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京城,依着老太太和黎氏的意思,就是讓沈月塵自己做主,一切都按着自己的意思來準備。
沈月塵欣喜應了,立刻着手準備。不過,黎氏還是親自準備了一些東西,其中大部分都是給京中朋友的回禮,還預備了一些禮物是專門孝敬阮家。
沈月塵派人這些禮物妥善收起來,之後便是親自去了賬房領銀子。
出門在外,安全第一,而銀兩最是關鍵。
沈月塵還未等進門,就聽見屋裡傳來噼裡啪啦地算盤聲。
負責管理賬房的佟管事,見沈月塵親自過來這裡,忙起身相迎,神情恭敬,微低着頭道:“給大奶奶請安。”
沈月塵之前只來過一次賬房,還是跟着黎氏一起,房間裡桌椅整齊,上上下下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張放置茶水的小圓桌,東西兩側都是一人多高的實木櫃子,每一扇櫃門都用大鎖頭牢牢鎖。
兩張長長的書案,上面按着順序整齊摞着不同顏色的賬本,旁邊則是筆墨紙硯,還有譚木珠子串成的算盤。
那管理賬房的佟管事也是在朱家頗有體面的下人,不過,他不是朱家的家奴,沒有簽過賣身契之類的文書,只是在朱家領銀子做事。
沈月塵剛知道佟管事這個人的時候,心裡十分詫異,心想,賬房這麼重要的地方,朱家怎麼可以讓一個自由人來管理,萬一他起了什麼歪心,豈不是麻煩?
然後,沈月塵後來才知道,原來朱老爺子對佟管事曾經有恩,而佟管事也是爲了報恩,所以纔在朱家兢兢業業做了二十年。
沈月塵望向佟管事,微微一笑道:“沒提前知會一聲就過來了,沒有打擾你們吧?”
佟管事連連搖頭,帶領着身後的兩名小夥計給沈月塵請安行禮。
賬房的人不多,只有他們三個,可是管理的銀兩卻是數萬兩之多。
沈月塵擡一擡手,拿出黎氏給她的對牌,交到佟管事的手上,淡淡道:“我和大爺不日就要北上赴京,所以想過來提點銀子。”
佟管事接過對牌,仔細看一眼之後,便招呼着沈月塵落座。“這點小事,怎好勞煩大奶奶親自過來一趟,大奶奶您先請坐,小的這就給您安排銀子。”
他一面說一面示意身後的夥計,讓他把賬房的賬本拿出來。
黎氏只是給了沈月塵對牌領銀子,卻沒有說讓她領多少銀子,想來只想她自己看着辦。
沈月塵第一次準備這樣的事,仔細想想,總要五百兩纔夠。
不過,還未等她開口,佟管事卻已經起身從腰間解下一把銅鑰匙,去到身後的櫃子面前,打開沉甸甸的大鎖頭,然後,從裡面取出一盒紅漆的盒子。
佟管事似乎早有準備,輕輕地打開了盒子,從裡面拿出一疊兒的銀票,恭恭敬敬地交到沈月塵的面前。
“大奶奶,這是一千五百兩的銀子,請您查收。”
沈月塵接過來一看,只見,銀票都是一百兩的面額,屬於富通寶號。
沈月塵細細數了一遍,果然是十五張。
這麼多的銀子,倒是讓她有些意外。
誰知,佟管事繼續道:“整齊的銀票是一千五百兩,另外,小的還準備三百二十兩的散銀子。”說完,他又拍了拍手,只見另外一名小夥計,雙手呈上一隻托盤,裡面整整齊齊地擺着銀錠子。
五十兩的大銀錠子有兩個,十兩的銀錠子有十個,剩下的則是一隻小小銀袋子,裡面裝得都是一兩一兩地碎銀子。
沈月塵並不想要這麼多的銀子,雖然京城不比德州,但是也用不到這麼多銀子。
佟管事見她面露詫異,不禁繼續道:“小的都是按着大爺平時出門的規矩準備的。大爺平時出門都是一千兩銀票,外加五十兩的碎銀子,此番大奶奶和大爺一起同行,所以又多準備了五百兩銀票和散碎銀子。”
沈月塵平時雖然管理院中的花銷,但很少家中關於銀錢的事情,這會聽了不由微微一怔。
看來,朱家要比她想象的,還有富足。
佟管事按着規矩準備,數目上自然是錯不了。
沈月塵微微點頭道:“好吧,佟管事既然說是按着規矩準備的,那就這樣定了吧。這銀子,我今天不會帶走,暫時存放在賬房就是了,等到了日子再取。”
佟管事聞言,連連應是,忙取了沾了硃砂的毛筆,請沈月塵的在領取銀子的賬本上畫押簽字。
