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新人舊人(下)

屏風後,一陣環佩聲傳來,縷縷幽芬暗藏。

小龔氏輕哼了一聲,擡頭看去,卻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粉面桃腮、鳳眼丹脣的宮裝女子,盛裝轉過屏風,傲然而入!

拋家髻、金玉翠,豔紅訶子裙、絳紫錦繡帔,額上蕊黃粉、眉心五色鈿,兩縷粉色珍珠串自雙鬢搖搖而落,恰將彷彿傷痕般的半月斜紅似遮似現,何氏眉長入鬢、目亮若星,脣上一滴彷彿鮮血滲出的“露珠兒”脣妝,兩頰各點淺紫色圓靨,全身珠翠琳琅,卻毫無俗氣,反而襯托得她整個人光芒萬丈,氣勢如虹!

她一步一步走了進來,通身氣勢不但將小龔氏壓下,連姬深也不禁一怔,下意識的忘了說話。

卻見何氏看也沒看小龔氏一眼,徑自至榻邊,才盈盈下拜,她語氣也不見多麼熱絡,只是淡淡的道:“妾身參見陛下。”

又道,“許久不見陛下,陛下彷彿是清瘦了?”這句說完,才微微紅了眼眶。

姬深見她又重回猶如盛開薔薇般的灼灼豔麗,早將方纔答應小龔氏的話忘記到了九霄雲外,執住她手,只覺觸處肌膚冰滑柔膩,宛若無物,比之小產後所見容貌枯槁肌膚枯瘦無光的模樣全然不同,驚喜交加道:“錦娘恢復舊容耶?直如當日初見時!”

何氏淡淡的笑了一笑,她此刻姿容足以當一句美豔絕倫,這麼一笑,彷彿牡丹初綻,芳華絕代處,竟將姬深看得一呆,繼而撫掌:“宮中麗人如雲,但若錦娘這般麗骨天成、豔華風流者再無第二!”

“陛下再誇獎妾身,卻有人要落淚了呢。”何氏聽得他這麼說,方眼波流轉,將方纔的平靜淡然之態盡去,嬌媚頓現,斜斜向旁飛個眼色,姬深已看得忘乎所以,被何氏又暗暗掐了一下,才順着她目光看去,卻見小龔氏瞪大了眼睛,眼中滿含了淚水,那滿臉不可置信與受傷之色毫不掩飾,就是姬深這樣沒良心的主兒,被她看得也不禁有些發虛。

就聽何氏笑吟吟的說道:“這兩個月妾身病着也不敢打擾陛下,卻還沒恭喜陛下再得一佳人,這一個是……”

“陛下,你答應我的!”見何氏面上雖然是笑,卻皆是譏誚嘲諷之色,年少的小龔氏在這樣巨大的對比與失落之下,哪裡還能忍耐得住?開口就打斷了她的話,跺着腳,食指幾乎沒指到姬深鼻子上,怒喝道,“怎麼她一過來你就這個樣子!”

這麼一喝,連何氏眼中也有些意外,隨即卻是一聲嗤笑,轉向姬深時臉上已經換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戲謔表情:“陛下如今卻是喜歡這樣的烈性小娘子了嗎?可是妾身來的不巧?”

“初一,你逾越了。”姬深自小到大,就是祖父樑高祖,也不曾這樣在人前疾言厲色的對他,何況他登基之後?也就是他素喜小龔氏的嬌憨天真,這會才只是輕斥,只是小龔氏雖然原本只是個怯生生的貧門女郎,這些日子也被他寵得恣意起來,這會還是當着害了她阿姐的仇人之面,如何能夠忍得下去?

小龔氏恨道:“我逾越?我聽說陛下是天子,天子都是金口玉言,她進來之前,你明明才答應了要給阿姐討個公道!現在看她生得美,打扮的也好,立刻改了主意了?既然如此,方纔做什麼還要答應我!”

她這裡不管不顧的質問出來,何氏眼中譏誚之意更盛,整個人往姬深肩上一趴,既不生氣也不反駁,卻笑吟吟的道:“壞了壞了,小娘子當真生氣了,陛下,還不快哄着?”

姬深再寵愛小龔氏,被何氏這樣一番調侃擠兌,也不禁沉下了臉來:“放肆!”

