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疏風驟,喧鬧聲中趙元任逐漸醒來,雖然陽光已經鋪滿房間,眼睛即使閉着,也能感覺那暖暖的光亮,但趙元任仍覺的沒有睡夠,頭暈暈的發疼,想是昨晚睡的太遲、異地他鄉的風雨也太擾人的緣故。
這也怪趙元任求知似渴。趙家百年詩書傳承,讀書自有法度。昨日農泉刃開書單給他後,他便依祖父教誨,依着書名思索書中架構與內容,並將其一一列出,待觀書時再做對比。直做到雨都熄了兩層,極睏倦時才伏在桌上睡去了。
這趙家祖傳的讀書法其實慣會煉人,其時的書籍絕非此時之氾濫,亦不像此時這般專以拾人牙慧嚼人之食爲樂,其時百業方興,萬家開創,一本書凡能刊出,皆有獨到精妙之處,或開一時之先,或啓一家之言,想那趙元任不過二十出頭的懵懂青年,這小半生多在書院中打轉,對這世事能有多少閱歷,況且農泉刃體貼朱一舟之意,有意考較趙元任,開出的書單盡是一時之選,發人所未省,單看書名,要思索其架構及對世界的認知,便是農泉刃這等博聞多學之人也力有未殆,何況趙元任這般學未有成之人?
但若是仔細體察趙家讀書法,其用意只在讓子孫莫要輕易開卷,爲書所迷,被書所困,只是傳的久了,其中深意漸漸消減,反倒成了一個有些繁瑣累人的必行程序。由此發散,想我中華多少規章典制,如今稱其陋規者,又是被遺忘了本意呢?
窗外的喧鬧更加熱烈,隱約中一串串歡樂的樂聲走進房間,與這暖暖的陽光一起共舞。
趙元任翻身起來,雙手用力拍了拍頭,又按了按太陽穴,使勁搖了搖頭,苦笑一下,才忽然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到了牀上。
可他也沒細想,穿衣而起,洗漱完畢,便推門走了出去。
雖是盛夏,但清早的陽光並不熱烈,還像是情人溫柔的手。可屋外熱鬧的聲音,卻更像是熱戀中情侶,奔放又直率。
遠處兩個少年歡快的拉着小提琴,旁邊幾個少女在歡快的舞蹈,周圍許多少年也在一旁縱聲高歌。
看到趙元任走出房間,一旁鼓掌歡唱的波爾走了過來,遠遠的便向趙元任笑道:“宣仲兄醒了呀?不會是被我們吵醒的吧?”
趙元任微微一笑,搖搖頭,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好奇的問道:“什麼事情讓你們這麼高興呀?”
“宣仲兄忘了嗎?今日是我們一葉書院的結業式啊,”波爾眉眼間都透着笑意,像是有一隻歡快的鳥要飛出來:“我和向海淵這一期院生終於可以踏上旅程了,想想外面世界的廣大,真是讓人歆慕啊!”
幾乎忘掉了,趙元任拍拍頭,感覺昨夜睡得太遲,頭依然有些木木的,許多事情比平常的反應要慢上一拍了。
“我記得你要去柏林洪堡大學,什麼時候啓程呢?不會是結業式結束就走吧?我還有一些問題想請教一下呢。”
聽着趙元任這般說,波爾連連擺手:“哪裡說得上請教,宣仲兄都是大學畢業的人了。中華有句古話,三人行必有我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們之間互相啓發,本是應有之事。”
“說道啓程,恐怕短時間內我們走不成了,”波爾搖搖頭,嘆息着說道:“向海淵受傷了,要將養一段時間才能遠航,我要等他。”
向海淵的確受傷了,傷的並不輕。昨夜茂宜島上一夜苦鬥,雖將四方聯軍與公爵衛隊誅殺殆盡,可洪門中人也元氣大傷,向海淵左臂中了一槍,肋間也被人一刀刺中,受傷間更被烈火灼燒,若不是烏萬在一旁死護着他,向海淵恐怕便會將命丟棄在那茂宜島長草之中。
虧得漢留九業的藥科早就備好藥物,朱丘昨夜與張元濟密談之後,也便下山救治,有朱丘這等妙手在側,洪門中受傷的衆人不過是身上又多了幾枚勳章,性命倒都無大礙。
不過,向海淵這時卻寧可死過去,因爲方梅與宮本流楓正站在牀側,惡狠狠的瞪着向海淵與朱林。面對這二人的興師問罪,向海淵只覺的那些傷如今都已經是太過於兒戲了。
朱林只是受了些灼燒,至於那些刀鋒劃傷,用振武堂的話來說,兩三日便能好的傷,那能叫傷嗎?他來這裡本是看望向海淵,不想正撞上方梅與宮本流楓在這裡算賬,推門進來時他便想退回去,但方梅一把就把他抓了過來。
“好啊!”方梅惡狠狠的瞪着他們,口中不依不饒:“幾年不見,倒是能耐了很多啊,居然敢揹着我們去跟白匪火併!”