沈月塵細看了一眼,接過毛筆畫了一個十字,簽了一個領字,又在後面添了兩個字“未取”。
佟管事見狀,只覺沈月塵此人,還真是和大家說的一樣,是一個極爲小心謹慎的人。
沈月塵確認好了銀錢,便緩緩起身,道:“你們幾位也辛苦了,回頭我讓廚房給你們加兩道肉菜,好好犒勞幾位。”
這裡是賬房,他們又是管錢的人,她也不好打賞銀錢,只好賞些吃食,略表心意。
夜裡,朱錦堂回來,兩人一起靠着牀上說話,沈月塵想起白天的事情,便和他提起了自己領銀子的事。“妾身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不知道要領下那麼多的銀子,一時都有些嚇到了。”
沈月塵實話實說,從沒想到朱錦堂在外面是那樣奢華的排場。
朱錦堂說道:“那些銀子不白帶,等你去了京城就知道了,那裡就是銷金窟,說話辦事每一樣都要用錢。”
沈月塵聞言,微微一笑:“是啊,那裡是天子腳下的皇城根兒,藏龍臥虎,滿城榮華。”
朱錦堂沉默下來,轉頭望向了半合的窗戶,只見,清風拂過,把院子裡的落花,連帶着一起吹了進來,隱約還帶着幾分花香。
沈月塵見他看得微微出神,不禁也轉頭望過去,見有花瓣吹來,心頭一喜,掀起被子下了牀,走到窗邊,含笑道:“果然到了春天了,滿院子都是花香呢。”
朱錦堂見她穿着月白色的睡衣,站在那裡,長髮隨意披散着身後,流露出幾分單純的孩子氣。
朱錦堂沒應聲,只是起身拿起一旁的長衫,走過去順手給她披上。
沈月塵頓時露出盈盈笑意,回身牽起他的手,和他一起靜靜欣賞窗外的美景。
夜落飛花,紛紛揚揚,甚是好看。
沈月塵忍不住略顯感慨地輕嘆了一聲,轉頭正要說話,卻見朱錦堂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地陰鬱。
沈月塵心中一怔,忙緊了緊他的手,見他半響沒有迴應,方纔輕聲問道:“大爺,想什麼呢?想得那麼入神……”
朱錦堂緩緩轉眸,輕聲道:“沒什麼,只是算了算日子。”
他沒有完全說實話,對她稍微有所保留。
沈月塵見他神情復又變得溫和,便沒有多心,輕聲道:“妾身算了一下,再有三天就可以啓程了,不會多耽誤大爺的。”
兩人重新躺好後沈月塵忍不住問他關於佟管事的來歷。朱錦堂略想了一下,慢慢告訴她道:“佟管事本名佟喜,曾經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少爺,可惜,年幼時,在和家人省親的途中遭遇了強盜,家人都被盜賊殺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略微沉吟之後,繼續道:“聽爺爺說,他遇上佟管事的時候,他已經在樹林裡流浪了三天三夜了,整個人奄奄一息,像是快死了似的。爺爺不忍心見死不救,便把他帶了回來,派人悉心照料,總算是給他撿回一條命來。”
沈月塵聽了這話,喟嘆一聲道:“唉,沒想到他也是個可憐人。”
想來,這就是朱家對他的救命之恩了。
朱錦堂淡淡道:“佟管事雖然可憐,卻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他父母死了之後,家中的田產也被叔伯霸佔了。爺爺見他無依無靠,便將他帶回來養,他一直跟着爺爺學習經商,誓要討回父母的財產。可惜,他的叔伯不善管理,把他的家產敗得七零八碎……佟管事十六歲那年,爺爺曾經想放他自由身,讓他自立門戶,佟管事卻沒走,他說想留在朱家報恩,此生不走。”
沈月塵想來也是,朱家對他有救命之恩,這份恩情,自然值得讓人銘記在心,一生不忘。
“老爺子行善助人,好心有好報,所以才能爲朱家找了一個得力的幫手。”
朱錦堂伸出手臂,將她攬進懷裡,摸了一下她的頭髮,道:“爺爺對他不僅僅只有救命之恩,還爲他報了雙親之仇。”
沈月塵微微一怔,有些不解道:“報仇?怎麼會?”
