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第233章 義憤

但外頭人哪裡那麼好打發,早有看到邊上那揹簍的,當下叫道:“鄒娘子,那是什麼!”

鄒娘子心道一聲不好,忙道:“去山上討柴禾討回來的,能是什麼!”

一面伸腳就要將其踢開。

然而不等她那腳碰到揹簍,外頭已是呼啦啦地一下擠了進來,落在最後那個猛地把門一關,頓時便做甕中捉鱉模樣。

鄒娘子已是慌了,劈手就要去奪牆角棍子,卻被對面人眼疾手快捉住,又有不知哪裡撲來的人,把她嘴巴捂住,一下子將她推搡着押進了屋內。

她張口要叫,被捂得死緊,正死命掙扎,卻聽上頭有人壓低聲音:“聲張什麼!你要引得巡兵過來找事嗎!”

這話裡有話,倒叫鄒娘子一下子就停了手腳。

邊上早有人提着那揹簍過來,揭開上頭草編的蓋子,把簍子擡着翻轉過來,倒出裡頭東西。

於是嘩啦幾聲,頭大的壓酸缸石頭、荷葉包的一把東西——卻是許多不知哪裡拾來的爛菜葉子,另有幾根大柴禾,還有幾塊大小碎石,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兀那鄒娘子,你拿這些個做甚!”

鄒娘子把眼睛一瞪,就要說瞎話強辯。

然而對面那許多人卻不給她說話機會,當頭那個馬上接道:“就曉得你要亂來,還跑出去打聽怎麼去都亭驛,你瞎搞什麼,你同殿下一處田地,你這裡鬧事,那些個當官的怎麼想?外頭又會怎麼傳?!壞了殿下名聲怎的是好!”

鄒娘子愣了愣。

她自覺已是十分小心,連問路都特地尋了兩條街外,誰成想還會被人發現。

“幸好來得早,正好把你攔了——你老實在屋裡待着,哪裡都不要去,還有你那兒女老孃也不許走動,不要叫人把事情同殿下往一處牽扯……”

“旁人自去都亭驛,你湊什麼熱鬧!什麼蠢腦子!”

“你家小武哪裡去了?趕緊喊回來,這兩天不要在書院裡頭,等俺們這頭完事再說!”

一羣人七嘴八舌,好半晌,才把事情說得清楚。

原來流民營中早有計劃,這兩日便要擇機去那都亭驛左近尋了狄人正副使者,雖不能打殺,卻要狠狠教訓一頓,此外,聽聞同狄人談議和事的是個翰林學士,早有人打聽得其人府邸所在,今次也要去其回府路上將人攔住,拿爛菜葉子亂砸一通。

這想法前兩日就有人提過,最後雖被巡兵聽得消息,過來壓了,又有那裡正勸了又勸,說許多大道理,什麼戲本子裡也唱過,“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又說什麼一旦狄人拿這事情來說,要是和談不成,還說什麼要是被巡兵捉住,不管是衝撞朝廷命官,還是衝撞狄人來使,都是大罪,自家被捉了下那大牢也就算了,一家子、甚至一村說不得都要受連累。

這許多話當時是把人勸散了,但人一散,各回各家,卻是免不得各自四下又做琢磨。

於是也不曉得誰人牽頭要選人,又因個個自薦,搶着要出頭,最後多方考量,還是投石數數推舉出一二十個老嫗來,都是五六十光景,甚至還有三四個七十的,走路雖不至於顫顫巍巍,可那頭上白髮,臉上皺巴巴模樣,另有佝僂背脊,叫人在街上看着都要多閃開幾步,只怕碰壞了人。

衆人得了這樣要緊差事,俱是極得意驕傲,正商議如何行事,另又準備收拾東西,還不忘四處問誰人識得那都亭驛位置所在,還在忙亂間,忽的有人便提了鄒娘子名字,說前日見到她在某某街道上打聽都亭驛位置,估計曉得怎麼過去。

