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節氣對於民間來說。不過是媳婦給公婆做雙鞋子,並不十分隆重,但對於朝廷來說卻是一年之中最要緊的三大節之一。這三日裡,往日只穿公服常服的百官往往會換上正式的吉服,拿着紅箋上門拜客,一如元旦。此番放假十日,拜客的時間自然延長了,但只見街頭朱衣飄搖車馬不斷,也算是街頭一大亮麗的風景線。
從冬至開始,家家戶戶便掛上了九九消寒圖。百姓家自是在牆上貼一張白紙,畫上縱橫九宮圖,每過一日便在那格子裡畫上一個圈;至於朝貴家中就講究得多了,多半是親自畫上素梅一支,爲瓣九九八十一朵,每日染一瓣,等到花瓣盡染紅,則出了九九,冬天也就到了。如今冬至十日假期到頭,街頭那彼此拜會車水馬龍的景象就看不到了,多的則是小孩子玩耍時拍着手唱九九歌的情景。
“一九二九,相喚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家家堆鹽虎;六九五十四,口中呬暖氣;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單;八九七十二,貓狗尋陰地;九九八十一,窮漢受罪畢,纔要伸腳睡,蚊蟲葛蚤出。”
百官重新進衙理事的第一天,朱寧也坐車入宮。然而,因杜綰請託,她特意饒了一個大圈子到門樓衚衕那兒轉了一圈。等看過之後原路返回的時候,聽着路上小兒這歌聲,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馮媽媽就在旁邊笑道:“這民間的粗鄙話,聽着倒是有意思。”
“何止是有意思……相比華衣美服的朝貴,這纔是百姓們真正過的日子。所以,過着這樣的日子還要傷春悲秋,那纔是不知所謂!”朱寧抿緊了嘴脣,隨即哂然一笑,“只可惜,就有那麼多過着錦衣玉食日子的人,偏偏就不知足!”
馮媽媽知道朱寧觸動了心裡頭那根弦,忙勸說了兩句,朱寧卻擺擺手說:“不去管那些,且等老總管回來再說。說起這個,要不是那天正好在宮裡。小書院開張的那一日,我倒是真想去瞧瞧。張越如此大費周章,倒真是一片苦心,須知紈絝子弟怎麼來的,還不是從小丫頭婆子一大堆圍着寵着,等以後進了國子監,已經全都是調教不得的廢物了!趁着年紀還小,讓先生好好教訓,哪怕未必成才,也得知道什麼是約束!”
“可那許多都是日後要承襲爵位的,多半不聽管束,就算郡主你答應了張家少夫人,他們受了教訓,等以後握了權柄時,安知不會報復?”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有懷恨在心的人,就會一樣有心懷感恩的人,畢竟這天下並不是人人不知好歹。更何況,英國公長公子性子敦厚,有他在。別人自會收斂些。張越雖把族學的名義讓了出去,但這些事情已經考慮得很周全,你不用擔心。”
聽朱寧這麼說,馮媽媽忙應了一聲,再不囉嗦。車從東安門直行到東華門,這才停下。馮媽媽忙下了車,親自攙扶着朱寧下來,見人帶着兩個面相稚嫩的侍女徑直往裡頭走,她忍不住又追上前幾步:“郡主,真的要放英書和珠兒出去婚配?她們都跟您那麼多年了。”
“就是因爲跟了那麼多年,又都是聰明剔透的,才得給她們找個好人家。知道是我的侍婢,她們的夫家也不敢慢待,而她們從我這裡學的那些去教導兒女,興許以後還能出幾個人才,何必把人都留在身邊爲奴爲婢代代使喚?她們在外頭,難道就不能回來看我?”
朱寧知道馮媽媽想再說什麼,便擺了擺手,見其嘆了一口氣就屈了屈膝退下,她這才繼續往前走。她從小就是男兒般的爽利性子,如今既然看破了,自然更不會糾結那些微末小事,她不嫁人她的心腹侍女便不能嫁人,這又是哪門子的規矩?
東華門內雖已是宮城,但由於這兒有皇帝召見臣子所用的文華殿,後頭又是文淵閣,沿南面宮牆還有內閣值房和制敕房誥敕房,另一邊六科的給事中等等也常來常往,所以除了來來往往的宦官之外。也有外官進出,自然,這些外官也就會不時碰見從東華門入宮的朱寧。年紀一大把的楊士奇等人對此已是司空見慣,但年輕的六科才俊們見着這位陳留郡主,總免不了多瞧上兩眼,多思量一陣。
只可惜,郡主固然是深得聖心,娶了家去固然富貴,自家的前程卻是得斷送了!
