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裡,蘇州城,船似浮萍,時聚時散。
“三哥,阿水接回來了。”一葉扁舟,似一隻游魚,似慢實快的靠向三魚的船。
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坐在舟頭,唱着歌兒,赤着雙腳,隨着舟的前行,一晃一晃,在那裡戲水。看到三魚,她停止了歌唱,一隻手臂揮舞着:“阿爸,阿爸,我回來啦!”
三嫂聽見阿水的叫聲,連忙出了船艙,見到阿水,卻嗔道:“阿水,天涼了,不要玩水!”
“阿媽,沒事的。”阿水笑嘻嘻的回道,更用力的挑起一線水花。
三魚只是笑笑,卻從魚簍裡隨手摸出一條魚,向撐舟那個年輕後生扔了過去,“船生,接着。”
船生嘿嘿一笑,也不慌,把船篙使勁一插,雙手一把就將飛魚抓住,握在手中,“還是三哥實在,知道我愛這魚,不過,要是三嫂做熟的就更好了。”
“死船生,這個是給阿嬸的。”三嫂跳過船來,將阿水接了過去。
船生哈哈一笑,將魚拋入魚簍,“三哥,會裡周老大叫你有空了去他那兒一趟,說最近四面不太平,想合計一下。”
三魚皺皺眉頭,這會,指的是千人會;這周老大,名叫周天寶,乃是會中的首領。這千人會,本是江浙一帶的農民互助組織,可到得後來,沾了幫會的匪氣,漸漸烏煙瘴氣,成了鄉里無賴的好去處。
這三魚,是千人會蘇州分會的會主,因着急公好義,扶弱疏財,在這江浙水鄉一帶,也頗有些名聲。只是這些年見千人會失了互助的本分,早已不管會中的事情。
這周天寶,突然叫自己,有什麼事情呢?
三魚默默的想了一下,對船生說道:“你去告訴他,這幾日我都沒空,等過了這段,我自去常熟尋他。”
船生也知道三魚的稟性,答應一聲,又說道:“三哥若是不想去,我回了他就是。”
“不用,最近確實不太平,我也想尋他好好說說。”
船生笑笑,揮揮手,“欸乃”一聲,撐船去了。
殘陽漸漸落了下來,卻正好停在河道下游,這條河道上上下下,滿滿的都是餘暉。碧瓦青磚,小橋流水人家,都鋪了一層淡淡紅色光暈。三魚撐船,便是徐徐行在這滿滿的光暈之中,
“阿水,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麼?”三嫂一邊手裡利落的做着飯食,一邊回頭問着女兒。
阿水還沒說話,卻忽然聽見河道岸旁,一個沉靜的聲音傳來:“阿哥,我要去書院巷,想搭阿哥的船,不知道順路嗎?”
三魚擡頭看去,見一個水鄉女子,牽着一匹火紅也似得馬,站在岸邊,雖不過雙十年華,卻氣度嫺靜,像是經過不少風雨的人。
“聽妹子的口音,是紹興人吧?”三魚呵呵一笑,“十里八鄉,都是同鄉,哪裡有什麼順路不順路!上船吧,我送你過去。不過,你這馬我可載不了。”
這女子,正是尹銳志。她從上海與衆人相別,打馬一路飛奔,等到得蘇州的時候,天色已經近了黃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即刻就去巡撫衙門,說服程德全附義。
“我這一去,還不知道回不回得來。這樣吧,我便將馬拴在這裡,若是到了天明時分,阿哥見馬還在這裡。就是我回不來了。這馬,就送給阿哥了。”
這話說的奇,三魚微微一驚,好在他畢竟是經過些風雨的人,知道是遇上了是非,但他並不在意,“姑娘,錢財是身外物,恩仇也是身外物。你還年輕,不要太過執着纔是。上船吧,我渡你一程。”
聽到三魚的話,尹銳志呵呵一笑,知道船家是把自己當做尋仇報恩的江湖中人了,她也不解釋,繫好馬,從馬背上取下長劍短槍,便縱身躍向三魚的船,卻如一片白羽,落船無聲。
“好功夫!”岸上忽然傳來一片彩聲。
尹銳志回頭一看,卻是一個文士,一襲白衫,身後一匹白馬,在夕陽的餘輝中,慢慢踱了過來。
尹銳志轉過身,依着江湖的規矩,拱了拱手,卻沒有說話,轉身低頭進了船艙。
“船家,也載我一程吧,我去滄浪亭,想看看五百名賢祠。正好順路。”
三魚點點頭,“人倒是可以,馬匹可載不動。”
那文士哈哈一笑,說道:“這一去,或許就成了先賢,錢財乃是身外物,值得什麼?這馬,我也系在此處,若是天明,我仍未歸馬猶在,亦就送予船家,隨便處置。”
文士說完,隨手將白馬系在樹上,也摘下長劍,一縱身,輕如鴻毛,飄落船上。自顧自抱膝坐在船頭,背靠着船篷,賞玩起這水天一色的暮色來。
三魚操着船,悠悠的蕩在這河道之上,有時截斷一片暮暉,有時卻行在暗影之中,偶爾,還有小橋拂過。這殘陽漸漸的隱向水下,卻把河面鋪了一層碎碎的紅,遠遠望去,卻是浮光躍金,千鱗踊躍。
“阿水,今天先生都教了些什麼?”阿嫂停了一會兒,依舊問着女兒。
阿水看着遠處的水色,對阿媽說:“先生教了一首絕句,”緊跟着阿水便念道:“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不錯不錯,阿水真是聰明。”三嫂見女兒完整的念出一首詩來,十分歡喜。
尹銳志看看阿水,彷彿看到年幼時的自己,靠在船篷上,閉上眼睛,卻想起舊時隨着秋瑾學藝的光景來。
那文士坐在船頭,也是微微笑着。船拐過一個彎道,忽然撲面傳來一陣琵琶聲,便有歌聲相和: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
聽到這般歌聲,尹銳志眉頭一皺,“哼”了一聲,罵道“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那文士聽得,卻搖搖頭,“姑娘這話,說的有些過了,如今我大清各地雖有些紛亂,但還遠遠說不上亡國。況且,飲食男女,人之所欲,何必苛求呢?”
