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上)
番外二侊孝(上)
——神告訴我們,要愛世人。
何謂愛?我什麼都沒有,還妄提愛?
有時候我會想,爲什麼選我當神子?如此殘破的身體,不如重來,重頭再來。
神卻說,所謂神子,必然要承受常人的十倍痛苦,方能瞭解世間真諦,造福衆生。
呵……胡說什麼?一個名字,竟妄想束縛我一輩子?
好痛,渾身痛得無以描述,就好像靈魂被切片了一樣,殘缺得快崩潰了。
撕裂般的疼痛持續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爲一輩子會這麼下去,直到蛋殼破裂沐浴到第一縷光。——溫暖到灼熱,燦爛到刺眼。
我想,我還活着。
不知道有沒有哭,但冰冷的雪覆蓋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本以爲一切痛苦終於消逝,卻是無盡折磨的開端。
雪,漫天飛舞,無論擡起頭,還是低下臉,總在身邊快樂的舞蹈,嘲笑我廢物一樣的身體。——即使閉上眼,也能感覺到冰涼的溫度。
起初很難相信自己的身份。每日每夜的刺痛,分明告訴我,我的壽命不會太長,但他們卻告訴我,“侊孝,你是神子。神子,璀雪最偉大的人,將來要成爲神殿的。”
我?
如果這樣的我也能成爲神殿,那這世界的規則也太奇怪。
呵,或許是神搞錯了誕生地,讓我錯生在了神壇吧。
沒什麼人願意將生命消耗在了無人煙的神壇上,大家對我的關注漸漸淡去,神壇持續着人煙稀少。
服侍我的幾個人,總是用一種同情的目光嘆息地看着我,彷彿我這個次品是全天下最可憐的東西。
那種眼神真的很噁心,但我知道,就是因爲她們可憐我,所以才甘願留在冰冰涼涼的神殿上。
但不出幾年,她們就陸續離開了這裡,或提職或死去,來去匆匆。
神壇終年下雪,冰冷刺骨,但那種寒冷,能阻止我全身上下迸發而出的痛楚。
我嬰兒的身體連爬行都困難,每行幾步必然摔倒,而身子卻脆弱得一點點小傷就會流血不止。
最後留下的侍女三番五次把我抱進殿內,卻無效。
我還是會艱辛地回到神壇外頭,任雪把我覆蓋。
那樣躺在房裡、睡在牀上,和死了有什麼分別?我就像一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肉塊一樣。
與其如此,我寧願被雪淹沒,冷到什麼都不用去想……
可她卻誤解。“侊孝大人,你真喜歡雪啊,真不愧是璀雪的神子,對雪情有獨鍾呢。你放心,等病好了,你一定會成爲最厲害的溫度灼華的。到時候全天下的氣候都可以在你的控制之下。”她總是很善意地安慰我,即使那些謊言不攻自破。
可那些同情,我不稀罕,簡直毫無意義、噁心至極。
我坐在出生的壇上,默然。
不,我是恨雪的,和我白髮相似的顏色,時時提醒着我的無能,我的卑微。它爲什麼總是在下?無疑是想嘲笑我啊。嘲笑我只能借由寒冷驅逐渾身的疼痛,其他,一無是處。
如果真有恢復灼華的一天,我希望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地方下雪。——雪這種東西,不過是代表了一個充滿疼痛與噩夢的童年而已。
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標,無數次遙望着神壇下的懸崖,幻想着就這樣跳下去。
——那樣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也許就能從頭來過吧?糾正所有的錯誤。
這麼活着,是爲了什麼?
“侊孝大人,你一定要堅持住啊!!禮成以後,說不準就能恢復灼華了呢!千萬別放棄啊!”
總角禮對我來說是死神的一場戲弄。
我虛着眼,似乎都能看到神在狂笑。——【就憑你?還想恢復灼華?還不明白麼?你那白髮就是最好的證明,那樣雪白到剔透,還想辯駁什麼?你天生就沒有灼華!】
是的,什麼都沒改變,我不過是多受了一些苦而已。
“……”感到身後有人,我緩緩地轉過頭。
那是一個黑髮的孩子,他踩着雪白的山背,慢慢地爬上神壇,手上滿是血口,卻不斷地吐着氣、神色裡揣着許多期待,像渾然不在意受的傷一樣。“侊……孝?”