只是,朱寧從來也沒往這些人身上留意過——能在宮城內的這些處所當值的,沒有野心也有抱負,更何況她早已過了少女懷春的年紀。一路走一路尋思自己要說的話,等到進了仁壽宮,早有一位女官迎上前來,親自爲朱寧解下了外頭那件白狐皮披風,又輕聲說道:“嘉興公主剛剛來了,獻了一幅繡圖,這會兒正在東暖閣陪太后說話,郡主來了正好一塊賞鑑。”
張太后爲朱高熾育有三子一女,儘管嘉興公主是唯一的女兒,但因爲性子懦弱靦腆,所以在衆公主中間反而並不因爲嫡長女而出挑。再加上張太后從前要維護朱高熾的太子之位,等成了皇后太后。又要一頭顧着國事,所以待嘉興公主自是嚴厲居多。
不但如此,嘉興公主和駙馬的年祿和其他公主並無差別,都是從南京倉支取米麥兩千石——而朱寧儘管一再堅辭,卻因爲張太后說是太宗皇帝早有吩咐,因此雖不得封公主,年祿卻也有兩千石,此外每年所得紵絲、紗、羅、絹、冬夏布、綿等更是全都倍於公主。
而且,她雖年輕,可與張太后卻是平輩,如此處置。宮中自是人人盛讚太后和皇帝處事公允,而親王公主誰也不敢有什麼異議,嘉興公主平日亦是執禮甚恭。因此,聽說嘉興公主來了,她微微沉吟,正躊躇着先不進去攪擾那對母女,那邊卻已經有一個女官出來了。
“郡主來了?太后剛剛還提過,我正想差人出去問問,您快進去吧。”
既有此話,朱寧便不再猶豫,跟着那女官入內。過了穿堂,早有宮人挑起松花色門簾候着,她低頭跨過門檻,就看到那邊嘉興公主已經是站起身來。細細一打量,朱寧不知道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是如此,只見嘉興公主比前一次相見的時候又消瘦了些許,面上雖然敷着厚厚的脂粉,卻仍是透出一種病態的蒼白來。
見過張太后,聽嘉興公主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寧姑姑,朱寧便拉着她的手細細看了一會,隨即關切地說:“這已經是過了冬至,你也該好好進補。要是不想吃藥,我那裡還有好幾個藥膳方子,更有幾道別人教的食譜,你回去也好讓下頭人依樣畫葫蘆做一做。”
“阿寧說得極是,你是該好好調理調理。”
張太后也點了點頭,見嘉興公主忙不迭地站起身拜謝,她頓時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她也曾召見宮中隨嫁去的媽媽,問及夫婦事可和諧,那幾個媽媽總是答說公主溫謙,夫婦相敬如賓,她也曾以爲金枝玉葉的公主性格和軟些,夫妻之間自然能處得好。如今看來,女兒何止是和軟,簡直是軟弱可欺。
剛剛母女獨處,嘉興公主便是問一句答一句鮮少有話。這會兒朱寧一來,她就更加沉默了。又捱了一刻鐘,她便起身告退,朱寧見她咬着嘴脣,彷彿另有話要說,便藉口送一送,挽了她的手將其送將出去。到了外間時,見嘉興公主一味沉默,她只得低聲叫了一聲她的小名:“長樂,可是有什麼事不順心麼?”
嘉興公主一下子僵在了那兒,微微一看左右,她這才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說道:“寧姑姑不用擔心,我沒事。”
“若是有事,不要藏着掖着,你不說出來,別人又怎麼知道?”朱寧見嘉興公主只是不吭聲,也有些無可奈何,於是只得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得閒了到我那兒坐坐,雖是公主,但總不能成日裡枯坐在家吧?權當出來散散心。”
“是,多謝寧姑姑。”
面對這麼一個木頭似的金枝玉葉,朱寧雖有心關切,也只能目送人出去。等到迴轉東暖閣,她就看到張太后已經是斜倚在那具梨花榻上,正有宮女跪在一旁輕輕捶腿,便從旁邊走了過去。張太后擡眼見她來了,就徑直問道:“她可對你說了?”
