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牧碧微如釋重負,終於迎了獨子長孫歸來的沈太君卻眉間愁色難消,看着面前明顯消瘦了許多的牧齊與牧碧川,再想到宮裡的嫡孫女,沈太君面上老色更盛,這讓牧齊進了門,還沒跪下請罪,就先吃了一驚,聲音都變了:“母親怎變成了這個樣子?”
沈太君的容貌,算不得多麼出色,牧家孫輩的出色容貌,多是傳自牧尋,如牧碧微,卻是傳了閔氏,但沈太君出身名門望族,氣度一向雍容優雅,那種雖泰山崩於前而神色不變的鎮定,若非望族出身自幼有長輩教導提點養氣,便是天賦驚人無師自通,等閒人家,如前任尚書令的女郎閔氏也有所不及,就連她唯一的孫女牧碧微,也只學了個形似的遇事驚而不亂。
也因此,沈太君雖然上了年紀,但面容原本並不算老邁,可這一回距離牧齊上次返回鄴都述職與省親不過兩年光景,沈太君卻彷彿老了十幾年,原本多年來一直精心養護着的一頭長髮,這會已經白了一大半,看起來竟有垂垂老矣之感,一貫溫和卻有神的眸子,這會也顯得黯淡無光,聽出牧齊聲音裡的驚恐,沈太君嘆了口氣,有些吃力的指了指下首的榻:“你們纔回來定然都累了,不必行禮,先坐下再說話罷!”
徐氏趕緊道:“廚下早早預備了甜湯,媳婦去端來與夫君、大郎君用。”
“不必了!”牧齊擺了擺手,心事重重道,“散朝後陛下留我與大郎說話,已經賜了些羹湯……母親,都是我與大郎不好,叫母親跟着蒙羞擔憂,以至於如此憔悴!”
說着牧齊也不管沈太君阻攔,硬是跪了下去叩首,他身後的牧碧川原本冷冷瞧着徐氏,這會也跟着跪下泣道:“是孫兒無用,護不得父親,叫祖母擔憂了!”
“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牧家先祖四代守三關,這些事情比我一個婦道人家懂得多,如今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便不要放心上了,你還年輕,將來定然還有成就。”沈太君性情溫和仁善,尤其這會面前跪的又是自己的獨子長孫,即使還爲宮裡的孫女擔心難過,到底露了真心的笑,和藹的寬慰着,親自上前將他們扶了起來。
牧齊這纔到下首跪坐下來,習慣性的想問一問沈太君的身子,瞥見她花白的頭髮到嘴邊的話竟說不出來,堂上正相對心酸,外面牧碧城親自端了甜湯進來,殷勤的先敬了沈太君,復與牧齊、牧碧川各一份,目光閃閃道:“父親與大兄辛苦,且先用些熱湯,母親已經安排了家宴稍後。”
他這番話儼然牧齊與牧碧川只是尋常回鄴都省親,絲毫不提及這一個多月來的變故,然而牧齊看到這個幼子,不免想起膝下唯一的女兒,牧碧微嬌嬌弱弱的本就惹人憐惜,她又擅長撒嬌,自小到大,牧齊每回歸來,這端上甜湯遞上茶水的事都是牧碧微接過去的,一聲“阿爹”喊得牧齊大爲寬慰,如今自己與長子倒是平安回家了,可這個唯一的女兒卻怕是再難見到了。
見他目光落在牧碧城身上卻漸漸黯淡了下來,沈太君與徐氏都知其意,徐氏臉色慘白,正待上前解釋,沈太君已經一個眼色阻止了她,輕咳了一聲,道:“二孃進宮的事情,是我做的主,是我無用,護不得自己兒孫,只能委屈了孫女……”
“母親說的什麼話?兒子與大郎這回連累了母親操勞至此,已經是大不孝,二孃……這事又哪裡能怪母親?是她的命罷了。”牧尋早逝,牧齊乃是寡母一手撫養長大,對沈太君尊敬非常,如今見沈太君言語之中頗有自責之意,趕緊穩住了心神不去多想牧碧微,出言安慰。
一旁牧碧川深深看了眼徐氏,卻沉默的喝着甜湯,一言不發。
見他如此,沈太君也知道自己這嫡長孫是恨上了徐氏了,她有心解釋,可雖然在獨子、長孫與唯一的孫女裡面選擇了前者,對後者到底深懷愧疚,再加上究竟上了年紀,精神不佳,這解釋的話想了又想,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叫牧碧川立刻放開心懷的話來,只得嘆了口氣,就着牧齊的話道:“先用飯罷。”
這一頓飯吃得人人都是心事重重,牧齊與牧碧川平安歸來固然是大喜之事,但這個結果到底是獻女入宮才得來的,牧家先前的清正忠烈名聲如今可謂是一塌糊塗,這也還罷了,牧碧微落敗宮妃、淪爲女官,此事乃是左右丞相插手所爲,雖然蔣遙與計兼然自詡公平,今日大朝上面也沒有明顯的故意與牧氏父子爲難之意,但今上姬深明擺着就是個不愛政事的君上,政事多委於二相之手,給蔣、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清都尹與清都司馬,都是京畿之官,又是武將轉文,哪裡有那麼好做?
