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知兵敗的消息,魔神皇迅速做出了反應。
拿下敵人的首都,這往往是徹底戰勝一個國家的標誌。對攻克燕京,魔族至尊有着非一般的執着,他下令從遠東和國內抽調大批軍隊前往燕京。
於是,大道上煙塵蔽曰,到處都是從東向西開拔的魔族軍團,到處都是那如山如海的武器、皮甲和滿臉是毛的猙獰魔族。
新增援的各個魔族軍團曰夜兼程,猶如一道洶涌的狂潮涌向燕京,人類的首都即將再次面臨嚴峻的挑戰。
在魔族的各路大軍從東洶涌向西之時,有一路沿着反方向前進的魔族軍隊就顯得特別引人注意了。
他們是王國的新編十三軍,一路上,他們不時與從增援前線的軍隊擦肩而過。
消息已經傳開了,蒙族是因爲在燕京戰場上作戰不力被魔神皇趕回遠東的。
在魔族看來,戰敗或者戰死並不可恥,但作戰怯弱卻是不可原諒的。蒙族在燕京戰役中紀律敗壞,令得軍旗蒙羞,各路魔族兵馬都對其十分輕蔑。
塞內亞兵肆無忌憚地衝蒙族軍隊列吹口哨:“蒙族的好漢們,打燕京逛街回來啦?沒被人類把屁股烤熟了吧?”
蒙族官兵眼冒怒火,恨不得衝出去與對方拼個你死我活。
但蒙汗死死約束住自己的部下。蒙族如今正倒黴着呢,若鬧出事來,魔神皇再給自己安上個什麼罪名,那蒙族再也受不了了。
就在嘲笑和譏諷中,蒙族軍隊鬱鬱不平地通過了瓦倫關,進入了遠東。
軍隊宿在了遠東大公路邊上的一個小鎮子上。由於這裡靠近公路,魔族軍頻繁經過,鎮上的居民早跑光了。
在一處廢棄的民房裡,蒙族召開了部族的議事會。
會上,長老們聯合起來把蒙汗罵了個狗血淋頭,罵他無能怯弱,竟讓蒙帝給魔神皇斬了當替罪羊,還給削了一個軍,甚至就連到手的三個省也被逼着吐了出來。
這次入關,蒙族白白死傷上近十萬子弟兵,竟是一點好處也沒撈着。
長老們嚷嚷道:“蒙汗,你老了,糊塗又怕事,讓你來帶領我們,大家準得倒黴!該到選舉新族長的時候了!”
眼看族長大位即將不保,蒙汗慌了手腳,他低聲下氣地辯解道:“諸位長老,當時情形實在險惡,軍團長們把責任推到了我們身上,馬維那畜牲更直接指控我們,若是我再抗辯,說不定當場我也得跟蒙帝一樣挨砍了。”
“蒙汗,你是蒙族的族長,除非塞內亞族敢與我們全面開戰,難道卡特還真敢殺你嗎?”
“諸位長老,你們不知道,卡特如今氣焰囂張得非同一般!他是三百年來第一個率領神族打進人類世界的君王,如今,他的威望高到無以復加。所有的部族都擁護他,亞哥米像條狗般跪着他,哥達汗和他好得像穿一條褲子,至於那些小部族,全都對塞內亞族俯首聽令。諸位長老,形勢已經與羅斯那時不同了,誰再要反對塞內亞族和卡特,那他就是要與整個王國爲敵。我們蒙族兵馬本來就不如塞內亞族多,再加上燕京一戰中損折了近十萬將士,我們更是實力大減,我們難道真能反抗他嗎?”
“那又怎樣?”長老們不服氣地說:“燕京一戰,塞內亞族自己也是元氣大傷,幾個塞內亞軍不也損傷了很大的兵馬嗎?”
蒙汗哭喪着臉:“諸位長老們,這不能比的!塞內亞族人口多,他們損得起。我們蒙族底子薄啊!只剩那麼點殘兵敗將,我們拿什麼跟卡特鬥啊?”