他生長帝王家,再昏庸胡鬧,威儀卻是打小養成的,小龔氏不過貧門出身,先前仗着他的寵愛才敢有什麼說什麼,如今被他一聲叱責,也是嚇得臉色一白,但這些日子的承寵下來,她到底也養出幾分刁蠻之氣,不但沒有請罪,反而眼淚流得更兇——她流着淚叫道:“原來陛下有了何光訓,也不要我了!那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說着,胡亂拿袖子擦了把臉,飛奔出閣,姬深呼之不及,外頭王成也十分詫異,叫了兩聲中使,姬深到底掛心,揚聲吩咐:“派人跟上去,莫叫中使傷着碰着了!”

待王成答應下來,復將門關好,就聽耳畔一陣脆笑:“這小娘子倒也有趣。”

姬深因小龔氏這麼一鬧也覺得訕訕的,但他這些日子不見何氏,乍見她嬌豔動人猶如初入宮闈時,如今再看到,竟有些小別勝新婚之感,心中旖旎之意再起,便伸手摟了她,尷尬道:“是朕看她年紀小,也不懂事,素來慣她幾分,不想如今越發的沒規矩了。”

話是這麼說,但小龔氏這樣鬧着,他還要派人跟上去看着免得出事,如今這指責小龔氏沒規矩的語氣也是輕而淡,一帶而過,便又問何氏:“身子可是好了?”

何氏任他摟着,慢條斯理道:“陛下這些日子忙着朝事卻是忘記了?近來小產的那一個是龔世婦,妾身那點子風寒早就好過了。”說話間含嗔帶媚的掃他一眼。

姬深當下覺得骨頭一酥,聲音也放軟了下來:“這幾日朕的確忙,龔世婦……嗯,是初一的阿姐,這一回朕也點了她隨駕的。”

“方纔聽龔中使說妾身的不是,陛下可別是當真要拿了妾身給她出氣罷?”何氏眼波一轉,似笑非笑的問着。

“初一不懂事,小孩子家聽風就是雨,龔氏是你宮裡人,若那子嗣能誕下亦由你撫養,你豈能不盡心?”姬深說着眼神也是一黯,“說起來朕至今無子……唉!”

何氏聽了,眼眶一紅,悲慼道:“都是妾身無用,連自己宮裡人也保護不得。”

兩人爲子嗣傷心了半晌,姬深到底有美在懷,恢復得很快,轉而安慰起了何氏,何氏就道:“要說妾身比之牧宣徽是先進宮的,可做這主位卻是遠不及她,她管着長錦宮這兩年,上上下下無不服膺不說,就是先前的林良人,明明做下了對不住她的事情,不想死在永巷後,她還派人特特去給林氏收殮了!”

到此處頓了頓,見姬深一臉贊同,心下暗罵他糊塗,但何氏也知道這位主兒離明君二字差了十萬八千里,倒也不失望,繼續嘆息着道,“只是說到這裡妾身啊也要多句嘴了,牧宣徽什麼都好,對個害了她的人也仁至義盡,也不怪陛下疼她,替她料理了那林氏!可正因爲這個緣故……她身邊的宮人竟然連行刺她的膽子都有了!”

姬深道:“你說的是那穆氏?這毒婦竟然還是服侍過姜氏的人!先前微娘瞧在了姜氏的份上,特特給她求情,還着她伺候大娘,不想因她對大娘疏忽大意,微娘不過叫她去照料前殿,讓她離了大娘身邊,這也是給她留足體面了,竟因此生出恨心欲對微娘下手!虧得微娘身手敏捷些,沒叫她得逞!朕命人將她屍骨焚燒丟棄,微娘前兩日過來,跟朕哭了許久,連說她不該心慈手軟,穆氏既然生了恨意,焉知會不會對大娘不利?”

說着嘆了口氣,“微娘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柔了些,朕倒情願她學一學你,對那些該罰之人很該下一下重手,左右宮裡什麼都不缺,多打死幾個不安分的東西若能夠叫旁人心裡生出畏懼來有所顧忌纔好!”

何氏心想你心目中那一位“性.子溫柔慈悲善良”的牧宣徽,柔聲細氣的就叫右昭儀都不知道吃過多少虧了,若再下點重手,我還有活路麼?又想照姬深這麼說,牧碧微也是把穆氏之死的疏漏都堵了,她與牧碧微這兩年也沒少交手,也曉得穆氏之死定然有蹊蹺,但牧碧微也沒這麼好扳倒,只不過和姬深許久沒見,總要說些事情來拉近關係,若能夠順便告牧氏一壯自然最好不過。

如今沒能成功,她果斷的換了話題:“明兒就是秋狩出發之日,陛下這裡的東西可都收好了?”

