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朱方生,本名丘,字方生,安徽鳳陽人,前明朱氏後裔也。記事九年來,見國勢日衰,外有夷狄侵逼,內有民族紛爭,只恐東晉五胡亂華之事重演,又懼南宋亡國滅種之禍再臨。思之再三,唯有先渡新血,強民之智,再圖國之奮發。遂與張公相約,譯作西洋經典百套,以諮我中華智慧之士參鑑。然冠禮之後,更見中華國勢難支,中夜長涕,自號崇禎,以志國仇家恨……”
載泓看着這譯者自述,只覺心口如萬刀攢刺。這朱方生,原來就是那越州的朱丘。呵呵,自己竟還有過那種心思,還真是可笑可嘆!
載灃倨立一旁,看着眼前這個從來丰神靜穆的女子,即使當日被圈禁,也都淡然處之。如今卻被這一本破書,幾句閒話,便青白了臉。便覺的心中無比得意,彷彿心中蘊積多年的這口惡氣,在這一刻都出了個乾乾淨淨。哪怕自己以後果然當不了這個攝政王,但是看到載泓這般模樣,值了!
一旁的王士珍,卻惡狠狠的盯了載灃一眼。他一再拖延,一再拖延,便是不想將這件事告訴載泓。想不到,卻被載灃搶先一步,抓住了時機,在載泓的心頭,狠狠的插了一刀。但這一刀,也讓王士珍心中疼痛無比。
王士珍見載泓看完之後,好半響不說話,不一會兒,兩行清淚慢慢的滾了下來。這淚卻是重錘一般,狠狠的敲在王士珍的胸口。
“主子,”王士珍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您可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載泓呆了一呆,神思恍惚,王士珍的話,就像縹緲之中飛來的鐘聲,忽然將她敲醒。
“倒是多謝攝政王費心了,”載泓淡淡一笑,“難爲攝政王日理萬機之時,還能惦記着我這個圈禁之人。今日我有些累了,若是攝政王沒有別的事情,就請回吧。我這裡太過簡陋,實在招待不得攝政王。”
正在得意之中的載灃,忽然被載泓這一句,噎了個半死。他張張口,卻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轉身走吧,可祖宗的江山,卻不能亡在自己手中。說不得,他只好巴巴的看向奕劻,希望奕劻能幫他解這個圍。
奕劻心中暗罵,求人就好好求,弄這麼一出,不是平白給自己找麻煩麼?但是沒辦法,奕劻又幹咳兩聲,說道:“載泓,叔叔託個大,勸你一句,祖宗的江山要緊啊!”
那料想載泓根本不買他的賬,一轉身,便向屋內走去,走到門前,忽然說道:“聘卿,慶親王那裡有什麼事,你支應着就是了。”
說完,她便要進屋,一旁的載灃已經怒道:“你便要將祖宗的江山,留給那個朱崇禎,做你的嫁妝嗎!”
這句話誅心至極,隨風吹向載泓。這載灃吐出口的,不是言語,是萬劍千刀,將載泓單薄的身體,刺出萬千瘡孔,割得遍體鱗傷。她就像是西風中枯枝上殘存的黃葉,簌簌發抖。
說來也是孽緣,載泓自南洋歸來之後,一心便撲在了重整河山之上。轉眼間年華匆匆,竟過了待嫁之齡。她心氣本高,又貴爲清門門主,等閒之輩,如何看的上眼?這滿蒙兩族親貴之中,又多是庸碌苟且之輩,載泓如何瞧的上這種人?便是讓這些人在自己的眼前,都覺得是污了自家的眼睛。載灃就是一直受她這般輕視,才起得憤恨之心。
朱方生編譯的這些書,從一開始便出現在載泓的案頭。他們這般人物,自然世事看的通透,更何況載泓身處其中,對這片大陸上的亂局,體會的更要比朱崇禎深刻幾分。
初始,載泓不過當作尋常,只以爲還是魏源那種鄉野士子的苦心之作。到了後來,這書越出越奇。要說既然是譯作,本是翻譯別人的東西,便如同給幼兒餵飯,幼兒沒有牙齒,須要有人嚼碎了餵給他才行。可這飯究竟是別人做的,即便十分美味,也是別人做的美味,與這翻譯的人有何相干?充其量不過有些文采罷了。
可朱崇禎這套書,漸漸的便顯出不同來。書有百套,便有架構。便如孔子做春秋,司馬做史記,有取有去。而這一取一去之間,便看出做書人的高明來。
更何況,這譯書,說的是百套,而不是百部。因爲每一次刊印新書,常常便是有主有附,便以最近出的那部《1787年聯邦制憲會議記錄彙編》爲例,此書乃是辛亥年耶魯大學新新出版之作,洋洋灑灑數百萬言,翻譯已是不易。但亦還有輔書,一本名叫《羅伯特議事規則》,乃是專門教人開會議事的教科書;另一本乃是自著,名爲《美利堅政制簡史》,將美利堅合衆國自1776年發表獨立宣言始,其國內動亂與政制沿革,並如今的缺陷與困境,娓娓道來,雖然簡明,卻考據充分,資料翔實,脈絡清晰。
便是如此了,朱崇禎這譯書,其實不止是譯書,更像是漢家治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借得不過是西方經典的一個殼,表述的,卻是自己對如今世事的洞察與辨析。方此中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際,正是重現春秋諸子百家爭鳴之時,此刻朱崇禎雖只是拋磚引玉,一鳴在前,但其光芒卻如北斗辰星,耀人心目。
若不是如此,如何能引得那無數飽學之士,刻苦思研,竟說出“爲學不治方生譯,讀盡詩書也枉然”這等話來?若不是如此,載泓這般的天之驕女,又如何會青眼於他,因書思人,即使一面未識,卻暗自傾慕?