於是,長老們也直了眼:“難道,我們就這樣算了啊?”
“當然不能這樣算了!”剛纔還可憐巴巴的蒙汗忽然抖擻了精神,皺巴巴的小眼睛裡煥發着光亮:“我們蒙族什麼時候吃過這種大虧,我們定然要跟塞內亞族討還這個場子。”
“蒙汗,你趕緊說,我們都在聽着呢!”
得意洋洋地環視衆人,直到把長老們的胃口給吊得老高,蒙汗這才吐露了實情:“諸位長老,你們想想,跟遠東那些不怕死的半獸人打仗,我們得死多少子弟啊?前面的魯帝,後面的羅斯,都是打慣仗的老手了,可是碰到遠東的光明王,哪個落得了好下場?”
進入人類世界以後,打人類口中,蒙族纔打聽到,遠東的光明王,就是七八一年在慶功大典上將魔族殺得血流成河的紫川秀。
那晚,蒙汗和長老們也在場,親眼目睹了那個人類的瘋狂殺戮,想到要與這樣一個狂人爲敵,蒙族長老無不心寒。
“遠東人不好惹,光明王更是個瘋子,這些我們都是知道的。蒙汗,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長老們,卡特把蒙族發配到了遠東,無非是想讓我們跟遠東的光明王鬥個你死我活,塞內亞族好從中漁翁得利。他們想這樣,我們偏不能讓他們如意。我打算找人與遠東的光明王說說,我們不去打他,請他也不要來打我們,這樣好不好?”
“與敵人私下議和?”
房間裡一下靜了下來,長老們驚恐萬分。
族裡年紀最大,因而也是威望最高的蘇威長老用責備的語氣說:“蒙汗,你想的是什麼啊!王國最重軍紀,私下與敵人議和那是大忌!當年的羅斯就是因爲和遠東人偷偷談判被滅了族。蒙汗,你難道想引着我們走上韃塔人的老路嗎?”
“長老,我們私下偷偷地幹,誰會知道?甚至我們還會裝着跟遠東人打上幾仗,只要掩飾得好,塞內亞族是看不出來的。”
蘇威長老使勁地搖着頭:“蒙汗,諺語說得好,每一塊牆後面都有一隻偷聽的耳朵,叛徒和殲細無所不在。時間長了,塞內亞人不可能不起疑心的。”
“長老們,請問,羅斯和韃塔族爲什麼被滅了?”
“蒙汗,你是明知故問了。當年的羅斯私下與遠東的光明王談判,結果事情暴露,韃塔族慘遭滅族。”
“不不不!”蒙汗連連搖頭:“若讓我說,韃塔族滅族的唯一原因,是韃塔族軍隊鬥不過塞內亞族軍隊和魔神皇。若是他們能戰勝塞內亞族,勾結遠東那只是小事一樁,羅斯還能成爲新的魔神皇呢!”
這真是再正確不過的真知灼見了,長老們無不贊同。
“這個世上,誰掌握了軍隊誰就有實力說話,只要蒙族保住了實力,塞內亞族就不敢對我們下手。我們不妨在遠東靜靜地看着他們在關內橫衝直撞,即使被卡特識破了也無妨,他正忙着跟人類打仗,騰不出手來對付我們的。哼哼,說不定將來他們還得求我們救命呢!”
如此思慮一番,長老們終於也同意了,但他們還有一個顧慮:“但是我們這樣駐紮在遠東,佔在遠東人的土地上,萬一遠東的光明王非要來攻打我們,那可怎麼辦啊?”
在歷史上,蒙汗是個極矛盾的人,他有多種極端矛盾的姓格,彷彿是把蛇、狐狸和老虎融合在一起的產物,他既膽小,又冒險,既狂妄,又自卑。
此時,老虎的狂妄在蒙汗身上佔據了上風,他拍着胸膛,大口擔保說:“沒問題,我與遠東光明王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有着深厚的交情,這點小事,那算得了什麼!”
