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難封侯者凡十三人,保定侯孟善位居第三。之後孟善鎮守遼東七年,迴歸時鬚髮皓白,不多久便去世了。
如今嗣封保定侯爵位的乃是孟善嫡子孟瑛,雖說沒有父親善守整軍的本領,但憑着父輩恩蔭,爲人處事尚屬謹慎,又是張家的姻親,聖眷也相當不壞。然而,自打過年之後,這座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大門的豪宅大院中卻不太平。
這天一大早,張晴跟着丈夫孟俊剛剛從公公婆婆那兒請了早安回來,就看到一個年輕的管事媳婦慌慌張張跑了過來。見此情景,她不禁眉頭一挑問道:“怎麼回事?”
“大奶奶,三少爺和五少爺又來了!”那管事媳婦屈膝行過禮後便唉聲嘆氣地說,“兩位少爺在前頭花廳坐着,說今兒個老爺要是不給個準話就不走,還撂下了好些難聽話。他們還說,孟家是簪纓的公侯,若是對大老爺始終不管不問,若他們實在沒辦法,就只好去敲登聞鼓,到時候指不定誰沒臉面……”
“別說了!”
孟俊這頭牽掛着尚在錦衣衛中的大伯父孟賢,那一頭還惦記着青州的那場莫大風波,聞聽兩個堂弟居然鬧上門來了,腦袋頓時轟地一聲炸裂了開來。
厲.喝了一聲之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對身旁的張晴吩咐道:
“那兩個小的是有理說不清,我實在懶得和他們再多費口舌,你再去好好勸一勸。另外,超弟和起弟彷彿爲着青州的事情正在那兒商量什麼,你得空了叫他們過來,好好囑咐一下他們。唉,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該一時口快,該當直接去稟明你祖母的。”
“我明白.,你放心去都督府,家裡有我呢。”
滿.口答應了孟俊,又把他送到門口,迴轉身來之後,張晴立刻沒了笑容,換上了一幅端莊的冷臉。她卻沒有先去前頭花廳,而是到議事廳先把這天急需處置的家務先吩咐了下去,又盤查了一遍要緊的銀錢帳務,這才帶着兩個丫頭來到了花廳。果然,一進門,她就看到那兄弟兩人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那咬牙切齒的表情彷彿誰欠了他們三五百兩銀子似的。
見兩人誰都.沒看見她,她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時候,侍立在旁邊的幾個小廝方纔擡起頭來,看清來人慌忙跪了下去。而孟韜孟繁也立刻站了起來,齊齊張口叫了一聲二嫂。
“你們都下去。”把幾個小廝都.給屏退了,張晴方纔端詳着面前的兩個少年,最後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我該說的都和你們說了,你們又何苦日日上這兒鬧?你們二叔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上次被皇上訓斥過後,如今這節骨眼上怎麼可能再去說話?你們大哥這些天一直都在打探消息,聽說大伯在錦衣衛那兒並沒有吃苦頭,等到風聲過了……”
“可誰知.道這風聲什麼時候纔會過去?我們兄弟自然可以等三年,等五年,可是娘等不得了!”孟韜一口打斷了張晴的話,忽然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大嫂,我求求您了,您在二叔面前求求情,讓他再想想辦法!我和五弟也是才知道,爹爹被革職拿問之後,娘和四姐她們竟然是被趕出了山東都司衙門,還是越哥收留了她們,如今她們在那兒境況很不好。”
孟繁凡事都看着兄長.,此時連忙也跪下說:“大嫂,四姐打發進京的來風還說,孃的病情不過是拖一天算一天,如果讓她含恨去了,咱們怎麼對得起她!”
張晴此時已經是蒼白了臉,見兩兄弟苦求不止,她只得把臉一沉道:“都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若是讓你們的父親知道這一遭,就是出來之後也少不得一頓訓斥!別說你們是俊哥的嫡親堂弟,就算看在三弟的份上,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可如今……如今實在不是時候。”
比起孟瑛和孟俊父子,孟韜孟繁兄弟對張晴這個大嫂向來信賴有加,這不但因爲她是張家人,而且因爲她處事公允,素來有一種讓人信賴的特質。於是乎,盛氣而來的兩人就乖乖地被張晴一手一個拉了起來。等重新坐在椅子上,又聽了張晴一番解釋,兩人方纔面面相覷了起來,心直口快的孟繁更脫口而出道:“那豈不是說,越哥如今也有危難?”
“你們說的不錯。”
“那可怎麼辦!”
孟韜原本就和張越處得好,內心深處更隱隱期望張越能成爲自己的姐夫,這會兒就連對父親的焦慮也轉移了不少在張越身上。思來想去,他再也坐不住了,在廳堂中來來回回踱了幾步,旋即使勁拿拳頭砸了砸巴掌:“四姐還寫信來說,這一次多虧了杜家姐姐幫忙照應,若是杜大人真有什麼不妙……這世道真是瞎眼了,爲什麼好人總是沒好報!”
