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閩江口。
淋淋雨絲籠罩着整個天地,像是絹絲一般,又輕又細,都聽不見淅淅的響聲。站立在船首的吳必達也看不到雨滴落在水面上的漣漪,他整個人站在雨中,頭上遮着一把大傘,一動也不動,就像塊石頭一樣。
復漢軍南下了。他們的船隊已經從杭州灣、寧波經台州,抵達溫州了。陳鳴纔不會愚蠢到拿大部隊走陸路,翻爬閩中的山嶺高丘殺入閩北呢。所以說,福建跟復漢軍的戰爭已經迫在眉睫,但是福州城內的爭論卻依舊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
杭州城破前不少旗人,其中很有一些還是南京的旗人,紛紛逃往寧波或是紹興、金華,然後在復漢軍的追擊下一路遷徙到福州來,數字比起原數當然要小很多了,可也給福州的滿城增添了上萬人。其餘的則或是被複漢軍捉了,或是絞了辮子,散落民間。
反正除了杭州灣,浙中、浙南三地多,平頭百姓裡也多的是不裹腳的女人。
而說到這個裹腳,打南宋興起的陋習,陳鳴自然一百個噁心。陳惠本着兩漢時候從沒這等規矩,也下令放腳,不準再裹,可民間哪有聽的啊。復漢軍的稅務部門就只能再多出來一個裹腳稅了,而且一應公務人員旦有發現妻女裹腳者,一律革職。
“老爺,侯官北城的那波人,這幾天天天有闔家出城的。”
“都去什麼地方了?”
“有往南的,有向北的……”
吳必達石頭一樣的表情終於有了裂痕。旗人,國族,自己都不願意跟福州共存亡了,福州還如何保得住?向南還能說是繼續‘逃’,向北呢?怕都存了復漢軍南下後閩北最先安定,最是安生的心了吧?
這樣閩北的水陸將士還如何有信心來掙這一仗?
“爹,這消息絕對瞞不過人去。”吳熙羣說道。他們才趕回福州幾天時間?就先聽到風聲,然後又輕易地核實了消息,這還能瞞得過福州本地人去嗎?將士兵勇還如何有打仗的心思?
吳必達步伐沉重的走回船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他是福建本省人,漳州同安籍,因爲漳州是天地會造反起兵的窩點,吳氏宗族因爲出了吳必達這個滿清的水路提督是受到了很大禍害。不知道多少人在動亂中殉命,財產田地也盡數被奪,所以吳必達跟天地會跟反清義軍都是不共戴天的。
他腦子裡也沒有想過投降的問題,這個時候只有對福建命運的感傷,對於南國色變的擔憂。
整個浙江都被複漢軍奪下了,他們再下福建,接着說廣東、廣西,這場大變真就要讓陳氏給做成了不成?
吳必達想到了段秀林,當初在江南他們倆合夥搭班子,現在那段秀林的投降也知機的很。自己閉眼前,是看不到朝廷治他的罪了。
吳熙羣看着自己老爹做着做着,跟睡着了一樣,伸手讓親隨拿來一個薄毯,輕輕地爲吳必達蓋上,這都一連三天了,一天都沒有安生休息。
吳必達卻是沒有睡,他哪裡睡得下。眼也不睜開,只把頭一點,給兒子做了示意。
吳熙羣悄無聲息的退了下,這艘大大的霆船上自有他的落腳地,吳熙羣剛剛回到房間,房門就在外面被敲響,“四爺,葉鎮臺來訪。”
葉鎮臺,即臺灣鎮總兵葉相德。他原本是澎湖水師協副將,臺灣鎮陸勇完了後,番號確是還在,官帽子就落到了葉相德的頭上。其手下的澎湖水師和先前顏面盡失的海壇鎮水師【老巢被端】,是吳必達現今手下的兩大主力。
“葉大人。”吳熙羣自己只是一個補缺的守備,官職距離總兵還有十萬八千里。但他爹是眼下福建海上的第一重將,葉相德都親自來見他,而不是讓隨從過來。
“賢弟,咱們閒話不多說,你且給哥哥露一聲,眼下時局,軍門大人是如何想的?”
葉相德私下裡跟吳熙羣的交情很好。吳熙羣酒喝多了,也在他面前抱怨過時局是越來越壞,大清這條船越來越靠不住了;同樣的話,葉相德也換了個法兒的對吳熙羣說過。如此兩邊就跟交了底兒一樣,彼此放心了很多。
“父親也很是苦惱。魯公水陸齊下,數萬大軍豈是福建半壁之力可以抵擋的?”