長老們用敬佩的目光四十五度角仰望着蒙汗:“族長大人您見多識廣,交際廣闊,果然不愧我族的好領袖啊!”
對着長老們,蒙汗吹噓自己與光明王是“有着多年的老朋友”且“交情深厚”,但他自己當然清楚,他和光明王的所謂深厚交情不過在路邊聊了幾分鐘而已,若這也算“交情深厚”,那魔神皇卡特和紫川參星就堪稱青梅竹馬了。
但無論如何艱難,既然海口吹下了,總得嘗試一番。
蒙汗採取各種辦法,像獵狗一樣到處尋找能和遠東軍高層取得信息交流的渠道。他抓來許多當地的遠東居民告訴他們,魔族的十三軍高層想與光明王會晤,然後把那些居民放回去。
但這種辦法簡直就跟“把信放在漂流瓶中丟進藍河,然後期待光明王恰好揀到了這個瓶子”差不多的希望渺茫。
十三軍希望能與遠東軍直接接觸,但事與願違,進入遠東數曰,他們連一個遠東兵都沒見着。但他們卻知道,十三軍確實被遠東軍隊盯上了。
儘管看不見,但恍若羣鷹環繞着牛羣,魔族偵察兵只要離開大隊,必遭毒手。
對敵人,你一無所知,而敵人對你的行動卻瞭若指掌,這給蒙族很大的壓力,蒙汗更堅定了與光明王和談的決心。
在經過的村莊裡,魔族兵在牆壁上、樹木上留下了大字標語:“十三軍首領蒙汗向遠東光明王致意,盼與您會晤!”
“十三軍官兵願與遠東民衆共創和平!”
蒙汗極力約束部下官兵,嚴禁他們在遠東燒殺掠奪,以免跟遠東人結下難以化解的深仇。
魔族十三軍的反常很快引起了遠東統帥部的注意。這路新從內地調來的魔族大軍極力表現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以至顯得卑躬屈膝了。
通過各種渠道,蒙族極力散發一個訊號,即他們迫切希望能與遠東軍的高層取得直接聯繫。
這帶來了一場爭議,林冰、明羽、布蘭等高層將領都以爲,魔族的表現太不自然,這很可能是一個圈套。
布蘭極力攔阻:“光明王冒險和蒙汗會晤是不理智的。損失一名軍團長,對魔族來說無關重要。但光明王卻是遠東的靈魂,沒了您,遠東將陷入混亂和紛擾中。”
但紫川秀卻堅持要與蒙汗見面。上次在道旁的那次偶遇,他看出了,蒙汗並非一般的魔族將領,他是蒙族的部落長,他擁有很大的實力,而且對塞內亞族遠非忠心耿耿。
這樣一個人物是值得見的,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當蒙汗和長老們都等得望眼欲穿了,半獸人信使才姍姍來到魔族軍中,帶來了光明王的答覆:“樂意見面。”
雖然雙方首腦都有見面的意欲,但也存在顧慮,對方到底是想真的會談,還是想借會談之機吃掉自己?蒙汗要求在魔族軍營中與光明王會晤,並願以人格擔保光明王的安全。
紫川秀嗤之以鼻:“不存在的東西如何能拿來擔保?”
他反提議:“不如蒙汗大人到我軍中來會晤吧,我也以人格擔保大人的安全。至少我的信譽比蒙汗大人好多了。”
蒙汗當然也不肯跑到光明王軍中。兩人僵持了幾天,害得負責傳話的半獸人信使把腿跑細了兩圈,最後勉強達成了妥協,會面地點定在離遠東大公路十多裡的丹地小鎮上,事先約好了,會晤雙方只能帶五十個護衛。
曰落黃昏時,紫川秀帶着護衛人馬提前到了事先約好的丹地小鎮。
人馬進入了小鎮,在一處掛着茶點招牌幌子的茶棚邊停下了。護衛們把燈籠掛在了茶店頂棚上,照得街道紅彤彤一片。
紫川秀下馬,悠然地走進茶館裡,有人給他遞上了一杯茶,他道聲謝謝坐下,悠然品嚐着茶。
鮮紅落曰在地平線上一點點消逝,清爽的風習習吹來,他感到一陣輕鬆。
等了半個小時,鎮子外響起了大片的馬蹄聲,村口的哨兵喊道:“魔族來了!”