姬深摸着她鬢髮不在意的道:“這些都有雷墨……是了,原本沒帶上你,是因爲怕你身子不適,越山池那裡又不比西極山,是有行宮的,怕你過去反而耽擱了休養,如今你身子好了,可是想一起過去?”

何氏心道若非如此,我掐着今兒的時辰過來尋你做什麼?

一面卻是拋個媚眼給姬深,笑意盈盈道:“那就看陛下嫌棄不嫌棄這麼晚才把妾身加進去麻煩了?”

“這有什麼麻煩的?”姬深眯起眼,用力將她拉進懷裡,嗅了嗅她身上的桃花香,轉頭吩咐,“王成!使人去告訴雷墨,定興殿光訓已然康復,這回一同隨駕!”

何氏靠着他胸膛面色含笑,卻毫無得意之色,反而帶着難以描述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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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很快傳遍了六宮,才送走了甘泉宮裡傳話的人,正輕聲慢語的向西平交代着到了華羅殿裡要留意的事情,牧碧微卻並不意外,她懶洋洋的對阿善道:“先前小何氏才說了有身孕,何家還惦記着過繼之事,我就想着,何氏怕還有底牌在,不然,就算阿爹和大兄不反悔,何家那邊也未必肯答應。”

阿善道:“她掐着這個時辰求了陛下準她隨駕,這是打秋狩的主意呢,女郎千萬要小心。”

“當年西極山……”說到此處,見西平在看自己,牧碧微立刻轉了話題,摸着西平的手道,“說了這麼半晌,你不害怕罷?其實左昭儀人極好,你也不是以後都住那邊了,只是你年紀小,越山池那邊又沒個正經的住的地方,怕你過去了不好,所以你皇祖母才叫左昭儀照料你這幾日,等母妃回來,你還是回這裡。”

說着一捏她面頰,笑道,“可別到時候你曲母妃待你太好,就把你母妃我給忘記了?”

西平立刻道:“兒臣怎會忘記母妃?”

牧碧微滿意的點頭:“你可要記着,回頭若是鬧着不肯回來,母妃可是要罰你的!”她想了一想,道,“至少罰你寫五個大字!”

“兒臣纔不怕寫大字呢!”西平公主描了這些日子的字,早就不耐煩了,牧碧微也不指望教出個才女,所以就準了她開始自行在白紙上學着直接寫,因是纔開始,西平這會熱心得很,一天寫上幾個時辰都不嫌膩的,原本聽說懲罰還有些本能的緊張,這會卻拍手笑道,“兒臣不會賴在華羅殿不回來,可卻不是怕挨罰呢!”

牧碧微摸摸她的小臉讚道:“玉桐好乖。”

阿善想了一想,咳嗽了一聲,道:“娘娘,奴婢想,明兒就要清早動身,屆時再把公主殿下送到華羅殿,怕是手忙腳亂的,別磕着了公主就不好了,不如今兒就先送過去如何?”

見西平面色微變,她又笑了,“殿下到底戀着娘娘呢,左昭儀雖然好,可初次見面殿下難免會緊張,但有娘娘在場怕是好很多。”

牧碧微想了想覺得這話也對,就對西平道:“母妃着挽袂、挽裳留下,素帛、素歌也給你,有什麼事情若不想與左昭儀說,就告訴挽袂,這會先換了衣裳,今兒個晚膳,母妃帶你去華羅殿蹭一頓……咦,母妃的玉桐最乖巧最膽大不過,該不會到華羅殿住幾日就怕到了掉眼淚了罷?”

西平公主原本雖然是說好了,到底還是惶恐的,正要下意識的掉淚,聞言趕緊忍住,帶着哭腔抱怨道:“兒臣纔不怕呢!母妃都說了左昭儀人很好。”

牧碧微趁勢道:“不錯不錯,母妃的玉桐乃是大梁尊貴的大公主呢,誰敢虧待了你?就是這一回到左昭儀那裡借住,也是你皇祖母心疼你,你看,你皇祖母可沒管新泰!所以啊,你放心罷,母妃的心肝,母妃在不在,誰也不能委屈了你!乖!”

如此連哄帶騙,西平方重新振作,趁人不注意自己拿帕子抹了眼角,道:“母妃,叫人進來給兒臣更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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