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陸長卿被押送的將領交接給了酆獄的長官霍秀。這是個有些怪異的男人,一半的臉被面具遮住,另一半露在外面的臉卻精緻美麗。

陸長卿傷重未愈,被半拖半架送進了一間五楹大殿中。獄卒將他的雙腳雙膝用鐵鏈鎖在地上,雙手縛在背後。從天花板上懸吊下來兩隻鐵鉤,獄卒按住陸長卿,竟用這一對鐵鉤刺穿了他的琵琶骨。陸長卿咬緊牙,悶哼了一聲,吐出一口血沫。這樣的束縛和鉤吊,他便不能完全躺下,也不能完全站起,唯有一直保持一個姿勢跪在地上,忍受雙肩上傳來的劇痛。

這對於陸長卿重傷的身體,無疑又是一種折磨。

霍秀神經質地按着自己半邊臉的面具,似笑非笑地看着陸長卿。陸長卿擡眼冷冷看過去,霍秀受不住這陰鶩的眼光,受驚般退了半步,細聲道:“你們快把他眼睛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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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獄卒們找出黑布,又匆匆將陸長卿的眼睛蓋了起來。

獄卒們沒有一句交待,處置完便離去,陸長卿動彈不得,視物不能,一個人跪在黑暗之中。

沒人告訴他要這樣跪多久,也不知什麼時候會送飯,連更衣的時間都沒有交待。

這樣的未知,比疼痛更讓人受折磨。

陸長卿不知自己跪了多久,雙腿已經痠軟,他身子剛稍稍放低,琵琶骨就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滾燙的液體從傷口處流下來,淌到前胸後背,有些發癢,卻也無法擦拭。

他不明白,鳳岐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若真心救他,就當放他走;這樣的囚禁和折磨,對他來說卻比死還可怕。

路上在囚車裡,紀蕭告訴他,鳳岐替他受了毒酒之刑。

這樣做的鳳岐更令他困惑。鳳岐不肯放他,是顧忌他再次謀反,那麼讓他喝下毒酒,受其牽制,不應該更合鳳岐的心意?這樣不肯殺,又不肯救,卻代他受刑,那個男人究竟想要做什麼?

落到如今的地步,全然拜鳳岐所賜,陸長卿越痛苦,心中就越恨鳳岐。然而因爲他最後的手下留情,陸長卿又在心底留存着一縷惦念。

當痛苦中仇恨要佔上風之時,他便逼迫自己忘記鳳岐的冷言冷語和欺騙,不斷回憶着與那男人相處時溫暖的時候。

他想要恨他,卻又怕自己真的恨他。

渾身的傷口都在叫囂着疼痛,他無法觸摸自己,無法看到自己,昏迷中驚醒,陸長卿只覺自己渾身都潰爛流膿,惡臭不堪,然而又立即發現,這不過是另一層夢境。痛苦彷彿永不休止,陸長卿再次逼迫自己回憶鳳岐溫柔的模樣,兩人相處時感到心靈相通的一些瞬間。

然而回憶多了,他卻也發現,過去以爲的溫暖回憶,其實也不過是鳳岐的騙局。

男人表面臣服的溫柔態度,其實卻是爲了麻痹敵人,伺機金蟬脫殼;留下三隻錦囊,看似是爲他獻計,其實都是爲了周朝江山;信誓旦旦相邀歸隱的諾言,輕柔呼喚着他兒時的乳名,這些都是爲了暫時安撫他,都是爲了困住他……

——陸長卿亂臣賊子,罪不容誅,不加以重責,不足以告誡天下!

——我今日的選擇,無愧天下,絕不後悔。

好一個罪不容誅!好一個絕不後悔!鳳岐!鳳岐!你恨絕至極!

我兄長之死,廟堂之毀,我身陷囹圄,生不如死,俱是拜你所賜!

啊!啊!啊!陸長卿野獸般嘶吼。霍秀看着瀕於瘋狂的陸長卿,冷冷地笑了:就是要逼瘋他,就是要把他變成一條瘋狗。靖侯殿下痛恨之人,我要讓他不得好死!