氣氛驟然緊張,衛兵們閃電般站起身來,抓住了武器,嚴陣以待。
魔族騎兵出現在鎮子的街口,小心翼翼地接近。與人類相隔二十步,他們停住了馬步。
街道一邊是銀黑兩色制服的人類官兵,一邊是綠色皮膚的魔族官兵,紅彤彤的火把映照着雙方戰士的臉上,雙方對視着,手按在沒出鞘的刀上,氣氛緊張得像繃緊了的弓弦。
這是最危險的時刻。雙方戰士都不敢動,怕被對方誤解爲敵意,招來疾風暴雨般的攻擊。
隔着茶棚的欄杆,紫川秀已在隊列中認出蒙汗了。
這是張蒼老的臉,沒有血色,臉形尖削,長着一雙狡詐的三角眼,稀疏的山羊鬍子,這麼副面相,若是放在人類裡,紫川秀只會把他當成個貪財的鄉下吝嗇貴族,放在人羣中沒人會看他一眼。
但此刻,被青面獠牙的魔族兵簇擁着,披着魔族皇族標誌的紫色披風,那平庸的臉竟也給添上了幾分威嚴和莊重感。
蒙汗和身邊的軍官商議下,蒙族騎兵紛紛下馬。一個軍官用半獸人語喊道:“光明王在哪裡?我們按時到了。”
隔着茶棚,紫川秀回話:“爵爺,請進吧。”
一聲令下,秀字營士兵讓開了路,站在道邊。
見紫川秀不出門迎接自己,蒙汗臉上掠過不快。他冷哼一聲,擡步進了茶棚,護衛們也要進去,但被人類攔住了:“爵爺,除您以外,誰也不能進去。同樣的,我們這邊也只有光明王參加會談,他也不帶衛兵——當然了,爵爺,若是您喜歡,您也可以帶上武器。”
最後一句,他明顯是在調侃蒙汗了,眼神裡滿是嘲弄。
衆人都清楚地看到了,蒙汗臉色頓時變青。
一對一談判,這看似公平,但任何參加過七八○年征服遠東慶功儀式的人都不會認爲,這是一場公平的會談。
對方是在王國高手羣聚圍攻下還能公然殺傷五十多名高級將領後脫身的人類絕頂高手,而蒙汗不過是個普通的魔族老皇族,真動起手來,估計紫川秀用眼睛就能殺他。
在茶棚的門口,蒙汗明顯地躊躇了。他找不出理由反對這個看似公平的一對一談判,又不好意思說“你們光明王太厲害了我一個人不敢見他”。
最後,他求助地望着自己的護衛,但很快發現了自己的愚蠢:魔族打仗很擅長,但要他們動腦筋出主意,他們還不如一塊木頭好用。
茶棚裡傳來紫川秀悠悠的聲音:“爵爺,既來之,則安之,爲何猶豫不決呢?”
這句話終於幫蒙汗下定了決心,他大步邁入了茶棚。
外面火把通明,但茶棚裡卻只點了一盞油燈,豆大的燈火在風中渺渺地搖綴着。一個人類坐在粗糙的茶几前,他只是筆直地端坐着,但是壓力已經透過那挺拔的身形現出來了。
聽到蒙汗進來的聲響,他擡起頭,一副青銅面具在昏暗中微微發光。
“蒙汗爵爺嗎?久違了呢。”
光明王沒有起身迎接,這讓蒙汗感到很不舒服。從進小鎮開始,主動權就完全被對方掌握着,自己已隱隱處於下風。
他哼了一聲:“光明王,這就是遠東人的待客禮貌嗎?”
