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六十

其實也說不上是病,和癔病或者瘋癲更是完全不同。多數的情況,會是因爲頭部受了重創,病人醒來之後就忘記了從前過往,包括自己是誰,家人朋友盡數都不認識。那樣的話,病人過一陣子也許會想起來,或者永遠也想不起來,都要視情況而定。

但還有些就不一樣,他們沒有外傷,只是因爲很強的刺激或者超出負荷的重壓,就有了和上述相似的症狀。

雖然他們不一定是失去所有記憶,也不一定會忘記家人朋友。但是那些他們希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或者是希望自己不認識人,他們卻會如願地完全忘記。

絕不是假裝作僞,而是真的從記憶之中剔除了不願接受的部份。因爲他們只能靠着相信那些事那些人從不存在,來挽回自己瀕臨崩潰的神智……若非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有誰能強迫自己把記憶捨棄呢?所以這種情況,幾乎是沒有可能靠外力治癒的可能……

從日落到月升,衛泠風一直在想。

子夜時烏雲滿天,映在窗櫺的月光消失不見,他坐在一片漆黑的屋裡,感覺分成兩半的心在黑暗中爭執得越發激烈。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衛泠風啊衛泠風,你到了這個時候還扭捏作態只顧自己,就不覺得可恥嗎?

我是放了手,我不是早就要發誓放手了嗎?是他不放過我,是他把我拖進了這惡夢裡纔會出現的地方,讓我根本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地活着。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白漪明說得對極了,你就是不知足,你知道他當你是子侄一般,永遠不會把你看做至愛,所以那時什麼都沒有說,存心要看他爲你痛苦後悔內疚!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再活,卻把一切怪罪到他的頭上,處處擺出他虧欠了你的模樣……真的是因爲他的錯嗎?如果不是你始終忘不了放不下,又怎麼還會和他藕斷絲連地糾纏在一起?

是,我是忘不了,我就放不下,可那又怎麼了?我不信有誰能忘記得了……除了他……他怎麼就可以忘記了……怎麼可以……

忘記了有什麼不好?忘記了才能心無芥蒂,才能徹底擺脫你強加給他的痛苦。你不是口口聲聲希望他能徹底擺脫過去,不要像你一樣被累了一生嗎?

我不要!爲什麼他就可以把一切忘記?別的倒也罷了,但是他怎麼能忘記……忘記我曾經告訴過他,我愛了他那麼久那麼久……

胸口一陣氣血翻騰,衛泠風急忙用袖子捂住了嘴。接着果然一陣咳嗽,咳完之後他對着袖子發呆,縱然眼前幾是伸手不見……

其實,不知多好!幸好……幸好他不記得那個糟糕的晚上,幸好他不記得那該死的……千花……凝雪……

這一夜,百里寒冰也沒能睡着。

他毫無睡意,索性披上外衣在窗邊坐着,遙遙遠眺衛泠風所住院子的方向。

縱然被重重樓臺阻隔着,但他似乎能夠看到那人伴着一盞孤燈獨坐,一身黯然孤寂的模樣。

從這裡到那頭,不過眨眼的功夫就能到了,然後推門進屋,就能看得到他,就能和他說話,能夠告訴他:如瑄,你有什麼委屈什麼難過,一定要和我說……

可是如瑄會怎麼迴應呢?

他一定會淡淡地說:我不想和你說話,請你出去吧!

十年前的如瑄絕不會說那樣的話,絕不會對自己這般的冷淡,可是今天的如瑄就是這樣,他一直在說那樣的話,對自己這樣的冷淡……這一次長久分別之後的重逢,好像有什麼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天塹。

想着想着,百里寒冰眼前有些混亂,恍惚中好似看到了十六七歲時的如瑄。

少年時的如瑄臉色煞白,白色的衣衫上浸透了半身的血漬,目光滄桑深遠。

他想要喊如瑄的名字,想問他是怎麼了,可是受了傷,到底是誰傷了他……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連一根指頭也動彈不得。

“你回來之後,不會再見到我了。”

對望了許久,如瑄微笑着說了這一句,然後轉身飄然而去。

“如瑄!如瑄!”他掙扎呼喊着醒來,方纔知道自己倚在窗前睡着了,而所見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而已。

“做了惡夢嗎?”如瑄就站在窗外,帶着些滄桑的面容不再是十六七歲的模樣,但目光卻一樣那麼幽遠深邃,正輕柔溫和地對着他說:“春寒料峭,睡在這裡會着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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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肩頭披着的衣衫滑了下去也懵然不覺。

“如瑄……”

“嗯?”如瑄挑起眉,對着他淺淺一笑。

他探出身去,隔着窗戶一把將如瑄擁在了懷裡。如瑄只是僵直了一瞬,就溫順地任他擁着。

“我夢見你身上……你身上都是血……你還對我說,我見不到你了……”他心裡依然留着驚悸,說得詞不達意:“那不是真的對不對?那不是真的……”

“不過是做夢。”如瑄舉起手,撫過他披散肩頭的漆黑長髮:“我一直就在這裡,哪裡也沒有去過……”

“如瑄……”百里寒冰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不覺放開了摟在懷裡的人。

如瑄手中還握着他的一縷頭髮,溫和目光和淡淡淺笑,分明就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如瑄。

“師父,你先去梳洗梳洗,過會我幫你把頭髮挽起來吧!”如瑄把手中的發鬆開,無奈地望着他:“一天到晚披頭散髮的,實在不像樣子。”

“如瑄,你喊我什麼?”百里寒冰怔怔地問:“你喊我……”

如瑄揚起嘴角:“難道我會錯了意,你不願意認我這個無用的徒弟了?還是你想讓我用其他的稱呼……”

“不是的!”他急急忙忙地搖頭:“你突然這麼喊我……如瑄,我真是不知……”

如瑄的目光暗了一暗,但也是在低頭的那一刻。

“師父師父,一日爲師,終生爲父。”擡起頭時,他又是百里寒冰所熟悉的,也最希望看到的那個如瑄。“昨晚我好好想過了,現在也已經想明白了。雖然我們名爲師徒,但你一直把我視如己出般呵護疼愛,就好像是把我當成你自己的……如果師父你不嫌棄,我願意做你螟蛉義子,從今以後尊你敬你,把你當作父兄跟隨侍奉,這樣可好?”

“如瑄,你這是……”百里寒冰欣喜的表情,在聽完這番話以後,慢慢變成了疑惑不解。

不過是一夜而已,怎麼如瑄的態度翻天覆地地改了,不但喊自己做師父,居然還說……“如瑄,你說要做我的義子,可是當真的嗎?”

“怎麼,師父是嫌棄我出身低微,不可高攀嗎?”

“自然不是,只不過……”百里寒冰愣了一會才說:“這事不可輕率,需好好準備……還是先緩一緩,容後再說,好嗎?”

如瑄倒也沒有堅持,笑着點了點頭。百里寒冰只能跟着笑了,雖然笑容有些僵硬而不自然。

他想不明白,爲什麼只隔着一扇窗戶,眼前這個溫溫柔柔的如瑄,會比昨夜前那個冰冷淡漠的如瑄,更加地……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