想起豐韞,霍秀不由自主又摸上自己臉上的面具,目中露出悲哀之色。豐韞最愛美人,臉已毀了,斷不能再見他……

陸長卿沒有真正崩潰,因爲他一直想不明白,鳳岐爲何要替他受刑。因爲想不明白這一點,所以心中終歸還是存留了最後一絲希望。

鳳岐正在看着探驪宮的道人們演練他佈置的陣法,心口突然劇烈一痛。

“阿蠻……”他按住胸口坐起身,不由自主地低語。

他半月來竟不敢下驪山,不敢正視陸長卿。他事已做絕,如今又有何面目見他?他不可能給予陸長卿想要的愛,即使隨他心意也不過是繼續欺騙他的感情,倒不如避而不見,徹底斬斷陸長卿的念想。

然而讓人斷念,卻是何等殘酷之事。

鳳岐一想起陸長卿,不知爲何,心中總隱隱不安。謝戟見他心不在焉,挽了個劍花收起長劍,問:“師父怎麼了?”

鳳岐摩挲着玄金杖頭,道:“沒事,你繼續練功,我看着呢。”

謝戟走過來嘆氣道:“師父……我陪你去酆獄看看如何?”

鳳岐驀然起身,冷冷道:“不必。”

謝戟卻不怕他臉色難看,依舊平靜道:“新王登基,正是需要國師輔佐之際,您卻這時候離宮。您爲何要搬到驪山住?難道就爲了在這裡喝茶賞花?”

鳳岐被謝戟戳到痛楚,面色愈冷,笑道:“何時有徒弟質問師父之理?”

謝戟見他當真惱了,垂眼道:“……師父通透之人,自然明白事理。您若要逃避,也自然有道理……我只是擔心您而已。”

鳳岐剛纔話一出口便已然生了悔意,不由道:“……小戟,方纔是爲師蠻橫不講理了。”

隨即他又嘆道:“去看看他……也好。”

鳳岐令侍從趕車,帶謝戟到了驪山腳下的村莊,先去見了謝硯。半月不見,謝硯竟瘦了一圈,整個人憔悴不堪。

謝戟頗懂人情世故,何況是一貫熟諳的弟弟,看穿了謝硯的心事,他心底喟然不已。這樣不合俗禮的感情,本就難以開花結果,更何況,陸長卿心裡只有一個國師罷了。

“阿硯,臭小子,你該多吃點飯。”他壓住滿心憐惜,板着臉教訓道。

謝硯見了哥哥也是高興,然而沒說幾句話,一得知二人要去酆獄,他便立刻在鳳岐面前跪了下來。

“求鳳岐大人帶我去酆獄!求求您!”謝硯不斷地磕頭,知道鳳岐肯首,他方站起。

謝硯的心意昭然若揭,鳳岐也不說破,責令他好好吃了頓飯,才一同乘馬車去了酆獄。

霍秀聽了下人來報,款款而出,見了鳳岐,上下細細打量他一番,笑道:“久聞國師大名。”

他將三人引入關押陸長卿的殿中,便只留下幾名獄卒,輕笑着告退。

謝硯一眼看到陸長卿,眼淚便奪眶而出,他跌跌撞撞跑過去抱住了他。

陸長卿被鐵鏈鎖了琵琶骨,蒙着眼,悽慘不堪,連謝戟都一瞬間驚住。他悄悄看向鳳岐,見他只是靜靜望着陸長卿,神色不變。謝戟早已熟悉了鳳岐的性子,知道他就算已經五內俱焚,也可以照舊逞強面不改色。

陸長卿只覺得有人來了,卻不知是誰。謝硯抱着他大哭,他認出來聲音,心中百感交集。

萬沒料到,第一個闖入他的黑暗的,是這個孩子。

他咧開乾枯的脣,勉強笑着哄道:“是小硯啊,謝謝你來看我,別哭了,鼻涕都蹭我身上了。”這樣咧開嘴一笑,脣上便裂開了許多血口,狠狠刺痛了鳳岐的眼睛。

這樣哄着孩子的陸長卿,讓鳳岐想起了那日懸崖上他拈花而笑的樣子,心口驟然劇痛。那個時候的陸長卿,青裘白馬,孤俊清傲,而如今……而如今卻是這般模樣。

陸長卿雖然被關得久了,但頭腦卻依然清醒。他知道謝硯絕不可能自己進來。而能帶他進酆獄的,恐怕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難道此刻也在這裡麼?!