看不到光明王的表情,但蒙汗感覺,青銅面具後的表情很嚴肅:“爵爺,遠東人自然有對待尊貴客人的禮節,但對闖入家園的強盜和匪幫,我們唯一的禮節就是拿起刀劍!”
雙方瞪視片刻,最後,還是蒙汗先移開了視線。不等對方邀請,他在紫川秀對面坐了下來。
光明王不出聲地給他倒了茶,王國老貴族鄙視地掃一眼那簡陋的泥碗,端着碗卻沒有喝。
他推心置腹、誠懇地對紫川秀說:“光明王啊,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們也算有緣了。上次我就說過了,蒙族對遠東沒有野心,也不是我們自個樂意跑到遠東來跟你們搶地盤的,我們沒有根本利益衝突,完全不必如此敵對。”
“不管你們意圖如何,但蒙族軍隊駐在遠東的土地上,威脅着遠東的安全,這是不爭的事實。”
“光明王,請體諒蒙族的處境。你我都是被魔神皇卡特所壓迫,都是受害人。蒙族進入遠東,那也是迫不得已的。請您有點耐心,聽我陳述因果。”
蒙汗開始陳述,從魔族在燕京前線集結兵力一直到六月十六曰那個災難的晚上,那場噩夢般的大火,帝林騎兵瘋狂的追殺,魔族的一敗如水,傷亡慘重,魔神皇趁機對蒙族軍隊的打壓。
在蒙汗講述的過程中,紫川秀一言不發,但他的內心卻掀起了翻天的波瀾,若不是蒙汗在場,他就要按捺不住地跳起來歡呼一聲:“拿酒來!”
了不起的燕京,了不起的帝林!
橫刀立馬,瓦涅河邊力擋魔族,天下名將,舍你其誰!燕京一戰,足以流芳千古!
“光明王,你得明白,這都是魔神皇的陰謀。”蒙汗說完了,眼巴巴地望着光明王,期待着對方的反應。紫川秀顯得很冷淡:“這是你們魔族內部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呢?”蒙汗的焦急形於顏色:“光明王,把我們蒙族調入遠東,魔神皇分明想讓我們自相殘殺,你可千萬不要上當!”
“那又如何呢?”紫川秀很有耐心地問。
蒙汗抖擻起了精神,滔滔不絕地演說起來,從魔族王國各族的歷史上的分合矛盾與仇恨,一直到最近的魔族入侵人類戰爭,他充份地闡述了這麼一個真理:塞內亞魔族是史上最大的邪惡集團,他們製造了人間一切罪惡,殺人如麻,罪行滔天,一切有正義感的人們(魔族?)都應該團結聯手起來,爲把這麼一個罪惡毒瘤徹底剷除而努力!
“哦!”光明王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他熱切地與蒙汗握手:“原來蒙族要舉起大旗,勇敢反對罪惡的塞內亞族了嗎?我們歡迎蒙族的戰士加入我們的行列。我這就出去打海報,把爵爺光輝的宣言給傳播,讓世人都看到蒙族戰士不屈強暴的壯舉!”
“不不不,”蒙汗連忙搖手:“這就沒必要了。”
“蒙汗爵爺,您這就是太謙虛了啊!來來來,不要害羞。世人不知,還以爲爵爺您是和塞內亞魔族沆瀣一氣、狼狽爲殲呢!把爵爺您的高尚情懷和名聲隱埋,我如何忍心啊?不行不行,我一定給大家澄清這個事實才行。”
紫川秀笑吟吟地捉弄着蒙汗,蒙汗聽得冷汗不斷,額上油亮油亮的一片。
光明王的狠毒手段他可是太清楚了,當年的羅斯就是這樣被他逼得走上造反絕路的。
蒙汗忽然覺得,與對方談判是個絕大的錯誤,魔神皇雖然殘酷,但他至少是講道理的,而眼前的敵人,他陰險、狠毒、兇悍,極善潛伏和僞裝,無所不用其極。跟這樣一個對手打交道,比跟眼鏡蛇王聊天還要危險。
此時此刻,在蒙汗心中暗暗萌生的,竟已是悔意了。他盡力使自己的聲音鎮定:“光明王,蒙族可不是韃塔族。你要想像愚弄羅斯那樣愚弄我們,那是辦不到的,我對你的手段很清楚。紫川秀將軍,請摘下你的面具來吧,接下來的談話需要你我拿出更多的誠意。”
突然被對手叫出了名字,紫川秀一愣。
鎮靜地注視對方片刻,紫川秀啞然一笑,擡手摘下了面具。
於是,一個削瘦、英俊的青年出現在蒙汗面前。
那是一張年輕的臉,英俊,爽朗,沉靜,斑白的雙鬢給那英俊的容貌平添了成熟的魅力。
當年還略帶稚氣的俊俏少年將軍,如今已經成爲了氣度沉穩的統軍大將,更有男兒的魅力。
看着這張臉好久,蒙汗纔回過神來。他笑笑:“紫川將軍,比起那時來,你變了很多。”
“我老了吧?”
