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凡妖殊途

“本將……到底……是何人?”

降妖一派。亓門未曾敗落時,乃天下翹楚,天下降妖師皆爲之馬首是瞻。屹立降妖門巔峰數百年。

以至後來年輕一輩的降妖師都只知亓門,不知別他。

也僅有極少的幾位降妖師知曉,其實在亓門鼎盛之前,曾有一族降妖師名滿天下。其不單降妖伏魔,更曾征伐沙場,替朝廷斬下汗馬功勞,被朝廷封爲天下第一降妖門。

有一年,胡狄突然出兵進犯,朝廷的遠征隊伍一敗再敗,邊關城池一再陷落。當時天子龍顏大怒,欲率大軍,御駕親征。

而偏偏又在這個時候,南嶺蠻王亦同舉兵,竟是以蠱術馭軍,橫掃南嶺衆城。朝堂上下,一夜間內憂外患。

金鑾殿前,一人出列跪啓:“末將願領兵平復南嶺。”

天子親賜虎符,握住那人的手:“朕候將軍凱旋。”

同日,天子御駕北征胡狄,有奏報傳來,將軍大勝南嶺蠻王。

那年的京城,滿城銀裝,大雪洋洋灑灑,足足下了近兩月方纔止息。

天子帶着文武百官,從一大早便等在雁翅樓上,八百里捷報前幾日便已傳到了京中,擺在天子的御案上,將軍誅蠻王,滅南嶺十萬妖兵。

今日,班師回朝。

茫茫天地的交匯盡頭,漸漸出現了一道身影,隱隱約約的。只是衆人翹首等了許久,一直到那道身影切切實實地站在城樓下。

天子匆匆奔下城頭,卻來不及接住那人已從馬上跌下。

“末將……未辱使命……”

甲冑着血,此時早已凝成了黑褐色的霜凌。

三萬大軍,只餘他一人回來。

此役之後,將軍那一族便開始銷聲匿跡,久而久之,天下人就忘了這個曾經當世無雙的降妖師一門。再到後來,亓門興起,皇族都開始把皇親國戚中的少兒郎送入了亓門。

第一降妖師之名,終是落到了亓門。

“我曾經在亓門的藏書樓看到過,但凡是那一族的降妖師,都能直接從眼睛辨認出妖祟。”白辰說得慢條斯理,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撥動着腕間的鏈子,“因爲他們生來,便能看見妖邪那一雙碧綠的眸子。”

章肅文猛然倒退數步,一把佩劍被他抓得“嗡嗡”作響。

“章將軍,所以,你的家人從來都沒有和你說過這些麼?”白辰走近他跟前,一眼瞧見這人眼中的慌亂無張。

“將軍,你是除妖師,是曾幾何時,天下第一的除妖師一門。”

“不……不可能……”章肅文惶惶跌坐,搖着頭,竭力否認。

“章將軍,你不願承認,但這終究是事實,不是麼?所以……”白辰的話卻像是故意留了一半。

章肅文靜默,過得許久,才認命似的擡起頭:“所以……沅繡……是妖。”

之後幾日,白辰的傷得七七八八,而他躺得久了,就又開始不安生了。在寺裡到處溜達的時候,一順路便拐到小和尚的靜室去了,卻發現那隻比他還懶得出奇的八哥,仍舊睡在那張小窩裡,愜意得不得了。

“譁——”

“呱呱呱呱!”

熟睡中的大黑被劈頭蓋臉地澆了一盆茶水,黑亮的羽毛溼噠噠地粘成了一塊一塊。大黑翅膀上的紗布早就拆了,只不過貪圖小和尚的細心照顧,是以死皮賴臉地繼續纏着人家。

大黑那對小的跟綠豆似的眼睛倏地張開,就瞧見一張笑容可掬的臉,湊在他的面前,衝着他招呼道:“嗨!呆鳥!早。”

“呱呱呱呱!嚇死了!嚇死了!嚇死了!”

白辰笑着問:“去曬太陽不?”

大黑甩了他一臉水。

後院的積雪被掃在了一邊,這日陽光一暖,便滴滴答答地淌成了水。角落的八角亭裡,白辰沏了茶,饒有興致地剝着瓜子,他剝一粒,大黑毫不客氣地啄一粒。

“小和尚說你是被人打傷的。”白辰自個兒一下子吃了幾粒,氣得呆鳥撲閃着翅膀就要啄他,“但老夫後來一想,你這鬼頭鬼腦,瞧見生人還不躲得遠遠的,至多犯個色心,靠近那些個姑娘,難不成你是被姑娘打傷的?”

“姑娘,姑娘,姑娘。”

白辰歪頭問道:“真是姑娘?”

大黑一口叼住他剛剛剝好的瓜子肉:“妖怪,妖怪,妖怪。”

“姑娘是妖怪?”

