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匆匆而過。轉眼間,春暖花開,已經到了暮春時節。
前幾天,沈月塵接到孃家寄來的書信,說是她的父親沈志雲受到工部尚書陳達的提拔舉薦,被任命爲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不日即將奔赴京城就任。沈志雲從前是萊州知州,官品從五品,如今,他官拜清吏司,居官正五品,絕對可以算得上是高升了。
雖說,李政登基還不到一年,但是他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對朝廷內外,進行重新洗牌換血了。
近半年來,朝中不少官員被罷免抄家,或是淪落成了階下囚。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場風雲突變,有人走,自然有人來。
沈志雲雖是地方官,但在京城一直有人脈,很多年輕時結交的同窗同科,聽說他成爲了德州朱家的新親家,紛紛替他牽線搭橋,讓他和許多京城很多顯貴之人攀上了關係。
工部尚書陳達便是其中的一位。陳達乃是地地道道的太子黨,打從李政還是太子時期,他就這樣一直忠心耿耿,如今李政成了皇帝,自然對他這個心腹多加信任。
陳達之所以會沈志雲來京中做官,一來是因爲沈志雲這個人很會辦事,態度好又捨得花錢,二來也是因爲他和朱家的親家關係,而朱家和阮家又是沾親帶故。
此時,京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妃子,就是靜妃阮琳珞,據說只要她能生下皇子,還很有可能成爲未來的皇后娘娘。
阮家本就是功勳之家,阮西平前陣子又平定西北餘黨,立下了不小的戰功,博得君心大悅。阮家正值大勢,陳達提拔沈志雲也不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沈月塵聽了父親的高升,心中毫無喜悅之情,反而多了幾重擔心。站得越高,跌得越痛,眼看着雖然得勢了,可是未來誰也不好說。她寧願沈志雲少些野心,安於做一個地方小官,平安度日。
別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平平安安,踏踏實實過日子。
不過,沈月塵雖然這麼想,但是她的想法一點都不重要,畢竟,沈志雲和她之間,並不存在那份父女之間那份真摯的親情。她勸不住他的,沒由來去浪費口舌,惹人生厭。
沈志雲升了官的事,朱家人倒是表現得很高興,正所謂“士農工商”,一旦進入仕途的人,自然都是希望可以一路高升,做官做大官。
朱老爺子親自發話,讓府上爲沈家準備一份厚禮,雖然兩家來往不多,但是,往後應該是一點一點親近起來了。
沈月塵一看那禮單,頓覺惶恐,只覺有些太過了。誰知,朱老爺子卻擺手道:“孩子,你也推辭了,如今你爹是正五品的京官了,體面得很。咱們雖然是親家,可是面子上的功夫,還是不能省。”
朱家有自己習慣和信賴的人脈圈子,什麼人可交,什麼人可信,他們有自己的分寸。沈家步步高昇,對朱家而言是好事也是機會。
又過了幾日,沈月塵又接到了沈老太太的親筆信,從寥寥數語的信上,可以看出來老太太此時此刻地喜悅之情。
老太太歡喜萬分,所以寫信回來,讓沈月塵擇日帶着朱錦堂一起來到京城,到沈志雲的新府上小住幾天。
沈月塵看過了信,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把信收進信封裡,然後抿了一口茶。