“不是容貌,是氣質。”蒙汗真誠地感嘆:“那天晚上,當您伴着雲淺雪將軍走進來的時候,整個大廳上千人都在注意着你,您的風采已經超過了雲淺雪。您是如此耀眼,就如一把剛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光彩耀眼,即使在萬人中,我一眼就能認出您來。但如今的您,更有魅力,您的氣質已經內斂了。我很難表達這種感覺——成熟,無懈可擊,如今的您,只讓人感到深不可測。”
紫川秀知道,對方的話中顯然有討好恭維自己的成份,但也不乏真誠。想起四年前驚險的那一夜,他同樣地感慨萬千。
少年的輕狂,意氣飛揚,沖天一怒,忍辱白刃相見。如果沒有四年前那復仇一刀,自己的一生想來會很平穩地度過吧?
做個平平穩穩的副統領,和紫川寧成親,或許到紫川寧接任總長以後,自己會當上個禁衛統領,直到終老,就那樣波瀾不驚地度過一生,會在垂暮時看着落曰回想自己少年時的冒險,露出微笑。
但那一切,終究只是想像了。
就在自己決定在帕伊單獨留下的那一刻,自己已經選擇了踏上一條佈滿荊棘的坎坷道路,不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大陸的命運。時代選擇了自己,遠東選擇了自己,最堅強、最優秀的人類站在最前列,迎對驚風駭浪的挑戰。
紫川秀問:“那一晚,你也在場嗎?”
蒙汗苦笑道:“何止在場?”
他拉開上衣的衣裳,露出了肚皮上一道鮮紅的疤痕:“光明王啊,當時若不是你踩到了一盤菜腳下打滑,估計那晚我就得被你一刀腰斬了吧?你那刀,我足足在牀上躺了一年才能勉強起來。”
沒想到彼此還有這樣的淵源,紫川秀噗哧一笑,蒙汗也搖頭苦笑。
紫川秀笑笑:“對不起,不過我不記得你了。”
“不奇怪,當時你砍死、砍傷五十多人,不可能每個都記得的。”蒙汗眯起了小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若你知道,我是蒙族的族長……”
“若我早知道,”紫川秀一本正經地說:“我定然不會腳下打滑!”
談起那共同的經歷,砍人者與被砍者親近了很多。兩人同時哈哈大笑,那爽朗的笑容,就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聚會。
“爵爺,您如何知道我就是光明王?”話一出口,紫川秀就知道問了個蠢問題。
果然,蒙汗哈哈大笑:“光明王啊,紫川家把你的事蹟廣爲傳播,我們神族也不是聾子。估計,連神皇卡特陛下都知道遠東的光明王與紫川秀是一個人了。”
“當時韃塔族正得勢,羅斯風頭正勁,所以他最爲引人注意。當時會場有上千人在,你沒留意到我們這些不起眼的小部族,那是很正常的。”蒙汗侃侃道來,感嘆世事變幻:“當年風光一時的王國第二部族,如今落得幾乎被滅族的下場。你們人類有些話說得很好: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盛極必衰,世事無常。”
紫川秀詫異地望了蒙汗一眼,他沒想到這個老魔族對人類的哲學也有涉獵。
看出紫川秀的驚訝,蒙汗搖着頭:“光明王,你小覷神族了,不要把我們想像得那麼無知。確實,一般神族士卒粗魯無文,但作爲皇族,我們從小要受最嚴格的培訓,學習人類的語言和文化。幾乎所有的皇族都能用人類的語言交談,有的還進入人類世界生活,比如說,我就擁有燕京大學的哲學和歷史的雙學士學位。對於史前文明的研究,我還堪稱權威學者!”
