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晌午,幾十個護衛簇擁着一輛馬車緩緩行入了北京城。那馬車乃是青銅珠頂,垂銀香圓寶蓋,前頭掩着青銷金羅緣邊紅簾,車四周圍還裹着用於防雨的紅油絹雨轎衣。車中的陳設盡顯奢華,紅交牀上設坐踏褥,海棠高几上擺着一隻銀瓶,竟好似活動的小屋子。人在紅交牀上或坐或臥,甚至覺察不出馬車行駛時的震動。
“郡主,您還是第一次用這翟車呢,外頭人似乎都在朝咱們看。這樣直接去皇宮拜見皇上是不是太招搖了?”
“坐船實在是太慢了,若不是這翟車結實,我也沒法這麼快趕過來。再說,只要我還是父王的女兒,就是青衣小轎停在宮門口,那也同樣是招搖。皇上特意派了錦衣衛過來傳召,又是一路護衛,足可見王娘娘的病勢很不好,要是有什麼萬一,我怎麼對得起她?這許多年來,王娘娘沒少爲父王說過好話,我上回逗留期間也沒少照應我,總得趕上最後一面。”
相比這車內豪奢的擺設,陳留郡主朱寧的服飾卻簡單得很,銀白袷紗衫,外頭罩着一件松花色彩繡蝴蝶比甲,底下則是一條素淡顏色的裙子。她烏黑的秀髮上不見那些複雜的珠玉髮簪,只乾淨利落地用一把宮制玉梳綰起,耳垂上只戴着一對白玉耳墜,其他飾物皆無。即便如此,她仍是流露出一種掩不住的凜然貴氣。
旁邊一個侍女還想再勸說什麼,另一個連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兩人又覷了朱寧一眼。見主人雖懶散地坐着,目光卻顯得極爲銳利,不禁縮了縮腦袋,老老實實坐好。
馬車沿着前門大街一路前行,最後便抵達了西宮奉天門。因護送的乃是錦衣衛,宮門禁衛自然不敢攔阻,看清馬車上下來的那主僕三人後,他們更是連忙低垂了頭。朱寧入了右角門,很快便有早早等在這兒的小太監迎上來帶路,卻是往少有大臣經過的僻靜路上引。
等到四周沒了外人,他方纔放慢了步子,低聲說道:“郡主,皇上這些天不見大臣也不見趙王和諸公主,動輒杖責宮人內侍,如今幾個爲貴妃娘娘診治的御醫也已經給下到了內廷大牢中。安陽王妃昨日說錯了話被罰在家禁足,一位順儀因爲忤逆了皇上被褫奪了尊位貶了,就連趙王和幾位駙馬爺也根本不敢勸皇上,大夥兒都盼着您呢。《哈十八純文字首發》”
“秀春館中伺候的那些人呢?”
那小太監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那聲音更是輕得好似蚊子叫:“皇上說了,他們伺候不周,倘若貴妃娘娘有個三長兩短……秀春館上上下下二十多號人,皇上要所有人殉葬!”
朱寧身在皇家,自然知道這殉葬的悲慘。當初秦王正妃次妃都是奉旨殉葬,其餘親王郡王薨逝的時候也常常用姬妾婢僕生殉,但她先前在宮中時曾經在王貴妃處住過好一陣子,和秀春館的那些宮人太監全都熟識了,一想到這些人全都要死,她實在是頗有不忍。
然而不忍歸不忍,她卻沒有輕易放過這個話太多的小太監:“你在秀春館有交好的人?”
見朱寧一句話就問在了點子上,那小太監頓時面如土色,旋即竟是跪了下來,哭喪着臉說:“郡主,小的有一個嫡親弟弟一直都在秀春館,小的實在不想看着他去死!”
“你起來!”朱寧皺了皺眉,旋即淡淡地吩咐道,“不用再說了,能設法的我自然會設法,但若是保全不了,那也是天意。走吧,不要耽誤了時辰。”
雖說西宮只是一座別宮,但由於朱棣每到北京就來這裡住,漸漸地也就成了事實上的皇宮,只是殿閣樓臺稍少罷了。秀春館原本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別館,因王貴妃喜愛這裡的幽靜,一年前才特意搬來了此處,此時小小的院子裡站着趙王朱高燧父子三人,公主駙馬七八人,一個個都是面色凝重不敢高聲,直到聽見一個突兀的叫聲,他們方纔紛紛轉頭。
“寧妹妹你可是來了。”
自打上次嚼舌頭被朱棣抓了個現行,永平公主便不敢貿貿然到秀春館晃悠,這天皇親齊聚她方纔敢過來,此時一見朱寧,連忙首先開口叫了一聲。然而她出聲雖快,卻有人動作更快,安陽王朱瞻塙便是一個箭步趕上前,一躬到地說:“寧姑姑,皇爺爺已經在裡頭大半天了,誰也不許進去,咱們實在是擔心,只能拜託您了……”
眼睛一掃這院子中滿地站着的人,朱寧不禁心中嘆了一口氣。一個親王一個世子一個郡王,再加上一大堆公主駙馬,竟是全都避在外頭不敢進去,足可見是深深怕了裡頭的皇帝。她那位至尊四伯父確實是脾氣暴躁,可這世上又有幾個人真正探明過他的心思?她把那些思量都壓在心裡,和衆人略寒暄幾句,又答應一定會設法規勸皇帝,旋即便上了臺階入了門去。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裡頭,永平公主不禁低聲嘟囔了一句。
“父皇真能聽她的勸麼?”