朱錦堂把大大的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沉聲道:“佟管事被救醒了之後,開口求的第一件事,就是請爺爺替他報仇,甚至,甘心一輩子做奴作婢。爺爺他是個性情中人,見他可憐,便拿出一百兩銀子做賞銀,讓官府捉弄那些殺害他家人的強盜,而且還真的抓到了,處以死刑。”
沈月塵心神一動。
原來如此,難怪朱家對佟管事如此信任,經過了這樣的事,換做是誰,都會對朱家死心塌地。
朱錦堂見她突然沉默了下來,拍拍她的頭,道:“睡吧。”
沈月塵輕輕應了一聲,依偎在他的懷裡,把臉頰貼在他的胸口,很快就睡着了。
許是,已經成爲了習慣,每次在他的身邊,她都能很快睡着,快得讓她都覺得意外。
此時,朱錦堂卻是毫無睡意,他的腦子還很清醒,一點睡意都沒有。
再過幾天,就是秦紅娟的忌日了,他原本以爲自己忙到記不住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記得這樣清楚……秦氏死了快一年了,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幾乎每一件都讓人過目難忘,可是他居然還能清楚記得她的忌日……甚至,還隱約回憶起了去年的此時,秦紅娟一臉病容地望着他,用無比絕望,也無比悲傷的眼神看着他,嘴脣輕輕抖動,卻只能一點一點說出破碎的語句,久久無法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句子。
懷中的人兒,發出輕柔地呼吸聲,輕輕吹在他的耳邊,合着窗外輕聲細語地風,像是有人在某處竊竊細語,聲音極靜極靜,卻又很響很響。
朱錦堂下意識地蹙起了眉,正覺愁悶之時,懷中的沈月塵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把手臂輕輕地搭在他的腰間,打斷了他的思緒。
朱錦堂低頭看了她一眼,複雜地目光微微閃過,只是將她擁得更緊了些,緩緩呼出一口長氣。
很少做夢的朱錦堂,破天荒地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切都是模糊的,不清楚的,只有亡妻秦紅娟清晰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的模樣幾乎沒變,只是眼睛灰濛濛的,宛如死灰一般,毫無生氣。
在夢裡,秦紅娟向他一次又一次地伸出纖細的手,期待着他的迴應。然而,朱錦堂卻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哀怨的臉,還有她那蒼白的指尖。
朱錦堂在這場夢裡連連搖頭,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夢境裡掙脫出去,也不知道反反覆覆掙扎了多少次,他終於醒了過來。
朱錦堂霍然睜開眼睛,隨即坐直了身子,頭疼難耐。
沈月塵正坐在牀邊,見他突然驚醒的模樣,微微一驚,本能地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想看看他是怎麼了。
誰知,朱錦堂一把拂開她的手,而且,力道還很大。
沈月塵怔了片刻,才問道:“大爺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朱錦堂揉了揉頭,道:“我有些沒睡好。”
沈月塵聞言,忙讓翠心端茶過來,只是不敢再像剛纔那樣直接,慢慢地茶碗送到他的面前。
朱錦堂見她一副小心翼翼地樣子,方緩了語氣道:“嚇到你了?”