最近,朱錦堂爲了籌糧的事,忙得不可開交。
眼看交糧的期限就快要到了,朱錦堂勉強才能湊夠數目,親自向劉府尹交差。朝廷籌糧,不似尋常的買賣交易,有商有量,有利可圖。每次籌糧的價格都是是市面上平價米價格的一半,甚是有時候更低,連三分之一的價錢都沒有。與其說賣,還不是說是白拿,說得再不好聽點,簡直就是在搶。
西北邊境剛剛平復,蒙古一帶又不安生起來,頻頻鬧事,不是洗劫村莊,就是截殺商隊,鬧得百姓人心惶惶,紛紛拖家帶口往關中一帶遷移逃難。朝廷對此事頗爲看重,立刻調撥兵馬,增加駐軍。
今年,朱家損失了不少錢,先是糧倉失火,隨後又是朝廷籌糧,雖然他們都勉強撐了過去,可是德州城的商鋪,已經無糧可賣了,而城外已經無糧可收了。
如今,德州市面上的糧食有一半都是黑市米,價格起伏不定,說變說變城中的說書人,諷刺米價堪比金玉,還把碎米稱爲碎金。
朱家作爲城中大戶,已是無能爲力。若是從前,他們絕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德州一帶市面上的糧食近六成,都是朱家所有,可如今,卻是一成都補不上了。
朱錦堂有心想要穩住糧價,偏偏趕上這個節骨眼兒上,登州一帶又爆發了瘟疫,城裡城外中斷了一切貿易往來,不管是人還是物,只許進不許出。
如今,黑市的糧價已經漲到了一石米十貫錢,而且還是最最下等的碎米。
午時剛過,朱錦堂從外面回到家中,依舊沉着一張臉,神情不悅。
沈月塵知道他心情不好,忙讓吳媽帶着明哥兒和丫丫去外面玩耍,自己則是親自服侍着朱錦堂更衣擦臉。
朱錦堂跑了一個上午,也沒有找到進米的渠道,眼看着糧價越來越高,他心裡不禁有些着急了。
沈月塵端了茶給他潤喉,見他低頭不語,也不出聲打擾,只是繼續擺弄着花瓶裡插着的海棠花,拿着小剪子,剪掉上面不必要的枝葉。
朱錦堂見花開正好,心情不免緩了一緩,淡淡道:“這花侍弄得不錯。”
沈月塵見他主動和自己說話,立刻含笑回道:“這是園子裡的花,妾身見花開得不錯,就命人折了幾枝回來。大爺看着還喜歡嗎?”
朱錦堂點了點頭。
沈月塵微笑道:“大爺喜歡就好,往後天天讓丫鬟們折些過來。”
在屋裡擺些花花草草,可以怡情怡景,又能芬香空氣。
說話間,翠心帶着兩個小丫鬟端了吃食兒上來,都是朱錦堂平時愛吃的。
朱錦堂並不覺得餓,只隨意地吃了兩口便撂下了筷子。
沈月塵微微挑眉,看着他道:“大爺吃得太少了。”
朱錦堂回道:“我本來也不餓。”要不是看在她精心的份上,他原本一口都不想動的。
嫁給他將近一年,沈月塵自認對他的脾氣所有了解,她放下剪刀,拿起熱巾子擦了擦手,然後,重新拿起筷子替他布着菜。
“這些都是妾身精心準備的,不吃完可不行?”
朱錦堂見狀,又道:“你別忙了,我……”他的話還未說完,沈月塵就搶先一步,夾起一塊火腿送到他的嘴裡。
朱錦堂一怔,對上沈月塵笑盈盈地臉,也沒有說她什麼,只把那一口火腿了吃下去。
沈月塵輕聲道:“人是鐵飯是鋼。大爺近來忙着做事,每天早出晚歸的,妾身從沒有攔過您,只求您好好吃飯,攢足力氣,別讓妾身擔心。”
朱錦堂聞言,嘴角微微勾起,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接過她手中的筷子,道了一句:“行了,我自己吃。”
沈月塵抿嘴一笑,挨着他的身邊坐下,一面陪着他吃飯,一面說起祖母來信的事。
朱錦堂聞言,稍微想了想之後,道:“籌糧的事總算是告一段落,你若是想去,回頭咱們去和長輩們說一聲就是了。你父親榮升清吏司郎中,理應是該過去問候一聲纔是。”
沈月塵心頭一喜:“大爺事忙,真的沒關係嗎?”