聽到文士的話,尹銳志便知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自己說的亡國,乃是外夷入侵,中華淪喪,而這文士說的亡國,卻是大清亡國,兩個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不過誤會也有誤會的好,尹銳志也便知道了,這文士對革命,究竟是什麼態度。
“聽說,現在湘鄂雲貴等地,都建了軍**,便是江浙一帶,也有許多地方驅逐了大清官員,這可不就是亡國之象嗎?”尹銳志試探道。
那文士聞言,深深的盯了一眼尹銳志:這話,可不是尋常之人能說出來的,這女子,看來是個有心之人。
“這反黨雖然佔據了各府的中心,但廣大地方,縣城區鎮,心歸大清的,還是絕大多數。何況北洋新軍之精銳,遠非南國各軍所能比擬。我看經了這麼多天,朝廷的那些例行紛爭,想必已經結束。這亂象不過太久,像五十多年前洪楊那樣長久的動亂,想必不會出現的。”
“我怎麼聽說,在朝廷的秋操中,北洋新軍是屢戰屢敗的?”尹銳志淡淡的又追問道。
要說前面,還只是讓那文士覺得尹銳志是有心之人的話,這一句話,徹底讓那文士正顏以對了。連朝廷的秋操結果都知曉的人,必不會是尋常之輩。究竟是什麼身份,那文士心中,已經隱隱約約的猜到了。
“這麼說,姑娘覺得,這大清氣數已盡了?”那文士反問道。
“喪權辱國,腐朽專制,殘待漢人,毀斷文脈,有此種種,若還是不亡,豈不是我漢人,懦弱太過?”
“姑娘此言,在下不敢苟同。”那文士斟酌了一下,還是說道,
“若說喪權辱國,濫觴便是海禁,可這海禁,乃是明制清隨,怨不得清;明清開國之初,俱都有逐北大漠,開疆拓土之功,但清朝疆域,遠勝於明,即是說,清代武功,勝於朱明;若說此刻夷狄之亂中華,明末之時,也有倭寇橫行於東南諸省,朱明也一時無可奈何。朱明連日本流寇尚且難以驅逐,何況今日各國以舉國之力侵我國土?這技不如人,勢不如人,無可奈何而作渭水之盟,史不絕書,非清之罪。”
“若說專制,更是無稽。當年庚子拳亂,八國聯軍攻入國都,而東南地方督撫,相互結盟,與八國訂和約,不參與庚子之戰。從此處看去,這清朝,哪裡有半點專制之處?又如今日武昌兵亂,若果真專制,則北洋新軍,必早發武昌,何必一等再等?”
“若說殘待漢人,有清一朝,開國之初,確有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種種不堪。但莫要忘記,朱明大興墮民,洪武貶張陳部屬,永樂貶建文部曲,至今東南諸省,依然有其子孫,姑娘是紹興人,當知本地墮民之苦,我所言不虛。古來高低貴賤,本就有分。漢人當政,爲禍之烈,甚於清朝者,史不絕書。”
“若說毀斷文脈,明末清初,漢家大儒,多有此種想法,也曾成立漢留一脈,承繼絕學。但自康熙一朝之後,便逐漸消解,爲何?清室之重視儒家傳統,並不亞於漢族,有清一朝,對漢文化之繼承發揚,經史子集,皆有可觀之處。倒是五十年前的洪楊,雖爲漢人,卻自創邪教,焚典籍,毀孔廟,行斷絕文脈之舉,我聞聽,今日亂黨的首領孫文,便自稱洪秀全第二,其人如何,由此便知。倘若真讓這等人得勢,則黎民百姓,必翹首以盼曾胡左李諸公再臨,以衛護我中華道統……”
那文士一番大論,卻讓尹銳志覺得惱火。她不等那人說完,便插言問道:“你這般替滿清說話,究竟是何人?”
那人微微一嘆,說道:“實不相瞞,在下德爾英,滿洲正白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