見朱寧搖了搖頭,張太后不禁嘆了一口氣:“瞻基英果,瞻墉謙遜,瞻墡賢良,唯有長樂偏是這樣唯唯諾諾的性子。雖說公主驕縱乃是漢唐惡習,可她也太……井源雖說是宦門之後,但據說不好讀書,偏好博戲,想必她也是有苦說不出,回頭我讓瞻基給駙馬派一個學錄好好監管就是。”
張太后恨鐵不成鋼,朱寧聽得暗自嗟嘆,但緊跟着就不禁心中嗟嘆,微一沉吟便開口說道:“說起讀書,太后可聽說了那個小書院?”
“就是原本的張家族學?換湯不換藥,他倒是會換名頭。”張太后已是聽司禮監太監範弘提過,此時坐直了些,又向朱寧問道,“範弘也不曾親自去過,不過是聽底下孩子們說的,你和杜氏交好,想必應該去瞧了?”
“今天過來的時候,我特意去那邊瞧了瞧,內裡自然是不好進去的,但在外頭聽到朗朗書聲,倒是覺得欣慰。”朱寧從旁邊拿起一條毯子蓋在張太后的膝上,這才娓娓說道,“這孩子都當從幼年教起,儒學經義亦然。公侯勳貴之家富貴已極,教習弓馬倒是還早,但延請塾師卻往往都在十來歲以後,於是常常免不了出些紈絝。如今這小書院只收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正當讓他們好好養養性子,日後入國子監讀書,也不會鬧出笑話來。再者,和那些貧寒少年多多接觸,只怕還能學到些好的習氣。育才當從少兒始,這話我是極贊同的。”
“育才當從少兒始……”張太后喃喃唸了一句,隨即讚許地點了點頭,“不錯,少年時打下根基,等人大了也就不容易走歪路。我聽說,英國公長子、保定侯長孫,還有張越家裡的老大,幾個孩子都是隔日去小書院讀書?他們幾個都是家教好的,但遇着那些性情暴烈不聽管束的,小書院的先生可敢教訓?要知道,就是國子監的繩愆廳,也從來不敢打勳貴子弟的竹板子!”
“這確實是一大麻煩……不過,等到這些孩子大了,有的可以參加科考入府州縣學,那些勳貴子弟則是可以繼續入國子監,着實是爲朝廷育才的一大好事。再說了,張越又不是頭一回得罪人,有英國公長子那定海神針在,大不了那些驕縱的勳貴子弟以後不收就是了。”
朱寧說得淡然,但張太后細細一琢磨,隨即很快明白了過來,由是嗔怒道:“好啊,阿寧你也學會賣關子了,有話偏拐彎抹角才說!罷了,這確實是育才的好事,我也懶得聽言官一會兒彈劾這個勳貴縱子欺壓百姓,那個勳貴子弟居喪飲酒……回頭我給你戒尺一把,讓小書院的先生好好管教那些勳貴子弟,也好讓我和皇帝耳邊清靜清靜!”
說完這話,見朱寧已是喜笑顏開,張太后不禁有些悵然:“只可惜,井源已經十六歲,早就耽誤了……他父親的官聲倒是不錯,怎的兒子偏生如此……”
這一日晚間張越一回到家裡,便看到了杜綰手中那把油光可鑑的杉木戒尺,和這把戒尺擺在一塊的則是一面銅牌。拿眼睛往銅牌上一掃,他就看到了上頭彷彿是一枚印鑑。
“是太后的私章。只消讓他們知道是太后賜下的就行了,也免得驚動太廣。”
由於朱寧已經解釋過,杜綰便又對張越解說了兩句,又笑道:“寧姐姐還額外囑咐,該打的使勁打,別疏於管教,這可是奉旨教訓。只可恨天下這樣的學堂太少,否則也能少出幾個禍害金枝玉葉的混賬。”
張越猜測朱寧這句話是有感而發,倒是覺得納罕,但略一思量也就過去了。挨着妻子坐下,見旁人早就知機地躲開了,他正要動手動腳,杜綰就笑着往旁邊躲開了些。
“還沒到熄燈時候呢,偏不老成!還有一條,寧姐姐說,宮中又有一位娘娘診出了身孕,太后已命人加倍看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