朱錦堂點點頭:“你孃家的事也是大事,何況長輩們還寫了信過來,不去不好。這兩天,你就着手準備吧。”
不用多想,長輩們那邊肯定是答應的。
沈月塵含笑答應了一聲。
朱錦堂見她小臉喜滋滋地,也隨之淡淡一笑。
午飯過後,朱錦堂稍微歇了一會兒,就又出門去了。
沈月塵正想歇個午覺,就聽外面有人跑着進來稟道:“大奶奶,南院有人來報,孫姨娘剛剛上吊自盡,差點丟了性命。”
沈月塵聞言,蹙緊眉心,起身道:“她人怎麼樣了?”
那丫鬟喘着粗氣道:“幸好,丫鬟們發現得及時,沒有傷了性命,只是脖子被勒傷了。大奶奶要不要……過去看一眼。”
沈月塵無奈地點頭:“出了這樣的事,我自然要過去看看,你讓下面的人管好嘴巴,先別讓長輩們知道。”
一晃數月沒見,沈月塵對孫氏的關心少了許多,她自從癡心瘋了以後,每天都是那副神志不清的樣子。
明明是白天,孫氏的房間卻是異常的昏暗,所有的窗戶上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窗布,幾乎透不進光來。屋子裡傢俱齊全,卻只有一根蠟燭散發着微弱的光線。
孫文佩這會正躺在牀上,雙眸緊閉,臉色灰白,連嘴脣都是白的,露出來的脖子上赫然有着一道深紅色的傷痕,一看便知是勒傷。
沈月塵見了,不由地心神爲之一怔。
許久不見,孫文佩整個人瘦得幾乎不成樣子,躺在那裡像是一個紙片人似的。
平時負責照顧孫氏的丫鬟,小心翼翼上前行禮道:“奴婢環兒給大奶奶請安。”
沈月塵瞥了她一眼,只問道:“你們是怎麼伺候的?好端端的,差點鬧出人命來。”
孫氏以前伺候的雲兒,這會並不在,只有她這張生面孔。
環兒聽了這話,立刻跪在地上磕頭認錯道:“奴婢有罪,沒能伺候好孫姨娘……”
沈月塵聽她的語氣,明顯有些欲言又止,便知她有什麼苦衷。
孫文佩不是正常人,自然不同於平常人那麼好伺候。
沈月塵繼續道:“孫氏近來怎麼樣?有沒有按時吃藥?”
環兒跪在地上,輕嘆一聲:“孫姨娘自從搬來南院,她的精神就越來越差,每天不是大哭,就是大鬧,說了好些糊里糊塗的混賬話……說什麼大奶奶您和秦姨娘一起把她的兒子偷走了。大夫開得安神藥,每天三服不落的喝,但就是不管用,孫姨娘睡着了還好,一旦醒過來就是大鬧不止……雲兒姑娘這兩天生病了,奴婢一個人伺候姨娘,實在忙不過來,而且姨娘今天又過奴婢動了手,把奴婢抓傷了,所以奴婢纔出去塗藥……誰知,就這麼會兒的功夫,孫姨娘她就……”
她越說越激動,身子都微微顫抖起來。
沈月塵聽罷,淡淡問道:“孫姨娘把你抓傷了嗎?”
環兒咬着脣點點頭,輕輕擼起袖子,露出被孫氏撓傷的胳膊,上面竟是一條條血道子,果然傷得不輕。
沈月塵微微蹙眉:“快下去擦點藥吧。”
環兒聞言,眼眶發酸,忙道了一聲謝,便悄悄退了出去。
沈月塵轉身看向牀上的孫文佩,默默搖了搖頭。
旁邊的小丫鬟拿出大夫開的藥丸,輕輕地送到孫文佩的嘴裡,慢慢用水給她服下。
隨後趕來的夏媽媽,得知孫氏鬧出了這樣的事,不禁震驚不已,隨後又連連嘆氣道:“原以爲她靜一靜纔好些,卻沒想到她竟是這樣的糊塗!”
沈月塵淡淡道:“她是有病的人,心境自然不一樣,還是派人好生照看吧,今兒幸虧趕得及時,否則,就要出大事了。”
夏媽媽連連點頭,卻又不禁開口道:“大奶奶,孫姨娘總是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再想想辦法吧……”
近來,朱家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再不能因爲孫氏這個瘋婆子,費心費神了。
沈月塵靜靜地望向夏媽媽,“你有什麼想法?”
