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輦到了承光殿階前,卻見殿外側面已經停了另一副儀駕。
見狀,姬深微微皺了下眉,面色染了幾分不豫。
這幾日風雪連綿,此刻雖然纔是申中,但天色已經明顯的黯了下來,牧碧微順着姬深的目光看了幾眼,忽然覺得那副儀仗與自己進宮那日眺望到的很是相似。
姬深才叫自己替他佩上了孫貴嬪做的荷包,若不是阮文儀提到了姜順華,恐怕這會已經在了去祈年殿的路上,那麼此刻還停留在承光殿裡的人應該就是左昭儀了。
鄴都曲家,即使牧碧微從前養在深閨裡亦如雷貫耳,能夠傳承百年聲勢不頹的人家在教導子女上面都有獨到之處,而曲家猶甚,這一代的曲家族長曲夾襲爵其父威烈侯爲威烈伯,在未曾襲爵之前曲夾就頗負才名與傲氣,此人乃是堪稱典範的世家子弟,俊秀淵博而又風度翩翩,性情沉穩也重視門第,講究嫡庶,他一共有三子三女,其中二子二女都是與原配嫡出,皆自幼親自教導。
嫡長子也就罷了,連同嫡出的女郎都在啓蒙後由父親親自手把手的教導詩書禮儀,這在世家也是極爲罕見的。況且曲夾親自教導出來的四個嫡出子女都有不俗的名聲——嫡長子曲伯洋與嫡次子曲叔清都是風采翩然亦頗具才幹的郎君,嫡長女曲伯蘩便是如今的廣陵王妃,與廣陵王琴瑟和諧——據說若非當初睿宗看中了曲伯蘩爲次媳,宣寧長公主的駙馬也輪不到樓家了,雖然只是據說,也足見曲夾嫡出子女的優秀。
而左昭儀曲幼菽,更是高太后親定的中宮人選,高太后最寵愛次子廣陵王,特意挑了曲夾膝下嫡出姊妹爲自己次子、三子的正妻,雖然未免沒有想叫廣陵王因此與姬深更親近些的打算,但曲家本已是鄴都望族,嫡出二女,一爲王妃,一爲皇后,還是睿宗與高太后先後擇定——若不是橫刺裡殺出了一個孫貴嬪,曲家如今的聲勢怕是連高太后的孃家都有所不及了。
牧碧微一邊想着一邊跟着姬深進了殿,裡頭姜順華與左昭儀都已經得了他過來的消息,連忙出來迎接。
昨日牧碧微被歐陽氏刁難,在梅花林裡折梅花,是遠遠望見過姜順華的,卻見她身前半步處行了一個宮裝女子,不及細看,對方已經領了姜順華欠身行禮,牧碧微忙避到一邊,亦對對方行禮。
兩邊都免了,姬深雖然不太喜歡曲氏,但曲氏攝六宮之事是受了太后懿旨的,姜氏懷孕,她過來探望本是理所當然之事,既然在這裡撞見了,姬深倒也不至於因此給她臉色,便溫言道:“幼菽也在這裡?”