“不錯!”宮本流楓也兇狠的說道:“看來你們忘了自己的拳腳是誰教的了!”
原以爲與以前一般,白匪依然會將戰場選在瓦胡島上。方梅和宮本流楓一身戎裝枕戈達旦,一直在陳公館等着,可等了一夜,陳公館風平浪靜,連皇宮那邊都靜悄悄的直到黎明。
“我們也差點沒讓參戰,”朱林低着頭看着腳尖,全然不像昨夜狠厲死戰的模樣,低着聲音解釋道:“是大哥特批讓我去的。”
“哼,阿林,你少拿大哥作大旗唬我,”方梅仍是不依不饒,“若是你通知了我們地點,大哥會不讓我們去嗎?”
“會的!”一個嚴肅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大哥!”方梅聽到聲音唬的一跳。扭臉看看宮本流楓,見宮本流楓正苦着臉看着自己。
門被推開,朱丘大步走了進來,後面唐娜張元濟也跟了進來。這間房子本是爲向海淵一人養傷所用,並不寬敞,這許多人一進來,登時擁擠了整個屋子。
“阿梅,流楓,你們可知道,昨夜長草之戰,我也未去。”朱丘面冷似水。
大哥也未去?方梅和宮本流楓疑惑的看着朱丘,自七年前洪門舉事,顛覆了美利堅對夏威夷的殖民統治,爲夏威夷求的平等和尊嚴,之後與白匪大小戰事數百場,幾番死鬥,幾番慘勝如敗,朱丘場場均衝殺在前,聽說昨夜一戰,白匪全軍覆沒,這等終結之戰,爲何大哥會不去?
“大哥,”宮本流楓低聲問道,“昨夜終結之戰,爲什麼不去呢?”
其實這個問題,張元濟昨夜便想問了。不單是他,便在朱林與向海淵心中,這個問題也自戰前便在疑惑。昨夜若有朱丘在,戰事何至於反覆數次,須知紫皇刃一出,那可是千軍辟易。
“孝孺爲何獨守故國,將生命付與故紙書堆,在國史館中枯熬?”朱丘淡淡說道:“你們想過嗎?”
見衆人不答,朱丘便自顧續道:“我朱氏一門,不是隻有徵戰。中華孤弱,世界相沖,除了征戰殺伐,更有許多值得你們去守候的。眼前雖是一個亂世,但我希望你和流楓能夠自由的展翅。”
方梅撇撇嘴,朱丘這番話說得她耳朵都有繭子了,大哥怎知征戰不是她的尋求的自由。可朱丘的下一句,卻真真的將她驚到了。
“我今日便要離島了。”朱丘淡淡說道:“昨夜之戰,便是對你們的考校。”
“大哥要去哪裡?”方梅一驚之下,馬上問道,“要去多久?”
“去準備一些事情,你以後會知道的。至於多久,似乎只有天知道了。”朱丘含糊的說,“今日結業式之後,我便會啓航。”
“流楓,當日你哥哥歸國,我以你學藝未成之由,留下了你,今後你去哪裡,自己決定吧。”
朱丘說完,對向海淵點頭笑道:“好好養傷,莫要頑皮。”
說着,便與唐娜張元濟離開了。
大哥要走了,方梅忽然覺得世界像是少了什麼。自她記事以來,便是大哥教導,練武習文,方梅的世界裡,只要有大哥,那邊沒有做不成的事情。她幼時怕熱,大哥便使人從美利堅弄來製冷機。這幾年種種往事涌上心頭,一向歡鬧的方梅,忽然就雙眼佈滿淚水,痛哭出聲。
那便宮本流楓何嘗不是如此,若不是朱丘當年收留了兄妹三人,辛苦教導,只怕兄妹三人早已腐骨他鄉。哪裡會有今日之光明之境。
“大哥說去做準備,你猜大哥要做什麼?”朱林忽然開口問向默默躺在牀上的向海淵。
“肯定不是朱氏的私仇,”向海淵勉力說道:“識得山長這十數年,山長從不爲私仇出手。”
“那究竟會是什麼?”朱林喃喃的道。
這邊的醫院靜靜悄悄,但未過多久,歡樂的人聲琴韻絲絲而來。朱林推窗看去,遠處的街市上,擠擠挨挨的人羣,圍着弄樂的樂手,舞成一團,今日的夏威夷,早已是歡樂的海洋。須知這一葉書院的院生多有能拉會彈之人,便是向一葉書院藏書樓去的路上,就已動情的演奏起來。街上的衆人也都將最好的衣裝穿戴起來,跟隨着音樂盡情的歡跳高歌。
“結業式開始了。”朱林看着遠處歡樂的人羣,忽然覺得心中莫名的感傷,熱鬧就在不遠處,不多時便會來到窗下,這本爲一葉書院而來的熱鬧,似乎都是別人的。他所有的,只是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