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支流亡的人類軍隊在遠東大公路上從西往東前進。騎兵們神情沮喪,一個個無精打采的,連馬蹄聲也顯得那麼有氣無力的。在一個路口,隊伍前面的女軍官揮手示意大家停步。隊伍慢慢的停止了下來。
“後面還有沒有人追來?”白川問羅傑。
羅傑停住了馬步,跳下來把耳朵貼在地上側頭傾聽。過了一陣子他擡起頭來:“沒有。他們已經回去了。”
白川環顧左右,看到那夜幕中黑黝黝的一片丘陵和林木,喃喃說:“對,這裡已經進入魔族的地盤了。軍法處的人不敢追過來的。”
明羽從隊伍的後面趕上來,哭喪着臉:“這下怎麼辦好!這下怎麼辦好!我們被當成叛徒了,有家也回不了!”
危險已經過去了,大家又想起了現在的處境,頓時覺得人心惶惶。隊列搔動起來,士兵們也跟着吵吵嚷嚷:“就是,我們怎麼辦好?”
“都是那個該死的紫川秀害我們的!”
“閉上你的鳥嘴!”白川一聲大喝,明羽嚇了一跳,趕緊收聲。白川沉重地喘了口氣,吩咐傳令兵說:“各部隊到路邊的樹林裡休息,做早飯。保持警戒,安排雙倍哨崗,預警範圍擴大一倍。通知,大隊長以上級別的軍官到我這裡來集中。”
看到白川鎮定自若地發佈命令,周圍六神無主的一羣人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也鎮定下來。士兵服從地紛紛下馬,炊事兵在林子裡架起了鍋爐準備做飯,其他的士兵忙着開始選地盤扎帳篷、找柴火、鋪睡袋,給馬匹喂糧草和水,準備吃早飯和休息。
白川也跳下了馬,只覺得一身痠痛。漆黑的天邊已經泛起了紅暈,她才發現,不知不覺的,原來已經黎明瞭。她隨便找了個樹墩子坐下盤算着,從距離來看,這裡應該離瓦倫要塞超過了五十多里路,已經超出了紫川軍的守備範圍,卻還沒進入魔族西南大營的防區。這個地區正是兩軍勢力範圍之間的一個空白地帶。白川苦笑:這就像自己和秀字營如今的處境一樣,既不屬於紫川家,也不屬於魔族王國,卻被兩方同時視爲敵人。
究竟該怎麼辦好?白川迷茫。剛纔她雖然在衆人面前表現得很有主見的樣子,事實上,她心裡也很彷徨的。只是她知道,草草成軍的秀字營部隊本就是烏合之衆,士兵們根本沒什麼紀律和忠誠觀念的,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一個有威望的人出來主持,秀字營將冰消瓦解。只是可恨隊伍裡其他的兩個將領明羽和羅傑實在不爭氣,一到關鍵時刻就六神無主,不得已,自己只能以女流之身挑起了這副擔子。
然而自己何必挑這副重擔呢?“秀字營”散了不是更好嘛?畢竟這支部隊已經被家族總長視爲叛軍,現在已經以背叛的惡名而臭名昭著了。何不讓這個番號就此從世間消失,大家散夥自謀出路不更好嗎?