吳必達一絲兒要投降的意思也沒有,但吳熙羣有。至少大勢已去的時候,他不願意給朝廷當忠臣。同安吳氏死難的已經太多了,他還要好好活着,看着天地會那羣歹仔,一個個遭報應。
“軍門心中有怒氣……”葉相德表示可以理解。但是復漢軍跟天地會也未必是一路的,後者自己間都打出了狗腦子來。凌樑把趙明德的地盤給兼併了,立刻就招來了龍巖的張狗和汀州北部李少敏的‘怒火’,也不知道這倆人是真的跟趙明德交情那麼的好,還是也想趁機摟一筆。
如果只看福建內部的局勢,葉相德並不認爲天地會就真的能贏了去。只看福建陸路的天地會人馬始終不讓臺灣的天地會登上陸路來,就知道他們內部也矛盾重重。天地會兩岸所有人馬加起來到沒到二十萬不知道,十五萬卻絕對是有的。真的能齊心協力,閩北那裡還有安穩日子?
可事實上呢?天地會一半的精力都沒能用到前線。
不然凌樑和趙明德兩邊聯手進攻小小一個永福,其他位置的戰線卻平靜的人,被陳杰打福州請來了三千援兵,遂以少勝多,連趙明德都當場給斬殺了。
吳熙羣料定葉相德的‘齷齪’心思是不敢對他老爹挑明的,他就直接在裡頭搗糊,只要葉相德真的願意了,必要時候一盞茶就能讓老爺子先歇上兩天,等他醒來的時候,大局也就定了。
煩惱從來不是單獨的爲哪一方準備的。
復漢軍眼看着一步步插腳到福建來,緊張的何止是清軍,臺海的張球、鄭家,臺灣的嚴煙,陸上的盧茂、鄭繼、凌樑、陳彪、陳丕、張普、張狗、李少敏等,還有被這些福建陸路天地會首領共尊爲首領的萬雲龍萬二和尚,全都曉得要到決定命運的時候了。這裡頭當然有心向復漢軍的,比如盧茂,甚至是嚴煙,復漢軍大軍抵到的情況下,他們很難有抵抗復漢軍的心思,多會乖乖的交出軍政大權,換一場榮華富貴來。可餘下之輩呢?
這些人可不是兩年前接受着復漢軍‘支持’,看着復漢軍暗營的眼色過日子的天地會首領了,他們現在各個都是擁兵萬人的一方之主。
復漢軍兩打江南,鬧騰了那麼久,雙方你來我往,也沒有傷着江南民間的元氣。可天地會在福建鬧騰了兩年,就真把福建民生搞得艱難起來了。萬幸的是,這些人多是坐地虎,不然福建會更慘。
張球的老巢現在在澎湖,隨着局勢變化,吳必達捨棄了澎湖這處臺海要害,而全軍轉移到了更靠近福州的海壇,歷經了一年多的起伏,現今的張提督手下已經聚攏了大小船隻六百多艘,主力戰船不下百艘。
當然這些海盜別看人多船多,戰鬥力卻很是不及格,跟吳必達幾次交手,都沒佔到什麼便宜。但大勢上的改變還是有的,之前張球船隊碰到吳必達主力船隊的時候,只有逃跑的份兒,現在吳必達已經不敢提領主力船隊時刻的來尋找着張球決戰了。這就是此消彼長,這就是進步!
清軍從一開始的絕對優勢,慢慢的已經變成了還佔優勢,卻一旦大意就有可能翻船的境地了。
將近下午兩點,距離吉貝嶼只有一里,不出半個時辰就可以到大嶼山,前方已經出現了張球派出來迎客的小艇。田青下令減帆,準備操槳進港。他這次帶來了十七條戰船,從金門島出發時先分散出海,各自行動以掩人耳目,等遠離了大小金門這才集結整隊,越過臺灣海峽,浩浩蕩蕩的而來。所有的船隻都洗刷得乾乾淨淨,赤紅的紅旗招展,光鮮亮麗。
張球還是很寶貝自己‘東南水師提督’的牌子的,他們跟陸地上的天地會不一樣,沒有成大業的野心,也沒有成大業的實力,現在這機會那是他們望眼欲穿的大好良機啊。即使被收去了兵權又如何?
陳漢一樣要把自家供給來不是?榮華富貴還會少了自己不成?
他們老張家求的不就是這一口麼?