牧碧微聽他喚曲氏倒也不算太見外,心下奇怪,這會她跟在了兩人身後,只見曲氏背影頗爲窈窕,但聽她平平靜靜的道:“母后擔心姜順華昨兒暈了過去可有什麼不妥,因此方纔命我帶了任太醫過來看一看,不想竟遇見了陛下。”
曲幼菽纔開口,牧碧微便認出她便是那日宮道上出言之人,又見她與姬深說話態度很是隨意,恰與姬深對她的稱呼一般,並不似尋常無寵宮妃的惶恐無措,但一想曲夾親自教導出來的嫡幼女,氣度究竟不一樣。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經到了承光殿上,姬深自然坐了主位,曲氏在他下首最近處落座,姜順華再次之,牧碧微這會方有機會偷眼細看,卻見這位如今宮中位份最高的左昭儀年紀與姬深彷彿,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在傳聞裡頭左昭儀出身高貴而賢德寬厚,但容貌很是平平,照牧碧微看來曲氏其實也算清秀了,她是一張素白的鵝蛋臉,雙眉長而彎、目中有神卻不銳利,鼻直且挺,兼之肌膚如瓷——彷彿一幅失了神韻的工筆美人圖,若是仔細端詳,便覺曲氏五官並無生的不好的地方,然而望去卻只覺得不過清秀,缺乏美人應有的風采。
但論氣度,曲氏的確無愧名門閨秀四個字,因爲姜氏有孕的緣故,她穿了應景的絳紫中略帶丹色的對襟寬袖上衫,下系香色羅裙,衫角袖底都以金線層層疊疊滿繡纏枝葡萄並石榴圖案,裙上卻是大片的菖蒲與花生,合起來正是喻意子孫昌盛。發挽翠髻,鬢插步搖,面上只淡施脂粉,雖然容貌比之姜氏並牧碧微自己都差了許多,但端坐在那裡卻自有一種不妖不媚的風采,牧碧微打量着她多了幾眼,曲氏立刻感覺到了,淡淡瞥了一眼過來,神色平靜,既無厭惡輕蔑,也無特特作出的殷勤,甚至連問姬深的意思也沒有,開口道:“任太醫道姜順華如今方兩個月,很該好生保養,歐陽凝華那裡我已經叮囑她以後無事也莫要到平樂宮來了。”
姬深點了點頭,也沒細問,便道:“這些事情母后既然交與了你,你處置便是,無需特別告訴朕。”
他語氣裡的隨意讓牧碧微抿了抿嘴,卻聽曲氏道:“到底是陛下頭一個子嗣,還是慎重些好,我方纔同母後求了件事,本想着明日使淩氏去宣室殿告訴你,既然在這裡遇上,不如先說一下。”
“是什麼事?”姬深問道。
曲氏平靜道:“陛下年輕,姜順華也正當韶華,又是本朝後宮頭一回出孕信,我想着承光殿上下怕是都沒什麼經驗,固然宮裡的規矩,是月份大了之後纔開始預備乳母、穩婆之人,但提早派過來照顧也沒什麼。”
姬深皺起眉,道:“母后派了誰過來?”
“蕭青衣。”曲氏也不隱瞞,爽快的道,牧碧微瞥見下首的姜順華聞言立刻眼巴巴的看住了姬深,也不知道是想着姬深替她推了還是希望姬深就這麼準了。
姬深沉吟了一下,倒沒說蕭氏怎麼不好,道:“蕭氏雖然年長,卻也未曾生養過。”
“早先宣寧長公主並安平王妃有孕生產,蕭青衣與宋青衣都曾奉太后之命前去照拂過,總是比大部分宮人懂得多的。”曲氏道,“其實宣寧長公主與安平王妃妊孕之時,太后指了她們二人同去,既有代替太后照料一二的意思,也有爲着陛下如今的後宮準備之意,因此蕭青衣照料姜順華想是不差的。”
話到了這裡,下首姜順華主動道:“陛下,妾身也覺得若沒個年長懂得的人在身邊指點一二,心裡頭怪慌的呢。”
牧碧微看出姬深實在不喜蕭氏,但思忖了片刻到底點了頭——高太后固然偏心,卻並非惡毒之人,何況還是太后自己的骨血,蕭氏過來只有幫着姜氏調理好身體沒有害她的道理。
見他答應了,姜氏也是暗鬆一口氣,自己身孕的消息是昨日就傳遍六宮的,可高太后的賞賜卻今兒纔下來,這不能不叫她想到是因爲歐陽氏的緣故,不過太后既然下了賞賜,那就表明在高太后看來孫兒孫女究竟比甥女來的重要。
而蕭青衣的到來,既表明了太后對姬深長子或長女的重視,也表明了太后對六宮的警告!
