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月底的一天,洛陽城裡下起了瓢潑大雨。水汽迷朦,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十丈之外不能視物。
建陽裡,於府,後園的聽雨亭設計巧妙,攢雨爲簾,雨滴落下來時,打在特意安置亭周的瓦缶上,叮叮咚咚,頗爲好聽。
雨簾裡鑽出一人,兩步搶入亭中,聲帶驚喜:“郎主!他醒了,能說能吃,氣色也見好轉!”
亭子一角,於謹本煢煢而立,負手觀雨,這時眉梢一揚:“醒了?氣色也見好轉?”摩搓兩手,連連點頭:“快快快,前面帶路!”一拱身,已是鑽入了漫天雨裡。
曲檻迴廊,重屋層閣,轉得好幾轉,進得好幾進,便得入了一間密室。室內光線偏暗,一眼望去,窗樞都找不着,但鼻間杳無異味,顯然通風不差,大約是特意設計過的。
室中置有一榻,隱約可見,榻上躺着一人。見於謹來了,那人以肘支榻,撐將起身來,只是動作慢騰騰的,頗顯費力的樣子。
“躺下了,莫要動!”於謹急忙上前,伸手扶了那人躺下,嘴裡還嘀咕不止:“孝寬啊孝寬,你說你傷勢未愈,身子還這般虛弱,卻與我見什麼禮?”
躺在於府密室裡養傷的這位,自然就是在洛陽小市遇襲重傷的裴果。
當日他逃到洛水之畔,爲宇文英追蹤而至,虧得命不該絕,突然就起了風來,捲起他的外罩,露出了底下的老舊青衣。雖不知宇文英發生了何事,竟似不識裴果,但她一眼瞥見裴果衣衫上的流雲百蝠佩圖案,顯然又像是憶起了什麼,再撕開裴果胸襟看到流雲百蝠佩時,頓然不肯再下殺手,反而替他遮掩。裴果終得逃了性命。
裴果傷勢極重,不消說,定要趕緊尋個合適地兒養傷。江陽王府的裴宅是去不得了,一來壽丘裡遠在城西,路途甚遙,趕過去多半支撐不住;二來萬一斛斯椿心細,竟另外遣了人上門蹲守,那不是自投羅網?
洛陽城裡裴果也沒甚故舊,說白了,建陽裡於謹處實是唯一的選擇。當下緊咬牙關,一路走走停停,待摸到建陽裡坊門前時,已然快要虛脫。也是巧了,坊門處尋夜的更夫還是當初那一位,一眼就認出裴果來,忙不迭去喊了於謹過來。於謹一見裴果如此,大驚失色,匆匆攙扶歸家。
裴果只說得一句:“我遇刺了。”說完再也支持不住,昏死當場。竟然是“遇刺了”,這裡頭蹊蹺不小,於謹臉色一沉,趕忙令將裴果送入府中密室。
於謹性子慎穩,關照府中人自不必說,更即刻跑了去坊門前,千叮嚀萬叮囑,要更夫必得守緊了口風,自然好處也不會少給。請來的大夫,那是多年相熟的老友,絕無泄密之虞。
裴果這一遭真是傷得慘了,躺在榻上整整一個月時間,好幾次眼瞅着就要不治,虧得還是他身子骨強健,好歹撐了下來。期間他曾醒來幾次,然而虛弱至極,每每一轉眼又睡了過去,也沒能與於謹說上一句兩句。
直到今日,裴果再次悠悠醒轉,這一番大不一樣,不但臉色轉紅,竟是主動開口想要吃食。胃口既開,就說明身子真正好轉,於謹聞說,焉得不喜?
見裴果吃下不少糕羹,精神越發向好,於謹笑得合不攏嘴。正咧嘴時,忽然他想起一事,頓然面孔一冷,寒若冰霜:“孝寬,到底是何人刺殺於你?若是城中賊夥,我於謹雖無兵權,只帶府中私兵,定將他等殺個一乾二淨;若是朝中官宦,說不得,定要在陛下面前重重參奏,總之判他個斬刑!”
“是斛斯椿。”裴果苦笑一聲:“這廝想要滅口,崔三郎全家都已死於非命。”當下揀要緊的,把當日遇刺之事略略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宇文英一節。
“斛斯椿?”於謹聲音一澀,面孔微微一紅,訕訕道:“我還以爲這廝真個與你交好,以後正可從中做些文章,不曾想。。。”
斛斯椿要權有權,要兵有兵,可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於謹前頭話兒說得太滿,這時不禁有些尷尬。
裴果心知肚明,趕忙開口替他解圍:“斛斯椿有元天穆一力遮護,若無十成十的證據,思敬兄即便參他一本,多半也扳不倒他,反而引他忌恨,更暴露了我的身份。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於謹“哎”了一聲道:“是這麼個道理。”頓了頓,又嘆氣道:“可是我見孝寬如此,心痛如絞呵。。。”
“無妨。我又沒死,受點傷打什麼緊?”裴果反過來寬慰於謹。
於謹點點頭:“孝寬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裴果淡淡一笑:“眼下斛斯椿必然以爲我已沉屍洛水,不會再加提防。待我傷好,正可暗中行事,將他罪證一一集齊,到時便可一舉將他告倒。”他的心底,回頭自然是要報此大仇的,卻不大想讓於謹早早參與進來,只打算憑藉自個一己之力,先弄個清清楚楚再說。說到底,還是因爲宇文英摻合其中的緣故。
“敵明我暗,是個辦法。”於謹眼睛一亮:“眼下整個洛陽城都道孝寬你失蹤不見,我亦不曾與任一人說過你在我這裡養傷,哪怕斛斯椿手眼通天,也決計不曉得你還活着。”
裴果“嗯”了一聲,恨恨道:“惡犬已除,也該輪到治治這兇豺了。此賊正是醉生樓的幕後主人,他以此樓蒐集情報、施展不法,可見其籌謀甚大。而當初害死元朗的元兇,也正是此賊!”剪頭去尾,大致又給於謹說了一番。
於謹聽完,一拍大腿,怒道:“如此看來,兇豺之惡,更甚惡犬也!”隨即又道:“不過元朗一案已然不能再拿出來說事,否則豈不是廷尉府枉法?”
“元朗案好歹弄死了崔惡犬,不提也罷。”裴果想了想,說道:“我料斛斯椿手底下血債累累。待我傷好,定能將他罪責一一挖出,決計饒不了他!”
“好,就這麼定了。”於謹笑道:“孝寬莫急,安生在此處養傷,痊癒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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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果失蹤了一整個月,爾朱一系裡曉得內情的,自是拍手叫好;朝野裡那些與裴果不相干的,至多唏噓個三兩天,誰還會再念叨那“渾廝”?即便皇黨裡頭,自皇帝元子攸起,包括那些大佬在內,本身煩心事不少,可也沒空記掛於他。
是故如今這洛陽城裡,裴果這一號人物,幾乎已無人說起。便只江陽王元繼一個,常於人前老淚縱橫:“故人之子,惜乎無蹤,吾心甚痛哉。當祈於壇前,求佛祖賜福,送歸此子。”更令裴宅裡的小廝奴婢看顧宅院,照料黃驄馬,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