白川實在不知道自己是爲了什麼這樣做。她只能解釋爲有點捨不得,捨不得拋棄這些曾經一起並肩作戰的朋友們,羅傑、明羽,還有秀字營那些年輕的士兵和軍官,那些傢伙雖然有點壞、有點下流、有點無恥、有點卑鄙、有點小氣、有點色眯眯的,但還是……
還是……
白川的思維堵住了,她忽然發現自己找不出他們的任何優點。
不,白川輕輕地對自己說,應該說是捨不得自己的這一番心血。秀字營雖然說名義上是由紫川秀創建的,但實際上成立的所有過程,從招兵買馬到籌備、制訂紀律、購買馬匹武器防具、管理、行軍、作戰……有哪一件事情不是自己的心血?眼看着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眼看自己親手組建的這第一支軍隊已經初見規模,這其中的過程,不知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和期待。
在這面旗幟下,身爲弱質女子的自己毫不退縮,和同伴們一起浴血奮戰,奮力抵擋着潮水般洶涌而來的魔族大軍;爲了捍衛這面旗幟下,無數戰士的鮮血染紅了旗幟上飄帶;就是這面光榮的旗幟,曾經光榮地與中央軍的黑鷹旗幟一起同樣飄揚在帕伊城頭,在鋪天蓋地的魔族軍隊猛攻濫打下,旗幟屹立不倒。草草成軍的“秀字營”曾與偉大的中央軍團並列,同樣地被整個世界所矚目。在那一刻,爲自己是秀字營的一員,白川感到無上的光榮與驕傲。
現在,這個光榮的名字已經被玷污了,而且是被它的命名者所褻du的,自己的夢想和心血也都被毀掉了。想到這裡,白川忽然真的很恨、很恨,她始終難以接受紫川秀已經叛變的事實。無論怎麼想,那個有着壞壞笑容、無憂無慮的爽朗上司都沒有理由投誠魔族的。
達達的腳步聲響起,有人向她走過來。她擡起頭,是羅傑和明羽,後面還有秀字營的其他中層軍官。大家一個個神情憂鬱。白川站起來拍拍手掌,問:“都來齊了嗎?”
明羽代替大家回答:“十六個大隊長,再加上我和羅傑,都在這了。”
“好,大家坐下吧。讓我們討論一下,究竟該怎麼辦吧。”
軍官們圍着一個篝火堆團坐下來,一羣人坐得密密麻麻。白川首先開口說:“情況大家可能還不怎麼清楚,我詳細說說吧。”
她從頭開始敘述,將從進入瓦倫要塞和林冰副統領的談話的過程,一一講述給部下的軍官們,最後以一句話結尾:“各位,我們已經被拋棄了。”
軍官們大譁。他們異口同聲地痛罵:“紫川秀那個混蛋!這下害死我們了!”
許多士兵圍攏在周圍旁聽的,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叫嚷:“找到他,大家痛扁他一頓!”
等到亂七八糟的叫罵聲告一段落,明羽拍拍巴掌:“好了好了,罵也沒有用,現在要緊的是想想我們的去向和出路。大家有什麼想法的,可以自由提出來。”
沒有人出聲。明羽又把話說了一遍:“隨便講,不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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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凝重,軍官們少有的神情肅然,一個個臉色蒼白,但還是沒有人出聲回答明羽的話。明羽皺皺眉,指着他部下的一個大隊長:“尤格,你來說說吧。都有些什麼想法呢?”
尤格大隊長站起來,撓撓腦袋,有點困窘:“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好。當然了,我最想的是回家,可是,這個,這個,我們已經回不去了。該怎麼辦,由大人你們下命令吧,我尤格是做小弟的,一定聽老大的話。”
白川記起來了,在參軍以前,這個人是地方上的流氓,專門收保護費的。
衆位軍官紛紛贊同:“對對,該怎麼辦,由白老大、羅老大、明老大你們三位拿主意就是了。現在阿秀龍頭不在了,我們就跟你們了。”
看到這情形,白川不禁回想起了秀字營的第一次軍務會議--參加會議的幾乎是同樣的人,當時也是陷入了困境,隊伍快沒糧草了,但隊伍裡卻充滿了歡樂和笑聲,絕不像現在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呢?就因爲少了一個人。那個色咪咪的、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沒有一點尊嚴的紫川秀,他在的時候,沒有人把他看眼裡,他可以被稱爲“史上最不被部下所尊重的上司”了,大家都說:“哪怕路上隨便揀一條狗來當指揮都比他強得多。”
直到現在,白川才明白過來:其實那個看似無能的紫川秀,纔是秀字營的真正靈魂和支柱。這時她才真正體會到領導這麼一支流氓軍團的爲難。執行命令是一回事,但作爲領袖,爲部下八千多人的命運負責,那種精神上的重負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她輕輕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引得大家的目光都向她看來。她若無其事地說:“廢話我就不多說了,現在我們有三條出路。第一,大家回瓦倫要塞去,放下武器向軍法處投降,接受審查;第二,前方就是魔族的西南大營,大家向魔族那邊投降;第三,我們就地解散,大家各謀出路,願意去哪裡的,我們都不勉強。你們喜歡哪一條?”