沈月塵自然搖一搖頭:“沒有,大爺要是沒睡好的話,就再躺下歇歇吧,反正這會時間還早。”
朱錦堂喝了兩口茶,接着道:“不了,外面還有好些事呢。”
好不容易纔從纏人詭異的夢境中醒過來,他可不願意再閉上眼睛,重新再來一遍。
朱錦堂放下茶碗下了牀,先去梳洗更衣,回來的時候,神情恢復如常。
沈月塵本來沒有多想什麼,吩咐丫鬟準備早飯,等送走了朱錦堂之後,才見吳媽輕手輕腳地進來。
“大爺,今天早上怎麼了?”
沈月塵淡淡道:“我也不清楚,許是太累了吧。”
吳媽爲人心細,想了片刻,才猶豫着道:“小姐,會不會是因爲那個日子要到了?”
沈月塵一時沒有想得那麼深,有些不解道:“媽媽說得是什麼日子?”
吳媽媽有些爲難道:“就是秦氏的忌日……算算不是快要到了嗎?”
沈月塵聞言,手上一頓,心道:是啊,不知不覺她進府都快一年了。
想來,昨晚朱錦堂面露陰鬱,又說算日子的事,想必一定是因爲秦紅娟了……
沈月塵暗暗責備自己粗心,這種事情,她早該想到的纔是,早該意識到的纔是,怎麼能一點反應都沒有呢……當真是這段時間,過得太過安逸了,連腦子都不好使了。
沈月塵沉吟一下道:“還是媽媽細心,我竟然都給忘記了。”
吳媽輕聲道:“奴婢也是一時想起,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小姐沒必要放在心上的。何況,老爺和夫人都沒說過什麼,看來也是不想辦的。”
沈月塵想了想道:“她到底是明哥兒的生母,也是上了族譜的人,拜了祠堂的人,朱家人多少也要給她一份體面的。”
長輩們沒說,不代表不辦,連朱錦堂都這般放在心上,何況是她們呢。不過是當着自己的面,不便明說一二。
沈月塵道:“這件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裝作不知道了。總得問一問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是也該讓明哥兒給她上柱香啊?”
吳媽猶豫起來:“小姐,真心想管這事?”
沈月塵微微點頭:“大爺的事,就是我的事,誰讓我和他是夫妻呢。”
雖說,秦氏在朱家的地位在她之上,但是她沒道理和一個死人斤斤計較。
午後時分,沈月塵先和黎氏說起了這件事。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黎氏的心裡一直記着這件事,卻沒想到她會主動提起。
黎氏輕嘆一聲道:“沒想到,你還有心記着這個。是啊,秦氏她雖然不在了,但好歹給了朱家一個孩子,咱們不能不管她。”
沈月塵靜靜道:“那夫人想怎麼辦?都要妾身準備些什麼東西?”
黎氏柔柔一笑:“你有這份心就行了,東西什麼的,還是讓下人們去準備吧。辦是要辦,但不能在府裡辦,還是派人在寺中多捐一盞香油燈吧。”
“那要不要讓明哥兒過去給她磕個頭……”沈月塵小心翼翼地問道。
黎氏聞言一驚,怔了片刻才道:“按理是要的,可是你願意嗎?”
如今,他們母子倆好得像是一個人似的,明哥兒也已經開始懂事了,萬一知道了自己的生母不是她,豈不會讓她的處境爲難?
沈月塵絲毫不擔心這些,明哥兒和她是一樣的,彼此信任,相互依賴,所以到任何時候,他們都是最親近的親人。
於是,她淡淡應道:“我沒關係的。一切全憑夫人您做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