只要有機會,誰都願意在鄉下當一個土財主,而不是跑到大海上來搏命。
陳鳴下令給張球,要他挑揀可用戰船到福寧台山海面上與之匯合,復漢軍這是要真正的南下福建了。
張球就正式邀請手下各路人馬齊聚澎湖列島,各家各支齊聚大嶼山議事。田青故意晚到了半日,倒不只是爲了擺架子,而是爲了讓其他人馬先彼此吵吵,省得自己費心思去猜大家的底牌。張球的‘隊伍’並不是如復漢軍這般,軍令統一的隊伍,這支打着紅旗的東南水師,更是一直舊式的軍閥武裝,大軍閥領着小軍閥,小軍閥帶着更小的兵頭。
基本單位不是復漢軍水師那樣的隊,而是單單的一艘船。
作爲張球手下坐三望二的隊伍,田青更好運的搶奪了大小金門,而能夠成爲張球座上賓的各路英雄中他也是爲數不多的非老字號洋匪。但這並不表示自己和其他倆個新人有什麼特殊的交情,反倒是張球張大提督今年裡一直在極力拉攏石盛林。田青也冷眼旁觀,很清楚張球的盤算,就是爲了更好的凝聚自己的實力,張球的願望可不是做個富家翁,他還想望着陳漢的封爵呢。
匯聚到大山嶼的船隊確確實實是都到了。在港口外,田青能夠清晰的從船隊挑起的將字旗上認出誰是誰的隊伍。
張球坐下除了自己的嫡系人馬外,攏共還可以分作九撥,田青和石盛林都是其中一位,還有一個叫白魚的,他們三個都是新生的字頭,餘下的六個可都是有幾十年來的老字號。
這六人中,王海潮最勇悍,而且很愛兵;一杆樑最爲滑溜,郭南最是狂野桀驁,黃阿發最碌碌無爲,蔡四兒最自認是有勇有謀,可比起**龍來,到底是還差上一截。
田青手下收帆操槳,準備進港,卻被迎賓船攔住了。港小擁擠,貴客太多,爲田爺留下八個船位,另外九條船麻煩跟着我等移泊到旁邊的鎮海嶼吧。
“狗眼看人低的傢伙。”這話立刻就招來田青的一頓臭罵,可等到他的頭船伸進港池一看,大山嶼真真是滿港停泊着各式座艦和老張家本隊總共兩百多艘戰船。赤色旗飄飄擠得水泄不通,還真是沒位子了。一陣子分遣疏散船隻掉頭,好不容易等他進了水師衙門,一進門就愣在當場。大堂上裡鬧哄哄的吵成一片,百十號人有罵架的、有勸架的,還有在旁邊看熱鬧的,只差沒演全武行了。
那被圍在中央的是一邊是郭南和膿包黃阿發,另一邊是王海潮和張球的族弟張瑋。蔡四兒在一旁勸架,**龍抱着手看熱鬧。
田青找上自己最熟悉的石盛林一打聽,才知道兩邊是因爲出船數量不對而其的齷齪。
郭南和黃阿發只准備出十五艘船,還不像田青帶來的十七艘精銳戰船,主力戰船隻有各兩艘,剩餘的全是湊數的小船。被張瑋看不過眼,說了一句:看來這一趟,我們一邊在前頭打仗,另一頭還要看着後頭的老家,千萬不能讓二五仔給抄了啊。
這話直接就把郭南惹的蹦起來了,黃阿發這慫貨就站在郭南身後敲邊鼓,然後王海潮就站了出來幫架,因爲王海潮跟郭南是絕對的死對頭。王海潮的老巢就差點被郭南趁虛而入了。想起來這事,王海潮就一肚子怒火。
兩邊的熱鬧誰也勸不下,張球勸了幾句也沒能說和了。‘一怒之下’就索性退出大廳,任由他們在這裡掰扯了。田青嘴皮子咧了咧,張球這麼做可有點不對啊,這傢伙一直很看重自己的威儀的。也怪不得蔡四勸架更像在挑撥,**龍抱着雙手看熱鬧。這事兒,有的掰扯。
田青再也想不到這個時候的張球正可着心的奉承着一個人呢。這人就是陳繼功,陳繼功是不會再跑了,但作爲暗營的人,陳鳴讓他走一趟澎湖,再去一趟漳州、泉州和臺灣。現在陳繼功的身份更是‘欽差大臣’。
他不知道前堂的吵鬧有幾分真幾分假,但還是安慰的對着一臉頹喪、羞愧的張球道:“將軍無須憂心,魯公殿下是知道將軍的不易的……”這天底下要做一番事,有幾個是容容易易的?陳鳴讓他着手製造西式帆船,直到舟山上升起了紅旗,他也連龍骨都沒有鋪成,準備工作都沒有坐下。
陳鳴這次調張球船隊北上,那就是要看清老張家這裡‘誰’是自己的人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