沒有人出聲,三條出路看起來都不像是什麼美好的選擇。白川點點頭:“那我們就來表決吧:願意回瓦倫向軍法處投降的,請舉手。”
軍官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舉手,大家都在猶豫着。有一個軍官問:“我們回去,軍法處會怎麼樣對待我們嗎?會不會殺了我們呢?”對於秀字營的官兵來說,“軍事法庭”、“軍法審判”這些字眼--雖然他們並不怎麼明白是什麼意思--聽起來卻是挺嚇人的。
白川沉默。她思量:如果是向林冰投降的話,自己這羣人起碼會得到正式的軍事法庭審判,有機會當庭陳述辯解,自己也可以向總長進行書面報告,而且在正式法庭開始之前,也不會有姓命之憂。
但是現在的問題是,軍法審查不在林冰的權限以內,而瓦倫城的軍法官盧真簡直就是所有軍法官最惡劣品質的典型化身,他心胸狹隘、自大狂妄又殘酷無情,爲了向燕京方面邀功,他很有可能根本不給自己說話的機會,直接割了腦袋就去領賞的--對,林冰肯定就是看到了這一點,不然,她應該會留自己下來接受軍法審判的。
好半天她才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但總長確實是已經對我們下了格殺令。這是林副統領當面跟我們說的,她勸我們快走。”
軍官們譁然。大家紛紛搖頭:“我們不回去。”
明羽環視一下四周,沒有人舉手贊同。他猶豫地說:“那我們表決第二條出路:願意向魔族方面投降的,請舉手。”說到“投降”幾個字時,他的嗓子就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聲音含含糊糊的。
“不用表決了!”白川一聲低喝:“如果選擇這樣,我更寧願回瓦倫去受死。”
“白川,你不要意氣用事,這關係到大家的姓命……”
白川霍地站起:“誰想叛國的,說!我現在就殺了他!”
不知是被白川咄咄逼人的氣勢所壓倒,還是大家都對祖國懷有最堅定的忠誠(白川暗想,根據自己對這羣傢伙的瞭解來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人出聲。白川喘了口氣,慢慢地坐下:這正是她最擔心的事情。這支被祖國和希望所拋棄的軍隊走投無路之下,真的很有可能走上那條萬劫不復的道路。
明羽無可奈何地說:“那我們只剩最後一個選擇了:秀字營就此解散,大家各謀出路去吧。你們回去跟士兵們說一聲,我們散夥了,想去哪的就去哪吧。--散會了,大家自己好好保重吧。”
雖然已經說了散會了,但好半天了,沒有人起身離開。有人問:“不表決嗎?我反對這個提議。”
明羽苦笑:“這已經是最後的出路了,不用表決了。”
軍官們一個個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了,他們已經習慣了在上司指揮下過團體生活,不用自己擔心明天,無論死活,起碼身邊還有許多同樣命運的夥伴,不會感到孤獨。現在他們被祖國拋棄,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漂浮,將要一個人孤立無助地面對那前途難測的未來,他們實在感到十分的恐懼。
還是剛纔的那個大隊長怯生生地問:“白川長官,那你以後都不管我們了嗎?那以後,誰來給我們下命令呢?”
軍官們一窩蜂地吵起來了:“是啊!沒人下命令,那我們怎麼活啊?”
“白川長官,讓我們跟你走吧!你叫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幹什麼,我們一定會聽話的!”
“你們不能這樣就丟下我們不管啊!”