一屋子都是活了半輩子的,想的自然比旁人多,登時便有人提出來那鄒娘子是不是要去都亭驛尋狄人使團。

自從那狄人使團要公主和親說法傳出來,其餘地方或有覺得用公主抵歲幣,實在心動,便說不出什麼拒絕話的,但流民棚中卻是早已個個義憤填膺。

衆人同當今公主接觸最多,也得她幫助最多,曉得無論住房、田地、小兒識字書院、至於流民棚中的居養院、慈幼局,都有她在背後盯着催着,才能一一推行落地,是以一聽“和親”二字,還是同狄人那有妻有子的和親,哪裡肯依,當即便有要去圍京都府衙同大內的。

但到底不少人尚未失了理智,輪番苦勸,只說事情要從長計議,免得留下首尾後患,才勉強把人給按了下來。

而眼下曉得鄒娘子意圖,自然個個緊張,生怕因她行事不密,連累了趙明枝,趕緊過來欲要探問一番,誰知卻是將人抓個正着。

“你要是給人捉住,叫殿下怎的是好?是幫你還是不幫你?外頭人曉得了豈不是要瞎說,正好給那些個沒臉沒皮,沒心沒肝的拿來扯淡,少不得又要說殿下不曉得爲國……”

“你老實點,你眼下做什麼都是瞎搞,都會惹麻煩,只在屋裡頭待着便是!”

聽得衆人勸了這許久,鄒娘子那腦子也不是一根筋,自然曉得厲害,只怎麼都平不下心來,一時聲音裡頭都帶上了哭腔,道:“這也不許做,那也不許做,那怎的是好,難道真給他們狠心逼催,要是一句話也不出去說,那些個當官的不曉得我這心思,硬逼着要殿下去和親也就罷了,殿下也不曉得我的意思,以爲全天下都要她北去……”

又道:“哪怕只我一個,也當叫他們曉得有一個人見不得公主和親!”

“你是蠢的啊!”對面一個把着柴禾的婦人道,“就你是人,我們不是人啊!”

“這話說的,好想只你一個有良心似的!”立時有人跟着罵道。

“過個把時辰正好天黑,我們連夜去那都亭驛,趁着太陽要出來時候,一應看不清楚,就把那糞水往門口一潑……”

鄒娘子聽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只想着拿石頭砸個門,用棍子挑片瓦,若能碰巧遇到狄人使者,扔爛菜葉子砸幾下頭,便十分了不得了,然而同糞水比起來,根本連提都不好意思提了。

“不會被人捉住吧?!”她忍不住問道。

“捉住就捉住,又能怎麼了?”其中一人哼了一聲,渾不在意地道,“旁人怕事,俺都七十有二了,誰人敢下手來抓?當真進了牢裡頭,你們記得進來一日送兩回稀粥就是——真死了衙門總要給俺埋!”

“衙門審問起來,就說俺們家裡頭一門都給狄人擄殺了,俺年歲大,腿腳無力,射不動箭,砍不動賊人,今日難得曉得狄人來了,正好潑一盆糞給老頭子報仇——這話又不全是唬人的!”

“誰家不是啊!我女兒一門都……剩我一個孤苦伶仃的,真遇得狄人,我拼卻這條命不要,也……”“從前打不過,便要來打殺俺們,今日打得過了,分明還是勝,竟也要拿公主去做求和,世上沒有這樣道理的!”

“那些個當官的,日日領着俸祿,又那樣好日子過着,成日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竟叫公主和親!”

衆人說着,越發氣憤,不知誰人起頭,吵吵嚷嚷便往外走,一路走,一路從各自家中摸了鋤頭鐮刀,各放在背後簍子裡備用,便是鄒娘子家裡頭那爛菜葉子也沒給放過,被人連簍子帶蓋子一齊抄走。

而諸人走時,還特把鄒娘子那門掩上,特特囑咐她不許出門。

這一行人先後出發,人人揹簍,甚至還有把那磚石壘在竹簍裡頭背在身後的,一羣人走出一段,本還氣勢洶洶,等看到前頭巡兵,方纔反應過來,各自散開,尋了小路出去。

衆人多是老弱婦孺,本就走得慢,行出一段,錯開了那守在流民棚左近的,倒是前前後後又聚合起來,重歸數隊。

此時大下午,天色將暗,正趕上流民棚中許多人往家裡趕,對面見得這一路人,少不得多問幾句,本就是一處的,裡頭或是親故,或是鄰里,既然問話,再如何含含糊糊,總有那幾個嘴巴不緊的又吐露一二。

聽得要去都亭驛,又要去攔伴使請命,這樣要緊事,哪個能錯過?一時隊伍越滾越大,個個都有不能不去的理由。

這個說:“我識得去都亭驛的小路,錯好幾個彎,不去大道上惹眼……怎麼走?說了也不好記,你們一個沒走過,若是錯了道怎麼好?又不好問路,小心給巡兵瞧見,又要囉嗦歪纏!”