他認識我?可我不認識他。
我在他眼神裡看到很多情感,擔心、同情、心疼、畏懼還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太過於灼熱的語言,我沒法理解。
我移開視線。
——那無疑又是一個自以爲是的‘天使’。只會將氾濫的同情施捨給無能的我。
我忽略他的呼喚,仰頭看着雪。雪覆蓋在身上,冰冷刺骨。
侍女知道那黑髮孩子來過後格外緊張,抓着我問長問短,我這才知道那個人,被大家刻意閉口不談的人——我的弟弟。
我,是有弟弟的。
一個黑髮的孿生弟弟,淵欲。
神啊,你在跟我開玩笑麼?
因爲孿生,所以他把我所有的天賦都搶走了嗎?只給我留下一頭白髮的他,竟然還有臉來同情我?一個會同情人的掠奪者?
“你不想看看神壇嗎?”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到一黑一白兩個身影輕巧地跳上神壇。
黑衣的人牽着白髮少年的手,走過來,“既然來人界玩,總得看看古蹟吧?”
白髮少年嘟着嘴,黑白分明的容貌在雪的反光下,美不勝收。“嘉魚,已經有人了。”
黑衣的嘉魚懶懶地看了我一眼,陷入片刻沉思,“啊,是你。侊……孝,對吧?”
我淡淡地看着他們的笑容,但逐客的意思似乎沒被收到。
嘉魚饒有興趣地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你就這樣過日子啊?無不無聊啊?”
“無須你管。”我對他的語氣不滿。
嘉魚笑了,無奈地攤了攤手,“我來幫你玩這場遊戲吧?否則都沒戲可看,那多無趣。”
白髮少年敲他腦袋,但似乎效果不大,“讓你沒事找事!你最無聊了!”
嘉魚看向少年,眼裡有些許寵溺,“反正和淵欲契約已定,我可是爲魔界辦完事了。”
白髮少年撇撇嘴。
嘉魚慵懶地伸手,想摸摸我的頭,卻被我厭惡地躲過。
——我討厭別人的碰觸。
“難道你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麼?”
改變?
“難道沒有人告訴你麼?你弟弟和你來自同一個靈魂,如果你們合二爲一,你的灼華就能恢復了。”他頓了頓笑道,“你是本體,淵欲是灼華。只不過誕生的時候,你嬰兒的身體承受不住灼華的加入,纔會自動造就了一個虛幻的淵欲啊。”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現在還想不想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隨後的日子,我認識了樂胥,她是個知識淵博的文殿,雖然不定時來,但帶給我的各種書籍都非常有用。
可我沒法真心感謝她,雖然我喚她姐姐,雖然我總是說謝謝。——她來教我,不過是受人之託。
“你這孩子,怎麼都不笑?”樂胥有時會突然反感我,我隱約地覺得她看着白髮的我,卻在想別人。
——也許,是陪着嘉魚的那個白髮少年。
同樣的白髮,確實讓人聯想。
我掩去心裡的鄙夷,第一次露出笑容,她竟然看呆了。
“原來你這孩子那麼好看。”
我漸漸發現只要我笑,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順利。就連同情的眼神也會掩去三分。
“很好,侊孝,你已經慢慢長大,學會控制自己情緒了。”
控制?我爲什麼要控制自己?我不過是神壇牢籠裡的一隻鳥而已。
“這塊你懂了麼?”樂胥翻着書,向我提問。
我笑着說,“如果這般做呢?也許會更有效也不一定,書上說的,也不盡然。”
那是樂胥第一次被我問倒。
隨後我漸漸有機會接觸一些文殿的東西,到後來樂胥甚至把自己的工作給我試手。
同時,我的身體也在一種叫生命泉的東西催化下,變得好起來,雖然很久以後,我明白那是什麼時,連續吐了幾天幾夜。
第一次回到璀雪殿的記憶我難以忘卻。
碧綠的樹葉,清香的花草,精緻的建築,優雅的格調,熙攘的宮人,明媚的暖光。
彷彿天堂一般的景色,我從地獄裡逃脫。
沒有雪,沒有寒冷,即使在這裡我的身體不能隨時受到神壇的加護,我卻感到非常滿足。