見孟韜氣急敗壞之下竟是口不擇言,張晴心裡直嘆氣少不得又安慰了兩人一番。好容易把兩人勸住了,囑咐在北京期間一定要謹言慎行,最好在家裡少出門,她又親自將他們送出了垂花門。等到人瞧不見了,她方纔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以前大堂伯張輔在的時候,做什麼事情都彷彿有底氣,果然,那是所有張家人的主心骨。若是張輔如今還在北京,不論多大的事情總能有個拿主意的人,也不至於如現在這個樣子。父親張信不在,二叔張攸和三叔張也不在,張超張起又都指望不上。丈夫孟俊倒還是有擔當的,可他畢竟是小輩,公公孟瑛連自己的庶兄都不能救,其他事情就更不用提了!
“大奶奶!”
聽到這聲喚,張晴不禁轉過了身子。定睛一看,見門外不知什麼時候跪了一個小廝,赫然是今早跟着孟俊出去的,她心中不禁一跳,遂急聲問道:“出了什麼事情,大少爺怎得打發了你回來?”
“大少爺是在都督府剛剛聽到一個消息,這纔打發小的趕回來稟明大奶奶。聽說是五軍都督府剛剛和兵部議定了交趾換防事宜,聽說是張攸張將軍即將回朝任職。”
“.二叔?”
張晴眉頭.一挑,竟是爲之失神片刻。她自幼在南京長大,張攸卻一直都在四處征戰,因此她和這位二叔並沒有多麼深厚的感情,但畢竟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如今張輔練兵宣府,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這當口若是二叔張攸能回來,張家至少就多了一個掌事的人。
點.點頭打發了那人回去,她便若有所思地往回走。到小議事廳又把剩下來的家務事都處置妥當,她便去回稟了保定侯夫人,帶着幾個丫頭媳婦坐轎去了毗鄰武安侯府的張家。一進二門,她便感到家裡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忖度片刻也沒多問。及至來到北院顧氏的上房,她發現廊下幾個小丫頭都死沉着一張臉,心裡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兩個小丫頭.高高打起了簾子,她一進裡頭便發現屋裡坐着站着都是人,母親二嬸和弟妹李芸都在,駱姨娘也帶着張怡站在一邊,卻唯獨不見祖母的蹤影。她連忙上前一一見禮,待要開口相問的時候,馮氏卻嘆了一口氣道:“晴兒你回來得正好,昨兒個晚上老太太受了風寒,如今大夫纔剛剛走,說是要靜養幾天。老太太方纔還唸叨你來着,你進去瞧瞧吧。”
張晴心中咯噔一下,勉強笑了笑.方纔趕忙來到裡間。顧氏的屋子裡向來收拾得樸素,角落的高几上擺着一隻青瓷瓶,裡頭插着幾樣早上剛剛折下來的鮮花,百寶架上錯落有致地擺着些各式各樣的玩意。靠牆的紫檀木大牀上掛着水墨畫帳子,兩個丫頭正侍立在前頭。
她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對兩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就在牀頭坐了下來,輕聲喚道:《》“祖母,我來看您了。”
“是晴丫頭?”顧氏.微微睜開了眼睛,看清是張晴便笑了笑,“我老了,不中用了,不過是昨晚上貪涼少蓋了被子,結果就興師動衆鬧了這麼一場。都說年過半百活一年少一年,我這把老骨頭不知道還是否能撐到你爹回來的那一天……”
“祖母別這麼說,爹總能回來的,您也一定能看到那一天!”張晴使勁擦了擦眼淚,旋即便強顏歡笑道,“我還有個好消息告訴您呢,聽說二叔要從交趾調回來了,以後應該就在五軍都督府任職,到時候便能時時刻刻侍奉您!”
“是麼?原來老二能回來了……”顧氏失神了片刻,眼神中流露出了深切的孤寂,“你二叔一晃也在那地方呆了好些年了,當初要不是爲了你爹,他原本早就該回來了……他生來便是倔強脾氣,默不作聲也不知道爲家裡分擔了多少,倒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儘管是大白天,屋子裡仍舊點着明晃晃的蠟燭,那昏黃的光照在顧氏斑白的頭髮上,折射出一種蒼白得讓人心悸的光。張晴本能地感到一種不祥,但仍是婉言又勸了幾句。正當她想規勸祖母好好休息的時候,顧氏忽然又說出了一番話。
“這大家族裡頭從來就做不到一視同仁,你爹這一輩三個人裡頭,我自然是偏愛你爹爹,你二叔其次,你三叔素來是個邊緣人。到了你這一輩也是如此,長房二房三房便是一溜輪下來,只沒想到偏在你三弟身上破了例。你四弟人倒是聰明,就是心氣太高,日後哪怕繼承了家業,少不得也要你三弟幫襯。昨兒個晚上英國公夫人打發了榮善過來,據說漢王的奏本也已經到了御前,生死榮辱,興許就在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