那個說:“我在那左近認得個老人,一家都是傾腳頭,正好找他們去拉糞水——不然你們這一行,哪裡討那許多糞水去?總不能擱家裡帶過去罷?也不好臨急臨忙去四處找,惹眼得很,要是離得遠了,臭一路,沒把賊人薰着,倒把自己薰了!”

又有人道:“嬸兒你都七十好幾了,這樣重簍子,這一路過去怎的好走?俺給你揹着,等到了地方再還給你,肯定不上前,仍舊叫你去砸門!”

諸人推得了這個,推不了那個,況且道路這樣大那樣長,攔也攔不住,再如何勸說,全也勸不住,最後甚至還有人道:“正要人多才好辦事,人一多,跑的時候那巡兵都不好追的!今次若是人少,朝廷怎麼曉得什麼叫做你我‘民心’?最好潑那些個只會說嘴喊着降的官人們一臉糞,叫他們腦子醒一醒,把裡頭水往外頭倒得出來,才曉得怎麼做人!”

於是從天亮走到天黑,衆人還曉得分做多隊,三五成羣,終於在酉時末到得那都亭驛外。

早有人託了九曲十八彎的關係,借了熟人離得極近的一間小院,盯看半日。

因衙門早有防備,這一條街巷上佈置的巡兵尤其多,稍微多走幾步,便要被問話,一衆人等試了幾次,都不能靠近,又怕動作大了,反倒引來追問,只得暫且退回小院中,縮在一處商量辦法。

這一處個個熬了一夜,眼見正一籌莫展,院中爬到牆頂望風那一個忽的叫道:“大門裡有人出來了!”

“是哪個?”

“誰人出來了?”

“是狄人嗎?”

兩邊隔着半條街,天色又黑,自然是看不清的。

那人伸頭覷眼,又看了好一會,忙嚷道:“牽馬出來了,有個穿着朱服的,必定是那個什麼學士!”

諸人一下子來了精神。

“不如先去攔他馬!”

“你攔了他的馬,不就叫衙門曉得了,咱們哪裡還能去給狄人潑糞!”

“處處都是巡兵,本來就難近身,要是不去攔馬,怕是連這官都拉不住,更別說什麼狄人了,抓得這一處,總比一樣不做的好吧?”

牆頭上人又叫道:“等等,後頭跟出來幾個人……好似……是狄人!狄人也出來了!”

狄人使團穿着、打扮同晉人全不一樣,雖看不清臉,也辨認得出區別。

一衆人還在爭執不下,一時俱都住手,無不緊張、

那人又道:“狄人同那穿朱袍的一併走出來了!糞水?糞水在哪一處?快往前頭街巷去把人堵了!”

此人一面說着,當真着急,一時舉手去指方向,早忘了自己雙手還扒着牆頭,險些栽落下來。

下頭早已手忙腳亂。

這個問:“你且把這糞水桶放下,叫我來擡啊!”

那個道:“我且先擡去前頭,等到了地方你再過來接,那樣遠,你怎的擔得動?”

搶不動桶的人便罵道:“放屁,老孃擔糞水澆菜的時候,你外婆都還在她娘肚子裡頭!”

又有人四處找問道:“水瓢哪裡去了?!莫要走遠,把水瓢拿過來!那桶太重,怕潑不對地方,浪費了這些個糞水!”

一羣人說話時候,後頭本來藏在角落的糞桶終於被人擔上前來,於是人人掩鼻,卻又人人爭着上前,七手八腳去搶。

就耽擱這一會,從那都亭驛方向便遠遠傳來一陣喧鬧聲,又有呼喊聲,還伏在牆頭上那個“咦”了一聲,忍不住叫道:“來了好些個人!”

他停了片刻,忽的張口“啊”了一下,緊接着就是遠處的驚叫聲,攔堵聲,又有呼喝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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