我走出來了,用自己的力量走出來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耳邊傳來的慘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蹣跚着腳步推開那扇殿門,房內只有一個少年,痛苦地拉扯着牀單,嘴邊淌着血。
我見過他,但現在他長大了,能束髮了。——淵欲呵,我的弟弟。
他的手指深深地陷在牀上,痛苦得似乎無法呼吸,渾身都是抓印,血跡斑斑。
你應該高興,淵欲,至少你還能束髮,而我……天天喝着生命泉的我……
我走過去,低頭看着他痛苦的樣子,卻沒感到什麼快樂。
或者說我什麼感覺都沒有。
對他的痛苦,我既沒有同情,也沒有高興,連最基本的厭惡也沒有。就像看着一個沒有生命的物體一樣,提不起勁。
也許是因爲,我已經知道,他不過是個虛幻的存在,遲早會消失。我沒有絲毫感情波動。
但我知道,這個人,我應該是恨着的,他送了我一個白雪紛飛的冰冷童年。……而他的人格,卻不該存在。
總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要恢復原狀才行。
我們這樣,不過是神的錯誤。
“沒事了,不痛。”他那樣的痛,我承受了不知多少次,用不着這麼誇張。
痛,也不用叫出來啊,懦夫。
他迷濛的眼裡流出淚來,印着我溫和的笑容。
原來我又不自覺地笑了。
他緊緊地抓着我的衣角,反覆叫着我‘哥哥’,哭着用沙啞的嗓子呢喃,“我會保護你的,一定。”
我摸着他的臉,與我相似,卻無法達到的容顏,“本就是我的,不用你保護。”
“侊孝大人,若是想快速催生今年的糧食,這樣可行的通?”
“軍隊若是加員,會不會引起不滿啊?”
“璀雪最好有個什麼節日你說是不是?怎麼安排比較妥當?”
越來越多的人願意拿工作上的問題問我,我每天都會花時間和他們周旋。
可即使他們信賴我的腦子,我也時時感到不安,只得在人後逼着自己不斷看書,不斷學習,我擔心自己一旦落後於時事,就會被命運無情地踐踏,輾轉回冰冷的神壇去。
我漸漸地懂得,智慧和笑容是我無法不依靠的東西,那比其他任何東西都要實在。
即使我從來不願對人笑。
也許我真的是長大了,數十年下來,我已經喪失笑的能力,即使別人以爲我天天在笑,日日夜夜,呵……多平易近人的神子。
我的身份不再是負擔,而成了機遇,只要我比淵欲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一定會得到些什麼。
可淵欲卻很奇怪,他總是喜歡纏着我,無論我說什麼都會去做,就好像真的是我的灼華一樣,乖乖地做一個聽話的玩具。
有時候我都要覺得他腦子不正常了,但我懶得去理會他的想法,他不過是個很強的灼華者而已,在宮裡並不受擁戴。
“難道你不知道麼?”樂胥奇怪地笑了,“淵欲他愛着你呀,你是他唯一的血親不是麼?他不過是愛着你這個哥哥而已,而你可真無情啊,對他和對別人一樣,一視同仁的。”
愛?這種字算什麼意思?聽起來有夠奢侈的。我沒空想那些……
“怎麼,你不知道什麼叫愛麼?”
“神告訴我們,要愛世人。”我笑着背誦《道德》。
“纔不是那種愛。”樂胥呵呵地笑,“雖然我不知道淵欲的愛到哪種程度,但難道你感受不到他的感情麼?他雖然很強,卻格外依賴你呢。”
“我不在乎。”我回答得風淡雲輕,“愛那種東西,說着多無聊。”
樂胥臉一沉,“誰讓你學那個混蛋魔族說話的?哪裡無聊了?只有不懂愛的人才會說無聊。夠了!今天就到這兒。”
樂胥一氣之下出差幾個月,回來後都沒給我好臉色看。
“樂胥姐姐,抱歉,我確實不懂你說的愛,你教教我吧,我想聽。”我忍着滿嘴噁心的感覺,笑着對面色不善的她說。
“……你以後就會知道啦。”她看着我一貫的笑臉,無奈地嘆氣。
我知道她似乎愛着某個人,很認真的愛着,已經持續了近百年,雖然無疾而終。但……那和我無關不是麼,沒必要把她的煩惱一併送給我吧?
什麼愛,想那些,真浪費時間。我寧願多讀一些令我作嘔的益書纔好。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