“二姐若是不相信,不妨自己進去試一試!”
朱高燧和永平公主並非一母所生,一向知道她的聒噪貪婪,此時便不耐煩地刺了一句。其他人此時也都正在心煩意亂的當口,因此也是個個不理會她。此時此刻,永平公主雖深悔不該多這一句嘴,但心裡卻越想越怒,最後忍不住想到了之前漢王送來的一封信。
從正殿往裡走,朱寧只覺得那股陰森森寒津津的意味越來越濃,外殿那些猶如木頭樁子一般站在那兒的太監宮女已經換了一撥,原先的大約都已經下到了牢裡,這更是讓她感到很不舒服。到了裡間,見那張龍鳳雕花螺鈿黑木大牀前的綃紗帳子高高挑起,朱棣猶如泥雕木偶一般坐在錦墩上,她沉吟片刻便緩步走上前去,隨後低低喚了一聲。
“四伯。”
這個闊別已久的稱呼頓時讓朱棣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自從登基以後,一應稱呼之前都加了一個皇字,乃至於他自己都早就遺忘了某些遙遠的記憶。僵硬地扭轉頭一瞧,看清是朱寧,他竟說不出心中是高興還是如釋重負,絲毫沒有計較她不曾大禮叩拜。
“貴妃前幾天就念叨你快要到了,你既然趕回來了,就好好陪陪她吧。”
朱寧走近前去,這才發現牀上的王貴妃猶在昏睡。原本一個最是沉靜婉約的江南女子,如今那豐潤的雙頰完全凹陷了下去,雙脣沒了血色,整個人更是憔悴得不成樣子。想到這位貴妃昔日對自己的好處,她竟是忘記了身後還有皇帝在,單膝跪在牀前,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卻是再沒有動再沒有出聲。
朱棣自己便是猶如泥雕木塑一般在牀前枯坐了許久,因此眼見朱寧這番舉動,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種知己之感。他雖然有數之不盡的女人,單單從朝鮮要來的美貌處女就有數十人,相形之下,王貴妃並不是最美的,她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安靜,什麼時候該勸諫,平日有她在身邊的時候並不覺得什麼,可如今太醫說病入膏肓無可設法,他卻怎麼也無法接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寧忽然感到握在手裡的那隻手輕輕顫動了一下。又驚又喜地往牀上看了過去,見王貴妃微微睜開了眼睛,她連忙語無倫次地轉頭叫道:“四伯,四伯,醒了,人醒了!”
此時此刻,朱棣只覺心中一跳,連忙一個激靈站起身來,竟是徑直上前單膝跪在了牀上。見王貴妃果然是醒了,那眼睛正微微張着,他登時不假思索地抓緊了朱寧遞過來的那隻手,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雙眼睛。
“皇上……答應臣妾一件事……我這宮裡的人……”王貴妃此時悠悠醒轉,費盡力氣方纔總算是又提起了一些氣力,“饒過他們……還有御醫……”
儘管原本心中盡是憤怒和殺機,但這會兒王貴妃已經開口求了,朱棣不由得生出了些許猶豫。徐皇后死了,權賢妃和張貴妃也死了,如今竟是連王貴妃也即將走上那條不歸路,以後他怎麼辦,他身邊還有誰?那些下人都是飯桶,那些御醫都是騙子!
“他們都該死!”
眼見朱棣面色通紅怒目圓瞪,王貴妃想要再勸卻說不出話來,最後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朱寧。此時此刻,朱寧哪裡看不出朱棣已經在狂躁的邊緣,但面對王貴妃的目光,她只得把心一橫勸道:“四伯,王娘娘一生行善,從來不曾責罰過身邊人,如今秀春館中的這些太監宮女都跟了她數十年了,人人都記得她的好,又怎麼會不盡心竭力?娘娘昔日常常爲各位殿下公主乃至於駙馬求情,今天還是第一次爲了其他人向皇上求情。”
聽到朱寧這番話,朱棣不由得愣住了。這麼多年來,王貴妃只爲趙王和諸公主駙馬求過情,縱使是孃家人也從未提起過要加恩,如今氣息奄奄之際,她又開口求了他,若是不答應,他這個皇帝便實在是虧心了。良久,他才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也罷,朕放過他們的性命,打發他們去給你守陵。至於那些御醫,全部回鄉算了!”
王貴妃也知道再求寬恕不可能,只能接受了這個結局。努力轉頭看着朱寧,她終於氣息微弱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阿寧,嫁一個好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