用過了午飯,牧碧川便藉口身子疲憊向沈太君與牧齊告退,這兩人自然允了。
回到自己住的巖軒,留守軒中的小廝使女早已經得了吩咐,打掃乾淨,又按着他從前的習慣薰了香,備了熱水。牧碧川沐浴畢,換了一身常服,便揮退衆人,獨自反鎖了臥房的門。
等聽着軒中下人離遠,牧碧川卻立刻從牀上一躍而起,不顧天寒開了後窗,利落的翻窗而出,將窗戶照樣掩了回去,見左右無人,直奔軒後。
巖軒後不遠處隔了一道內園的門,再過幾間空屋,便是牧碧微在家中時所居的丹園,牧碧微已經在三日前入宮換取他們得到姬深的赦免,但她的下人應該還在其中——倒不是徐氏手腳不夠快,而是牧碧川曉得,有閔氏生前的陪嫁阿善在,徐氏想對丹園、巖軒的下人做點什麼哪怕是有主母之權又打發了牧碧微也很難。
因爲了迎接牧齊與牧碧川的歸來,四下裡的積雪都被掃過又灑了鹽,牧碧川也不必擔心留下足跡,轉過一叢樹叢,便見丹園之門緊閉。這也是意料之中,沈太君不是不疼牧碧微,正因爲疼愛,難免愧疚,又因爲愧疚,看到了丹園中人總要想起,如此每見着一回等於是折磨她一回——她當然不願意牧齊與牧碧川纔回來時就受這樣的折磨,想是叮囑了阿善不必出現在正堂那邊。
牧碧川翻.牆進了丹園,看了眼屋下冰凌,徑自敲開了最近的屋門,開門的老僕見到他便吃了一驚,顧不得多說趕緊請了他進門:“善姑說大郎今兒必然會過來的,還叫老奴注意着門口動靜,怎麼大郎也不多穿些衣?”
牧碧川如今身上還只穿了薄薄的單衣,但他身負武藝,如今又是心中有事,並不覺得寒冷,此刻也無暇與老僕寒暄,只道:“阿善呢?”
“善姑就在隔壁……”那老僕話才說到了一半,沒拴的門覆被推開,一個素衣婦人手裡端了一個漆盤走了進來,漆盤上放着一隻青花冰瓷碗,碗中熱氣騰騰,卻盛了八分滿的薑湯,不由分說放到了牧碧川跟前:“就知道大郎性.子急,即使叫老嚴注意着門口的動靜,大郎怕是等着門開的功夫都沒有,多半要翻.牆而入,且把薑湯喝了再開口!”
阿善是閔氏陪嫁,與閔氏是同歲,如今已有四旬年紀,牧碧微的容貌酷似生母,她能夠被姬深召入宮中、並因此讓姬深赦免父兄,可見美貌,已經過世的閔氏,自然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因此阿善這個陪嫁年輕時候也很有幾分顏色,只不過她與閔氏的美卻不同,眉宇開闊、眼神明亮,整個人看起來大方能幹裡,甚至還有那麼一點桀驁之色,她梳着反綰髻,斜插兩支圓金簪,穿一件七成新的秋香色瑞錦紋對襟寬袖外袍,裡面束了姜色齊胸襦裙,臂上挽着琥珀色長帔,指着青花冰瓷碗,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
牧碧川知道她的厲害,並不討價還價,仰頭一飲而盡,隨手舉起袖子抹了把嘴——牧家雖然人丁單薄下來,到底家聲放在了那裡,這樣粗俗隨意的舉止,還是他在雪藍關留下的習慣,阿善心裡清楚,不免心疼了幾分,嘆道:“大郎在雪藍關着實受苦了!”
“男兒從軍報國本是常事,何況我牧氏世代駐邊。”牧碧川放下碗,臉色很難看,“丟關失土是我與父親所犯之事,怎麼牽扯到了微娘?方纔堂上祖母說是她做的主,這我相信,沒有祖母准許,徐氏不可能獨自將微娘送進宮裡去,然而這件事情也是祖母提出來的我卻不信!”
他擡頭看向阿善:“你是我們兄妹生母的陪嫁,微娘最是信任你,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