載泓的心事,本來只有王士珍這等心腹才略略猜得到,只是辛亥年以來,商務館譯書屢屢拖延,載泓屢屢催問,被看門的趙老四聽到,報告於載灃,載灃細察之下,這才明瞭。如今他這一語刺出,便是劍客封喉,將載泓的心刺的通透。
哪裡料想的到,這朱方生,會是越州那個小小的少年呢?人生如水,勾折反覆;造化弄人,偏有這等煎熬。
載泓身如風中之燭,搖搖擺擺,好一會兒,淡住身形,並不回身,強自壓抑着自己的聲音,慢慢說道:“萬里江山,自有我清門一肩來擔;十年之約,也自有我一身任之。用不得攝政王掛心。攝政王只要不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事,就是我清室之幸了。”
說完,便開門進屋,不一會兒,屋內便傳來錚錚的琴聲。那載泓,肝腸寸斷之下,居然能安安穩穩的在屋內彈起琴來!
載泓一進屋,王士珍便站了起來,他心中已經無比憤怒,衝着兩個王爺一拱手,冷冷說道:“攝政王,慶親王,此刻士珍身是清門的謀士,便不用再行朝廷的禮了。二位王爺所來究竟爲何,我已盡知。我家門主已在彈琴,這等俗事,我們還是另去別地談論,不能擾了門主的興致。”
王士珍這話,說的好生無禮。但奕劻和載灃相互看看,雖然心中又怒又恨,也只能乾笑了兩下,最後還是奕劻說道:“既然如此,咱們便去攝政王府吧。”
素來這談判,需要雙方都有些底牌,才能討價還價,可如今攝政王手中,只有相求,卻無相予,這般哪裡能說的上談判?那王士珍,本就手腕高超,局勢通透,先前又被載灃獻書諷言之事,弄得憤怒交加。所以這談判一開始,他就寸步不讓,條件更是提的嚴苛無比,一定要載灃下罪己詔,閉門思過,更要以攝政王儀仗接載泓回府。載灃雖然不願服輸,但架不住奕劻也在那裡幫着相勸,便只好將這苦果吞了下去。
王士珍吐盡這口惡氣,大步出了攝政王府,只覺天地寬了許多,這晴空也越發的湛藍清澈。他翻身上馬,沒有去百花深處衚衕,卻打馬直奔肅親王府去了。
既然已經談妥,載泓起復已定,一切便迅速了很多。第二天,攝政王載灃便代宣統下了罪己詔,將國事政權還於隆裕太后,自己回府中閉門思罪去了。
攝政王這一退位,滿清便立刻顯現出一個有着百年存續的王朝所應有的實力。北洋新軍第四鎮、混成第三協、混成十一協,迅速整編爲第一軍,在馮國璋統領下,再不遲疑,日夜兼行,兩日之間,便沿着京漢鐵路,狂奔到了信陽大營;段祺瑞領北洋第二軍,下轄北洋第五鎮、混成第五協、混成三十九協,也緊隨其後,飛奔向信陽參戰;其後補充的糧草、軍械,從各地源源不斷的送往信陽大營;一直聲稱足疾未愈的袁世凱,也即刻收拾行裝,啓程從彰德南下,親自趕去平亂。良弼則統率北洋第三軍,即原北洋第一鎮,坐鎮京師,虎視四維。
又有兩江總督張人駿,全力彈壓東南;江寧將軍鐵良統領江南滿營,張勳戒備新軍第九鎮,前出蕩平東南亂黨。
一時之間,南北各地,車輪滾滾,馬蹄翻飛。辛亥之戰,漢滿之爭,今時今日,纔始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