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崇禎與司徒雷登四目相視,都見得到對方眼中的怪異之色。這少年說的這番話,倘若是對着一個革命黨人,甚或是一個保皇黨人,甚至一個識過字讀過書的中華士子,都會引來一片讚歎,大起知音之感。可偏偏,這番話,卻是對着朱崇禎和司徒雷登而說。
這兩人,一個有着美利堅的血統,雖然身份是一個傳教士,又在金陵神學院教授着希臘文,卻愛慕着中華的文化,心甘情願來到中華生活,享受着中華的風土和人情;一個雖然掀起故國的革命的風暴,窮十年之力,翻譯歐美海洋國家的典籍,一心所繫,卻是保留中華的道統,道統所寄,便是典籍,緣何會禁止人讀那些中華的經典?
“‘歐洲英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這話你是聽誰而說的?”空氣中靜了好一會兒,朱崇禎忽然輕笑道。
“吾師錢伯圭!”
“想必此人從未出過國,也未考察過西洋諸國吧?”朱崇禎笑道。
這少年聽朱崇禎笑的這般不在意,意態對其師更有些輕視,不禁有些怒火,
“你是誰?如何敢笑我師所言?”
“我是誰,並不重要。只是若說英法諸國合了不分,治了便不再亂,真真的滑天下之大稽。你讀過朱方生譯的諸國革命史嗎?”
“只是聽人說過,”那少年聽朱崇禎這麼一說,臉色頓時有些黯然,“朱先生的那些書,都是卷帙浩繁,又是洛陽紙貴,我家中甚貧,並無餘錢購來一觀。”
“嗯,”見那少年這般顏色,朱崇禎倒是有些不忍心,他四下看看,見這所學校——南京私立鍾英中學如今徒有四壁,房屋門窗都鎖閉的緊,一看便是因爲辛亥年的這場革命,也像清華學堂一般,閉校停辦了。
“兄長是鍾英中學的學生嗎?”朱崇禎問道,“我叫朱丘,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生人,鄉里親人都喚我作阿丘。請問兄長如何稱呼?”
少年整肅一下衣衫,“我是錢穆,字賓四。與兄長同庚,也是光緒二十一年生人。”
“這所學校,停辦了嗎?”司徒雷登忽然插口問道,“你失學了?”
錢穆神色有些落寞,點點頭,苦笑一下,“如今南京兵禍正熾,學堂自然是辦不下去的。不瞞兩位,今日我正是來看學校最後一眼的。今日我便要休學回轉無錫老家了。只是可惜,學業未成。”
“若是你想求學,可以來我們金陵神學院。可以免去你的學費,供給食宿。”司徒雷登見那少年談吐磊落,衣衫雖然略顯寒酸,但對着兩人,卻絲毫沒有窘迫自卑之態,以他對中華文化的瞭解,對中國人的瞭解。這樣的人,一般就是傳說中的非池中之物。這種人,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錢穆大喜,但一瞬之後,卻又冷靜了下來,“你那金陵神學院,只教授神學相關,還是不禁異見,兼容他學?”
司徒雷登剛要作答,忽然一旁朱崇禎開口相問,這一問,卻將兩人都問的呆了:“你是錢穆,武肅王錢繆之後?常州府中學堂鬧**的五人代表中,可是有你?”
錢穆呆了一呆,他不曾想到,這個少年居然知曉他的事情!
“你怎麼會知道?”
朱崇禎一笑,這笑容看起來那麼莫測高深,連司徒雷登都有些驚訝,“您說您是第一次真正踏上這片土地,怎麼會知道一個無名的少年呢?”
“剛纔我並未介紹的清楚,”朱崇禎狡黠的笑道,“我是朱丘,字方生,號崇禎!”
這番話果然猶如雷擊,將那素來鎮定如常的錢穆也唬的一愣,“你……你……你是漢王?你是譯書的朱先生?你竟是朱方生?”
錢穆見面前的朱崇禎依舊笑着,點了點頭,不禁有些灰心喪氣,“想不到,那與嚴幾道、林畏廬並稱於世的朱方生,竟然和我同庚。難爲我這些年自詡聰明,果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見錢穆這般神色,又說出這般話來,朱崇禎便笑着安慰他道:“依我看,你我讀書的資質,其實相差無幾。不過我僥倖,家中有些資財,取得典籍較你容易罷了。”
“公子是說,長此以往,我便是方仲永了嗎?”錢穆自知家貧,如今又失了學,自然對前路有些迷茫。對已經十六歲的少年來說,若是自負聰明,求學上進,總是恨不得佔據資料,將心中所思所求的典籍發奮通讀,以通知古今,知曉人世。可若是明知憑自己可以得到天空卻因家貧錯過,眼睜睜的相距越來越遠,自明而不可自得。這種成長之痛,最是消磨志氣。如今的錢穆,便是在這十字路口的又一人。
“你既然遇上了我和司徒先生,那便不會是方仲永。”朱崇禎收起笑容,正顏說道,“不過,我卻和司徒先生不同,我也可以給你一條路,卻不是在這牆瓦屋舍之間。”
朱崇禎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總是讓人覺得奇死怪想,卻又如聞大道。
“你說的,是什麼路?”錢穆側頭問道,神色卻平靜如常,並不當眼前的少年,是有什麼偌大的名頭。
“張、衡!”朱崇禎盯着錢穆的雙眼,一字一頓的說道。
“張衡?”司徒雷登知道,這又是中華人慣常的暗語。博學的中華人,尤其是那些對歷史精熟的中華士子官僚,往往便喜歡做這樣的事情,他們喜歡用典故來暗示自己的用意。不落痕跡,只可意會。
這張衡,司徒雷登倒是知道。張衡是漢朝時有名的詞賦家,也是望族之後,不過到的他時,家中也是甚爲貧苦。十七歲的他來到東都洛陽求學之時,卻因爲家中貧苦,朝中無人,被太學拒之門外。但他並未因此心灰,反而私入太學,旁聽博學鴻儒們講經說道。因着沒有入學,沒有科目的限制,張衡反而兼容幷蓄,博通百家,終成一代人傑。
“漢王所說的路,是要錢穆也如那張衡一般,旁聽自學,以成其廣大嗎?”司徒雷登插口問道。
“司徒先生說的不錯。”朱崇禎還沒有回答,倒是錢穆開口回道:“但是我家中貧苦,實在離不的東南,去不了北京。來到這南京,其實也是族中人的救濟。如今鍾英已經閉校,我也不能老是依靠族人,天地間立人,豈能一味索取他人?”