白川低下頭捂住了臉,她不敢面對那一張張熟悉而熱誠的面孔,是自己把他們從故鄉騙到萬里之外的遠東來的。以個人而言,他們有許多的缺點和惡習,但爲了捍衛祖國,這些人確實是爲國家流過汗、流過血的。他們曾經冒死跟隨自己直搗魔族腹地,與強大的魔族軍團殊死鏖戰。
現在在這種最困難的情況下,自己卻想把他們拋下不管?
白川擡起頭來,跟羅傑和明羽說:“不能把他們拋下。如今的環境下,如果我們拋下他們,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投敵了。”
羅傑也點頭:“我看也是,確實不能這樣做。”
明羽卻反對說:“遠東已經是魔族佔領區了。如果我們還保持着這麼大一支部隊,魔族是絕對容不下我們的。倒不如化整爲零,目標小了,大家更好找出路活下去。不然你有什麼好的辦法嗎?”
白川緩緩搖頭:“我不知道。但法子我們可以慢慢想,但無論如何,隊伍不能垮!”
聽得白川的話,軍官們轟然喝起彩來:“白川老大,不愧是老大,豪氣干雲!”
“等下就開香堂飲血酒,白老大,我們跟定你了!”
“老大您一聲吩咐,我王老五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哪個敢不聽白老大的話,我趙小七將他三刀六洞!”
聽着部下們紛紛表忠,頌聲如潮,三個旗本面面相覷,羅傑苦笑,小聲說:“天,我們帶的都是一羣什麼兵?”
大家商議了半天,卻沒得出什麼有建設姓的方法。有人不禁嘆息說:“如果阿秀長官在就好了,如果他在,隨時都能想出十七、八個點子出來的。”話沒說完,他已經被人捂住了嘴巴。
大家都沉默下來了,想到那位已經失蹤多時的前長官,大家都懷有一種奇怪的感情。這個玩世不恭的長官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儘管明知道他已經背叛了人類,還害得自己落到了這麼悽慘的境地,但是說真的,大家都感覺自己真的沒有辦法去恨他。沒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發誓:“一定要殺了他。”,大家只是恨恨地罵:“再見到他時候,一定要痛扁他一頓!”
秀字營軍官們以前是地痞流氓出身,乾的就是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殺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是常事,現在雖然出來當了軍官,但是見識和學問都有限。如果要他們打架砍人的話,比吃飯還容易不過,但若要他們正正經經想個主意,比殺了他們還難了。
有人大聲感慨:“這樣下去,還不如回去當強盜算了!”
白川眼睛一亮:“當強盜?這倒是個好主意……”
看到白川在很認真地思考的樣子,明羽害怕起來,連連搖頭:“白川,你該不會是真的想改行去做強盜吧?我們可是紫川家的正規軍啊!”
“我呸!”羅傑罵道:“紫川家早把我們給甩了,現在誰還承認我們是正規軍啊?”
出身黑道的部下們紛紛贊同:“對對對,佔山爲王,大盤稱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工作輕鬆,節假曰長,喊一聲‘留下買路錢’就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花差花差,比當兵快意多了。”
“對啊!”白川彷彿一下拿定了主意,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不是強盜,我們是專門打劫魔族的復仇游擊隊,是正義的!”
(先哲早就告訴我們了:其實人人心裡都懷有種種的惡念,只是苦於師出無名。一旦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義,就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了。)
大隊長們積極獻策:“我們先要挑一個地勢險要的山頭做基地--比如我看杜拉森林就很好,叢林茂密,我們又熟悉地形。”
“再起一個嚇人的名字,比如說黑風寨、狼牙溝什麼的……”
“……推舉寨主首領,找面骷髏旗子當標誌……”
“……定下幫規,立下刑堂,喝血酒歃血爲盟……”
“接着就出去幹活了,找幾頭肥羊……”
“還可以兼營副業:綁票、走私、收保護費……”
部下們說得頭頭是道,顯得非常熟悉又有經驗的樣子,三個出身正規軍的軍官聽得簡直毛骨悚然。明羽戰戰兢兢地問:“可不可以打擾一下,請問……你們以前究竟是幹什麼的?”
部下們非常憨厚地“嘿嘿”笑着,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大人,這個您就甭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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