夏媽媽沉吟一下,才道:“奴婢想,孫姨娘這麼天天地鬧,讓大家都提醒吊膽的,南院這裡雖然偏僻,可還住着老爺子的妾房,孫姨娘每天這麼鬧,也不是長久之計。奴婢想,要不要把孫姨娘的孃家人找來,讓他們先把孫姨娘領回去,等她病好了……”
沈月塵還未等她說完,便擡起手阻斷了她。
夏媽媽這話說得好聽,但意思卻是要把孫文佩攆出朱家。
孫文佩出身普通,家中還有兩兄三妹和一個弟弟,早年間在花神廟被黎氏相中樣貌,又因爲出身清白,所有才被朱家買了回來。
孫文佩的孃家人,沈月塵沒有見過,但是卻聽說過不少。毫無疑問,他們每次上門拜訪的目的就只有一個,要錢!
當初狠心賣了女兒的人家,如今又怎麼會肯好心照顧她呢?
沈月塵默默搖頭,把她送回孃家,就等同於把她往火坑裡推,而且,這種事情,朱錦堂也不會同意。
沈月塵看着夏媽媽的臉,沉聲道:“她既然已經進了朱家的門,就是朱家的人,怎麼可以送她回孃家呢?夏媽媽,這種話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提。”
夏媽媽聞言,面色一僵,立刻應聲道:“是,奴婢知道了。”
沈月塵隨即吩咐下去:“往孫氏的身邊多派兩個丫鬟,一天十二個時辰,身邊都萬萬不能斷了人。”
雖然讓她活着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是自己也沒有權利扼殺她的生命。就算是爲了丫丫吧,她也得好好活着才行。
因爲孫氏的事,沈月塵整個下午的心情都不太好,尤其是丫丫被乳母們抱來之後,一看見那孩子的臉,就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去孫文佩。
丫丫已經快要六個月大了,白白淨淨的,五官精緻,一看長大就是個美人胚子。她幾乎繼承了孫文佩所有的優點,沈月塵抱着她軟軟的身子,只希望她長大以後,不要想孫氏那樣薄命,那樣喜歡轉牛角尖。
傍晚時分,朱錦堂攜着沈月塵過去給長輩們晨昏定省,順便提起了上京一事。
朱老爺子自然沒有異議,淡淡應道:“是該過去看看,趕緊準備吧,等準備好了再去。”
老太太自然也不反對,只是叮囑他們一路小心,別太心急趕路。
黎氏則是第一時間想到了阮家,臨時提議想要和孩子們一起上京。一來可以親自向親家祝賀,二來也可以去看看朱元蘭。
朱峻聞言,心頭一喜,只覺這樣最好。長房的人不在,就是他們二房表現的時候了。
可惜,老太太微微沉吟道:“家裡近來事多,你們兩口子還是在家吧,等到了端午,咱們再抽空過去看看。”
家裡不能沒人主持大局,何況,眼下鋪子裡都是事,不能沒人做主。
朱峰也覺得母親說得有理,看着黎氏道:“你不要多事,他們小兩口出門,咱們跟去做什麼,你還是好好在家照看明哥兒吧。”
黎氏輕輕點頭,繼續垂眸不語。
朱峻大失所望,滿臉不悅地又一次端起了茶盞,喝了一大口茶,平息心頭的火氣。
晚飯後,朱錦堂和沈月塵一起肩並着肩往西側院走。
沈月塵沒有向朱錦堂提起孫氏尋死的事,她不想讓他煩心,也不想耽誤了去京城的行程。
朱錦堂沒察覺到她有心事,徑直躺下睡了。許是,太累的緣故,纔剛沾上枕頭,他就睡着了,甚至還發出輕微地鼾聲。
沈月塵見狀,不由微微一笑,替他蓋好了被子,轉身又去看一眼明哥兒方纔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