姜氏心想自己進宮以來一向謹慎,又有孫氏唐氏在前面擋着,雖然歐陽氏之事是自己坑了她一把,但孫氏與歐陽氏前後腳受罰,足見太后到底還是把這筆帳記了大半在祈年殿的頭上,何況姬深一向不太喜歡蕭、宋二人,就是因爲這兩位伺候過太后的女官過於耿直。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夠拒絕——因爲叫何氏遷出平樂宮,還要左昭儀這邊點頭。
這會見姬深答應了蕭青衣過來照顧自己之事,姜氏趁機就提了出來:“妾身如今有了身子,這會還能在平樂宮裡走動走動,只是再過上兩三個月恐怕精力就要大不如前了……”
姬深露出詢問之色,姜氏覷了眼曲氏,小意道:“妾身蒙陛下之恩,恭爲平樂宮主位,自然,六宮都有左昭儀娘娘打理,妾身平日裡也閒得很,只是平樂宮如今也住了好幾位妹妹,平日裡一些瑣碎小事,難登大雅之堂,兼之平樂宮距離昭陽宮也頗有些路程,總不好叫左昭儀經常往來的耽擱,因此妾身想着妾身身子不便的日子裡請一位或者幾位妹妹爲妾身分擔些。”
姜氏挑了如今這個場面提起此事也不是沒想過的,自從昨日看到了何氏那隻轉心壺後,她巴不得將何氏早早趕出了平樂宮,可何氏雖然因牧碧微的進宮這幾日都沒能夠見到聖駕,但一時間也沒露出失寵之勢,況且她還與歐陽氏交好,連曲氏的華羅殿也沒少去,姜氏就是懷了姬深頭一個孩子也不敢貿然與她作對,自然只能拿宮權說事——姬深身爲帝王當然不可能插手,而曲氏自己就是昭陽宮主位不說,她還是太后欽賜六宮之權形同皇后之人,也不屑於來算計一個小小的平樂宮,而自己才答應了曲氏叫蕭青衣到自己這裡來,想必曲氏也不會刻意爲難自己。
畢竟姜氏的目的只是趕走何氏這個平樂宮裡最得寵、位份也不低的妃子,然後纔好清理其他人,可不是爲了把主位之權交出去。
果然姬深聽了立刻看向曲氏:“幼菽覺得如何?”
“你既然想到了,那麼可有合適人選?”曲氏也不推辭,立刻問道。
姜氏含了一絲溫潤的笑,答道:“原本平樂宮裡除了妾身,位份最高的就是何容華,容華也是聰慧機敏之人,妾身倒是很想請她襄助,但想着容華亦是妃位之人了,怕是在平樂宮裡待不了多久的,所以妾身打算請臨華殿的紀世婦或涼風殿的管世婦代勞。”
這兩位世婦雖然並非世家之女,卻都是官家出身,即使官職不及牧齊,但也比何氏、唐氏的孃家好看,更重要的是,這兩人都是高太后選進宮來的。
曲氏思索了片刻,道:“如今你月份還小,等我問過了紀世婦與管世婦,再請示母后之意再說罷。”
姜氏忙答應了,曲氏回頭向姬深道:“綺蘭殿何氏晉升妃位已有數月,與她同級的顏充華並崔列榮都已爲一宮主位,加上如今姜順華有孕,綺蘭殿又距離承光殿不遠,若嗣後搬遷恐怕有所驚擾,的確應該考慮何氏換一處地方了!”
姬深想了一想,道:“當初朕想將鴻漸宮指與她住,但母后提醒鴻漸宮距離薄太妃所居之鴻壽宮太近了些,此事便擱了下來,卻不想耽誤至此。”他依舊是全部推給了曲氏道,“六宮之事幼菽安排罷。”
曲氏平靜道:“鴻漸宮的確不太妥當,也偏遠了些,不若景福宮如何?”
牧碧微不知景福宮在何處,只聽姬深道:“那便如此罷。”
姜氏心頭一喜,正事說完,阮文儀便上前詢問是否就擺膳,曲氏聞言,眼波一動,起身道:“既然陛下特特來陪姜順華,我也不多留了,我先告退。”
這番話單看字面很有幾分賭氣姬深冷落之意,但曲氏說的卻很是自然,姬深顯然也習慣了她的性情,不等姜氏與阮文儀相留,便吩咐牧碧微:“代朕送一送左昭儀。”
牧碧微欠了欠身,應了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