朱崇禎看看司徒雷登,又看看錢穆,輕輕一笑,“方纔你師說,中法諸國,合了便不再分,治了便不再亂。其實並不精準。單說數十年前,德意志與法蘭西一戰,法蘭西兵敗割地。這便不能說‘合了便不再分’,當日法蘭西與英吉利革命之時,國家動亂,也歷時數十年、十數年不等,直到如今,依然紛擾。何況如今兩國四處侵略,雖然領域廣大,遲早也會如蒙元一般,分崩離散。”
“你師所說,其實便是文化優劣的比較。如今你我正是經歷人世,遍讀典籍,以求明白之時,我如今將要力盡,已經卷入到紛亂當中,再無餘暇來做這等潛心靜心之事。所以,我便想,今日就將這件事,託到你的手中,你覺得如何?”
錢穆便被朱崇禎驚到了,李合肥昔日曾說,方此之世,一國生事,數國構煽,實爲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中華道統綿延如今,實在是遇到了前所未有之挑戰。如今舉國士子,即便是再過守舊之人,也知道,這西學不可不學,中華之體不可不改。中學西學,究竟如何共存,便是這個時代的主題,更是這代人的使命了。
但這使命,有若泰山,忽然便壓在肩上,讓錢穆好生有些遲疑和自疑。
“我?”
“不錯,”朱崇禎正顏道:“也不瞞賓四兄,你是人選,但不是唯一的人選,我來故國之後,經過這數月的遊歷,也挑選了不少的才俊,但究竟誰能最終承繼道統,繼往開來。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自己方知了。”
朱崇禎的這番話,卻激起了錢穆的好勝之心,他一揚眉,對着朱崇禎一拱手,問道:“敢問這當世張衡,究竟要如何做?”
“此事說來,甚是容易。”朱崇禎說着,左手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玦,橫在掌心,右手一揚,飛出紫皇刃,輕輕一割,便將玉玦化作兩半,然後拿起半塊玉玦,遞向錢穆,“這半塊玉玦,乃是信物。辛亥年革命平定之後,這大江南北,東南各地,凡是有藏書樓處,或國史館所居,你皆可憑玉玦而入,遍覽其書,若是有書遍求而不可得,可持玉玦,向商務印書館張元濟先生處,索取典籍。”
“你如今不過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憑此玉玦,可向張元濟先生,支取生活所需資費,直到弱冠……”
“方生兄這是小瞧我嗎?”錢穆忽然怒道:“你能提供典籍,我已是感激不盡,豈會再做那等乞食之行!”
朱崇禎臉色一肅,“是我方纔失言,請賓四兄莫怪!”
“你許下這般優厚的諾言,可還有什麼要我做的?”錢穆問道。
“或許十年,或許十數年,期望賓四兄能爲我做一件事。”
“何事?若是違背道義,我錢穆即便平庸一生,也不會接受你這等期望!”
“賓四兄想的差了,”朱崇禎搖頭說道:“只是希望,先生能不辭辛苦,到時候能夠教些丘八們中華道統的精義。”
錢穆聽完,略想了一想,教授武人懂得道統,雖是有些棘手,倒也不是什麼難事,於是他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我便答應與你!”
說罷,伸手接過那半塊玉玦,小心的放進內衣衫中貼肉收好。
這一旁的司徒雷登看的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有些訝異,中華如今並不是沒有好的學校,如京師大學堂,即便在東南,也有許多私立教會所設,如聖約翰大學,甚至已經獲得了美利堅的承認。但這錢穆,放着好好的學校不去,居然就接受了朱崇禎所說的張衡之路!
“少年,你爲什麼不來金陵神學院呢?”司徒雷登還是問道:“即便你不願意入神學院,我也可以介紹你去聖約翰大學,聖約翰大學可是在美利堅註冊的大學!”
錢穆張口便答:“我如今年已十六,早就過了懵懂之年,既然以後典籍獲取不是問題,我何須按部就班,再受考試測驗之苦?”
司徒雷登還待要問,忽然遠處馬蹄聲響,三人回頭望去,見幾匹馬在鍾英學校門口停了下來,爲首一人翻身下馬,疾奔而來,奔到朱崇禎近前,行一軍禮,便大聲稟道:
“報漢王,總統府不滿議會決議,派兵圍了議會,要議會重改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