雷看看身旁凝聚的振武堂精士,出陣的六隊人馬如今也不過五十餘人,連番惡戰,手中步槍早已丟棄,手槍子彈也多已打盡,但一張張臉經過地獄的試煉,更加的堅毅無畏。
“看到前面的敵人了嗎?”馬雷站在隊伍前面,揮舞重劍,大聲呼喝:“屠掉他們!讓所有人知道,誰是腳下這片土地的主人!”
振武堂銳士震天呼喝,甩開大步,趟着積水,便在暴雨中向着公爵衛隊猛衝而來。朱林更是一馬當先,直向公爵衛隊核心衝去。
菲利普站在西撒身旁,臉色已然發白。幾個衛士團團站立,護着兩人,西撒鐵青着臉,在暴雨微火中拄劍而立。
“西撒,我們撤退吧!”菲利普低聲哀求。
西撒冷冷的看了菲利普一眼,卻厲聲問道:“是誰走漏的消息?”
“我…我不知道!”菲利普連連搖頭。
“兩百年了,耶書亞家族未嘗一敗,今日你我的失敗讓家族蒙羞,”西撒看着振武堂猛衝過來,對方加上這一生力軍,更是如虎添翼,公爵衛隊身着板甲,在這雨地草場中顯得笨拙無比,一個一個被人屠戮倒地,“死便死了,留在這裡,不過是面對黃人的刀劍,若是逃走,天下物議滔滔,家族威名何存?”
見菲利普仍是怯懦,西撒冷冷一笑,忽然提高聲音,大聲喊道:“亨利•菲利普在此,誰敢來取我性命!”喊完猛的一推菲利普,菲利普不放之下,跌跌撞撞幾步,正現身在火光之中。
“砰砰”就是幾聲槍響,菲利普“啊呀”一聲,捂住肩膀痛呼出聲,雙膝一軟,便要跪倒。西撒大步走到菲利普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菲利普提起,就這麼拽着菲利普走向戰場。
風聲呼嘯,夾着朱一舟的哈哈大笑,西撒猛然揮劍反削,風聲變化,卻逼近西撒雙眼,大驚之下,西撒向後避開。朱一舟一把拉住半是昏迷的菲利普,身後方婉容手一伸,一把捏住菲利普的臉,湊近火光一看,這張臉年輕無比,也不過就是弱冠之齡,想他十二年前也不過是個孩子,如何能統領法蘭西兵丁趁火打劫?
“不是你!”方婉容又驚又怒,暴怒中短匕一紮就紮在菲利普胸口,略略向右一拉,一股血噴薄而出,卻一下被暴雨衝散,“你爲什麼叫亨利•菲利普!”
眼見菲利普被人剖胸挖心,西撒暴喝一聲,揮劍便向朱一舟劈來,朱一舟身子一斜,左手擬着刀鋒衝上,一把就捏住了刀鋒,右手跟着就是一拳,狠狠砸在西撒左手上,西撒一痛,左手一抖,手心暗藏的小手槍不及開火,便掉落在水中。
“你這無恥的行徑,倒真是耶書亞家族的傳統!”朱一舟跟着奪過重劍,轉身到西撒身後,一腳踹在西撒膝蓋上,西撒頓時失去重心,跪在地上。
“西撒,死到臨頭,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朱一舟揮劍將前來營救的兩個衛士劈倒,大笑着向西撒問道,“你的人頭我會送回蘇黎世,告訴公爵,朱氏家族一向恩仇必報,不死不休!”
西撒青白着臉,不知爲何家族一向行事詭秘,藏於幕後,但這黃人口中說來如數家珍,似乎對自己家族瞭若指掌,“你究竟是誰?耶書亞家族與你有何仇怨?”
這話倒將朱一舟問的一愣,自己念念不忘的血仇,在耶書亞家族中,似乎根本不值一提,連家族的直系後人都不清楚。
“你倒像是個無辜之人,”朱一舟嘆了口氣,“只是你我兩家,不死不休。至於如何結怨,你且去地獄中問你的叔叔斯加特吧!”
說罷手中重劍一揮,西撒人頭落地,一腔熱血迎着暴雨逆衝而上,旋即栽倒在地。
朱一舟隨手扔掉重劍,張開雙臂,風雨中仰天長嘯,多年的壓抑隱忍隨着嘯聲越去越遠,胸中只覺暢快無比。
似是感應到父親的壯懷激烈,朱丘回頭看向茂宜島方向,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張元濟卻仍是有些醒不過來,不過兩年不見,朱丘於今也不過弱冠年紀,如何便是白髮如雪?如何便能白髮如雪?
回過頭來,見張元濟兀自發呆,朱丘莞爾一樂,“筱公可是見這白髮有些嚇人嗎?”
一語驚醒夢中人,張元濟這才醒過神來,暗罵自己失態,嘆息般問道:“緣何就到了這般田地?”
“筱公見我這般,心中可還怨我在此悠遊隱居,而不管中華水深火熱嗎?”
張元濟臉上微微發熱,連聲擺手:“豈敢豈敢!”便又搖搖頭問道:“緣何就到了這般田地?”
“少年白髮者,無他,思慮過度罷了。也算是我爲自己做個救贖。”朱丘倒不在意,隨口回道。轉身卻對那金髮少女說道:“唐娜,我和筱公隨意走走,你且回屋幫我們準備些茶水吧。”
“莫要傷神!”唐娜叮囑一句,向張元濟施了一禮,自帶着提琴回木屋去了。
“筱公來時,可見遠處火山之威了嗎?”朱丘指着遠處的黑紅之地說道:“此時已然小多了,前幾日岩漿噴薄而出,震驚天地。身處其中,真覺的生人之渺,人生何寄!”
“這天地之威,自然是人所難比,”張元濟自山頂看去,似乎那岩漿仍在滾滾翻涌,也是十分感慨:“但人禍之烈,怕更是勝於天災!”
“筱公說的是今年的南北之戰吧?”朱丘停住腳步,也是憂愁滿面:“袁項城要削藩,集權於中央,革命黨人自是不甘。只是可惜了宋遁初,他倒是少見的赤子心懷,只是在這亂世,赤子之心便是禍身之根。”
“遁初便如康南海,書生氣太重啊!”張元濟也是十分可惜,當年他在上海主持創制憲法,多得宋教仁之力,對宋教仁之才,張元濟也是深爲讚賞,“公子說赤子心是禍身根,真是一語中的。想粹芳一生爲民開智,籌辦商務,一身在先;即便是反對上海蔘戰,也多是不願市民受池魚之災,兵禍之隳,誰料革命黨心狠手辣竟至於斯。孫文一貫講求民主共和,卻大肆誅除異己到這般地步,思之令人齒冷!”
“所以他失敗了,中華之大,此時也無他容身之地,”朱丘伸手從地上抓起一團雪,用力捏的硬了,一會兒卻又揉碎了,“寧爲太平犬,莫做亂世人,古人誠不我欺,如今這亂世,就在眼前了。”
“不想我朱丘脫出了紫雲天,斬斷了紫皇魂,卻仍然要見這人世間試演一番亂世銅爐。只是不知此番又能歷的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