大殿外,餘暉落下的影子越拉越長,愈來愈濃的夜幕一點點侵襲上殿前的石階。鐘樓裡撞出渾厚低低沉的鐘聲,遠遠地蕩在山間。

寺裡的和尚下了晚課,紛紛散去,然而,大殿中卻依是點了一盞微亮的燭火。

金身佛像前跪着一人,挺直的腰背,一動不動的。

白辰問過小和尚,方知玄蒼已經在這裡跪一日一夜。該是說,那天把人救回來後,玄蒼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雖然他平時也是話不多,但這些天,基本就沒有說過話,除了唸經,還是念經。

小狐狸被了盡抱去治傷,白辰那麼懶,也去瞧過幾次,可玄蒼竟是一次都沒有去過。

狐狸前幾日就醒了,怎奈周遭是都是和尚,她也不敢化作人形。只好等着等着,等白辰出現的時候,才委委屈屈地變作少女的模樣。

臉上還綁着布紗,露出了一隻眼睛,眼睛卻是通紅通紅的。

“和尚是不是不喜歡青靈呀,爲何這麼多日都不來看我。”青靈蜷在牀頭,抱着一牀被子,活像個被人拋棄的小媳婦。

白辰摸一隻燒雞腿,遞給她:“你喜歡的。”

青靈伸了伸脖子聞了聞,跟着搖了搖腦袋:“不喜歡。”

白辰一愣,旋即瞭然,自個兒坐在邊上啃起雞腿來:“你是狐妖,他是和尚,就算你忍得住,不沾葷腥,但你改變不了,狐狸仍是狐狸。”

“爲什麼?”青靈瞪起眼睛看他,眼中漫過一層薄薄的水霧,“爲什麼!我哪裡不像人?!”

“和尚,青靈哪裡不像人?!”

猶同那一日在洛葉林。

碧空如洗,青靈跟在玄蒼的身後,四隻爪子蹦蹦跳跳地踩在玄蒼的腳印裡,看得了盡那些個僧人嘖嘖稱奇,都說玄蒼撿了只有靈性的狐狸回來。

青靈聽得得意,衝着幾人歡快地搖了搖尾巴,直把了盡幾人逗得合不攏嘴。

可青靈一轉過身,卻發現玄蒼甩着袖子,越走越遠。

“師兄,那裡是絕壁,不能再往裡走了啊。”了盡見狀,趕緊奔過來攔阻道。

“回去。”玄蒼嚴詞喝道。

“住持。”

“你們先回去吧。”

玄蒼站在崖前,山巒間,雲霧繚繞,迷迷茫茫,儼如他此時的心境,連自己都看不真切。一串檀木佛珠被他捻在手中,一顆一顆地撥動,只是指尖的顫抖顯出了些許的慌亂。

“和尚,你很討厭我麼?”

青靈站在他的身後,如同當日一模一樣的少女,卻不知是不是心底藏了心思,一雙黛眉悄悄蹙起。

“沒有……”

青靈走到他身前,只是玄蒼的身前便是懸崖,空空蕩蕩的,哪裡有立足的地方。於是玄蒼便看見青靈站在他面前,腳下踩着一片虛空。

玄蒼不再撥動念珠,單手合在胸前,淡淡道:“施主,人妖殊途。施主已在本寺多日,該要離開了。”

“你趕我走?”

“是。你是妖,又豈能玷污我佛家清淨之地。”

“和尚,你說什麼?”

玄蒼轉過身走開幾步,背對着她:“施主的救命之恩,貧僧無以爲報,往後,定會日日替施主誦經,望施主早日修成正果。阿彌陀佛。”

“我不要!你說的那些我統統不要!”青靈一步飛到玄蒼背後,猛地從後抱住了他,她用上了狠勁,玄蒼不過肉身凡胎,怎拗得過她。

“和尚,我喜歡你!我不要你替我念什麼經,我只要你啊!”

她本是狐妖,往來凡間,魅惑世人,那些手段,那些纏綿悱惻,早已入了她的骨子。一雙素手挑開了他的僧袍,便往裡鑽。

於她而言,人也好,妖也好,相中了,喜歡了,直接扯到牀上。

喜歡,便是一場欲//仙//欲//死的歡愛。

她的手掌遊弋在他的胸膛,可玄蒼卻沒有任何反應,害怕、抗拒、鄙視,全部都沒有。只是靜靜站在那裡,閉着雙眸,口中低低地誦着經文。

青靈停下動作,擡頭望着這副近在咫尺的面容。

明明也不過尋常的一男子,可自己爲甚麼就喜歡了,喜歡到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和尚……”青靈忽然喊了他一聲。

玄蒼慢慢睜開眼來,恰好對上了她的視線。

“原來……你真的不喜歡我。”

青靈狠命地睜大了眼睛,生怕不小心一眨眼,那些溢滿眼眶的淚水就會落下。

“和尚,我遇見過許許多多的男子,他們都喜歡我,喜歡到見第一面,就會迫不及待地撕我的衣裳,很可惜,他們後來都死了。被我殺了。”

玄蒼:“……你。”

青靈努力地彎了彎脣角:“因爲青靈不喜歡他們。”

“和尚,我喜歡你。但是……我要走啦。所以……你能不能抱我一下?一下就好。”

玄蒼:“我……”

青靈等了好久,覺得自己都快要等成化石了,身體卻突然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檀香淡淡的味道,一瞬間包圍了她全部的感官。

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掉落。

和尚,我捨不得你啊……

“狐妖!”

玄蒼抱着渾身是血的青靈,周遭肆虐猛烈的狂風,山石不住地崩塌滾落,而眼前的蛛妖張着滿口血腥的獠牙,長滿鋒利鬃毛的八條腿一步步踩近他們二人。

青靈被玄蒼抱住,身上的傷口不斷地叫囂着疼痛,但她卻像是從未有過的滿足,目光貪婪地凝在這人的面上。

和尚到底還是緊張她的。

青藍的光芒一點一點融在玄蒼的身邊,玄蒼誠惶誠恐地看着青靈從他懷中爬起,而後衝他莞爾一笑:“和尚,我不要你啦!你可以繼續當你的和尚了。”

跟着,一道白光猝然掠過!竟是直直撞上那隻蛛妖。

“轟!”

蛛妖的腦門前驀地爆起一團雪白的星芒,身子劇烈一晃,徑直摔下了山巔。

“青靈!”

玄蒼大叫一聲,眼前頓時陷入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