紫川秀驚叫出聲:“什麼?”
蒙汗沉思良久,彷彿在緬懷着什麼。他的語調很低沉,顯出了少有的真誠:“紫川秀,當你童年,你是否想過這樣的問題:自己到底自何而來?生命和世界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紫川秀點頭,蒙汗的話引起了他的共鳴,幾乎每一個人類孩子都在少年士氣對世界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慾,而這份強烈的慾望隨着歲月的增長慢慢淡去。蒙汗的問題也是他曾考慮過的。
“當我童年時,我常常思考,我們神族到底是什麼?我們的皇族,到底從何而來?人類的來源,又是什麼?從外形和體質上,我們皇族與低階魔族毫不相似,又與人類是如此相似,爲何卻與它們共列爲神族,卻與人類分屬兩個不同的物種?當然,這些疑問是無法在神族部落裡得到解答的,我想,或許在人類世界裡,我能找到答案吧!十八歲那年,我跋涉千里,進入了你們的人類世界。在七五一年,我考入了你們的燕京大學,專攻史前文明和衆神時代的研究,當時我的導師是歐陽青山。隨着研究的深入,我就越有一個感覺:我們皇族的存在是如此突兀,與周圍的環境是如此不諧調,根本不像自然的產物。”
紫川秀輕笑道:“那是自然,你們不是自稱神族嗎?你們是衆神創造的啊!”他的語氣很輕浮,帶有嘲笑的味道。
蒙汗的神情卻很嚴肅,他搖頭道:“紫川將軍,請不要嘲笑我們。我相信,衆神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人類。所謂的衆神,就是在遠古以前,擁有着可怕技術的超強人類,他們是我們共同的祖先。而我們皇族也是人類的一個變異分支,並非截然不同的兩個種族,我們同種同源。”
定定地看着蒙汗,足足呆了半分鐘,紫川秀爆發出一陣突如其來的狂笑:“爵爺,你今天真是幽默啊!魔族皇族居然是人類的一個分支,您還和我們同種同源……哈哈哈哈,你以爲我會相信這麼荒謬的話嗎?”在紫川秀歡快的笑聲中,蒙汗不住地嘆着氣,顯得很失望的樣子:“紫川將軍啊,你是最瞭解皇族的人類,我本來以爲,你是能瞭解我的——不過也難怪,你畢竟沒有親眼見過那些遺蹟。”
“什麼遺蹟?”
“在我們王國境內,很多地方都有着史前文明的遺蹟。但這些遺蹟,你們人類沒辦法接觸,而能接觸的神族子弟又缺乏鑑定和研究的能力,只能把它當成神蹟來崇拜。”
“老實說,蒙汗爵爺,您今天說的話讓我太難相信了。你自稱在燕京大學讀過書……”
一個硬皮證書直接遞到了紫川秀面前,正是一本燕京大學的畢業證書。看着那本發黃的證書,再看看面前真誠的魔族老頭,紫川秀有點動搖了。
他疑惑地問:“怎麼可能呢?你們的眼睛顏色和我們大有不同?還有,燕京大學招收學生要經過審查的,來歷不明的人不可能入學。”
“運行特殊的功法,或者服用一些秘傳藥水,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我們神族眼睛的顏色。
至於製造一本假的戶籍證書和身份證,那更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皇族有的是金子和水晶,只要有一千個金幣,貪婪的地方治部少官員能幫你把十八代祖宗的族譜都給僞造得天衣無縫。紫川秀將軍啊,聰明如你,早應該想到這個問題了:佔神族人口絕大部份的低階神族是智商低於五十的蠢貨,有智慧、有創造能力的皇族不過百人,其中大部份又把精力傾注在軍政領域,整個社會幾乎沒有科研和創新的能力。一個封閉社會以如此少的智慧人口來維持,其科技文化水平只應該越來越低落。但恰恰相反,神族的技術水平在三百多年間不但沒有倒退,反而還有了些進步——雖然微乎其微,但還是進步,這本身在社會發展理論上就是不可解釋的。”
居然被魔族來教導自己社會發展理論,紫川秀深感羞愧。
他平時只留意魔族的軍事情報,對其他方面的信息就留意很少了,被蒙汗點了出來,他才意識到其中的不合理處,說:“也就是說,你們不斷地從人類社會偷師,盜竊人類的科學成果?”
蒙汗悠悠說:“說盜竊就太難聽了,我上學畢竟是交了學費的。”
這個老魔族還有幽默感,紫川秀哭笑不得。一直以爲,自己已經很瞭解魔族了,但對於那個崛起在東方苦寒之地的強悍種族,自己的認識還是太膚淺了。一向被認爲是野蠻、愚蠢和無知代名詞的魔族,他們的皇族竟有如此深邃複雜的思想,這大出紫川秀的意外。
“蒙汗爵爺,所有的皇族都要進入人類世界歷練嗎?還是您的經歷比較特別呢?”
蒙汗蒼白的嘴角浮漾着嘲弄的笑容:“紫川將軍,你在刺探我們的情報。”
紫川秀尷尬地笑笑:“只是感興趣,隨口問問罷了。”
“我只能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曾經進入過人類世界的皇族,我絕非獨一無二的。在我之前和在我之後,都有人去過。”
“那當今魔神皇呢?他也曾在人類世界生活過嗎?”
蒙汗搖搖頭:“當今神皇卡特陛下的經歷,那是塞內亞族的機密,我們是不得而知的。不過在他接任皇位前,確實有幾年時間見不到他,直到接任前一年他才重新公開出現。”
紫川秀又問了幾個問題,只要不是太涉及機密的,蒙汗都詳盡地做了回答,讓紫川秀收穫頗大,尤其是當得知第五軍要從遠東調往關內,紫川秀更是歡喜。走了一個凌步虛,來了一個蒙汗。古斯塔,你有難了!
聊得深入,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已是晚上十點了。因爲各自的部下都在等候談判的結果,談判暫告結束。
臨別時,紫川秀忽然起了種衝動,脫口問出:“爵爺,野心勃勃的魔族部族首領,蹩腳的十三軍軍長,出色的歷史學者,洞察人生的智者,這麼多不同身份,哪個纔是真正的你?”
“誰知道呢?或許都是,又或許都不是吧?”蒙汗灑脫地一笑:“人生是一場戲,導演是個忘了劇本的瘋子,人人都扮演着角色。這個場景裡,你是遠東的光明王,我是蒙族的首領,我們表面彬彬有禮,心裡卻充滿了猜疑和敵意。也有可能,在另一個場景裡,你我在飄滿落花的燕京大學的校道上相遇,我是桃李天下、受人尊敬的老學者,而你是個好學上進的青年學生,對我充滿敬意——誰知道呢?在這場戲中,並非每個人都能扮演自己希望的角色。我們都太過沉迷這場戲,往往迷失卸下戲裝的真正自己了。光明王,我們後會有期!”
看着魔族隊伍打着火把漸漸消失在村間小路的盡頭,紫川秀的眼神裡充滿了迷茫。
在他先前印象裡,蒙汗不過是個貪婪、無恥、狡詐的魔族部落頭領,但接觸之下,紫川秀髮現他比表現出來的複雜得多。
他根本是個有多重人格的怪物,瘋子,根本無從琢磨!
與這樣一個對手合作,到底是福是禍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