陸長卿只覺渾身的血液忽而炙熱忽而冰冷,他既想要尋找鳳岐,卻又不敢動彈。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勢,然而身子卻微微前傾,似乎在尋覓什麼。這樣欲蓋彌彰的樣子落在鳳岐眼底,讓他說不出的心疼。

陸長卿已不在說話,謝戟看出他正專心致志地等待着鳳岐。殿中唯有謝硯仍在不斷地抱着陸長卿哭訴。

謝戟瞥向鳳岐,見他雙手攏在袖中。他一言不發,然而那袖口分明在簌簌顫抖。

鳳岐微微退了半步,陸長卿內功底子深厚,捕捉到了,身子不由自主又前傾了一下,被他生生剋制住。

二人又僵持下來,陸長卿已經聽不到謝硯的哭聲,他的全部神經都用來捕捉佇立門口的那個男人,任何細微的動作。

說些什麼呢,還能說些什麼?難道要對陸長卿說“你受苦了”?他受苦了,我能放他走嗎?他受苦了,又是拜誰所賜?鳳岐又退了幾步,決然轉身離開了大殿。

陸長卿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突然覺得渾身都冷了。

鳳岐離開大殿,命人將霍秀召來。霍秀朝他盈盈一拜。

鳳岐問道:“何人命你將陸長卿鎖成這樣?”

霍秀從容對答:“回稟國師,酆獄素來都是這麼處置送來的囚犯,有典文可據。”

鳳岐命令道:“我走以後,解開他的鎖鏈,將他琵琶骨的傷口治好。從明日起不必再鎖。”

霍秀變色道:“國師大人,先王有令,凡在酆獄囚禁的犯人,每日必有刑罰。卑職將陸長卿鐵鏈鎖起,從未加以肉刑,已是最輕的刑罰!便是國師大人,要壞先王的規矩,也要請得當今天子聖旨!”

鳳岐見他尖酸猴急的樣子,淡淡一笑:“我從未說過要壞先王規矩。從明天起,你將他關到冰窖去,”酆獄曾是文王行宮,夏季爲了消暑,曾建冰窖儲藏大量冰塊。後無人使用,冰塊積累愈多。

霍秀一時困惑,他只道鳳岐必定想方設法幫陸長卿,卻沒料到他竟下令把人送進冰窖。那冰窖寒冷透骨,陸長卿重傷之人如何受得住,還不幾日就一命嗚呼?他曾聽聞陸長卿佔據王城時對鳳岐多有羞辱,此刻不禁想:難道這個老東西是背後捅刀子,報復陸長卿對他的侮辱?

還不及他多想,鳳岐又道:“霍秀,我若再見陸長卿身上有一處傷痕,我便將你另外一半臉燒成糊肉。你好自爲之。”

霍秀最恨別人談論他容貌,一口銀牙幾乎咬碎,他瞪眼朝上看去,卻正碰上鳳岐冷冷投下來的視線。

霍秀腿一軟踉蹌了一下,渾身狠狠寒戰。他竟從未見過如此可怕的眼神。

“那個叫謝硯的孩子若要探望,你便放他進來,不得阻攔。”鳳岐又吩咐道。

送謝硯回到村子,鳳岐便與謝戟回了探驪宮。

已是黃昏,暮色四合。鳳岐合戶走入房中,渾身都疲憊不堪。他拉下出門時掩飾白髮的黑色雲紋頭紗,解了腰帶任其滑落在地,散着衣襟臥倒在牀榻上。

渾渾噩噩中夢見了他帶着幼時的陸長卿在後山玩耍,自己要去懸崖邊給他摘果子,卻失足墜崖。隨即卻看到一匹白馬從天而降,竟是長大後的陸長卿跟着跳下崖來,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頭腦幾乎一片空白,陸長卿已經摔在崖底,將他雙手舉起。

“阿蠻!”鳳岐失聲尖叫。

巨大的痛苦攫獲了他,彷彿心被鈍刀切割,鮮血淋漓。那樣的劇痛,已經不僅僅是對故人弟弟的憐惜和照顧失責的愧疚,而是宛若至親之死的剜心之痛。

“阿蠻,別死……”他的淚水洶涌而出。

一隻溫暖的手在撫摸他的臉,他驚訝地看過去,卻正對上陸長卿寧靜的視線。

“阿蠻……”他的話被溫軟的脣堵在了口中。夢中,他竟與陸長卿一番雲雨。

當初若非陸長卿對他強行□□,他本打算繼續潛伏在他身邊,伺機爲紀侯與公子留深內應。正是因陸長卿逼他太甚,觸了底線,才令他不得已借豐韞之力裝死逃出宮。

這本是他極其厭惡之事,而這時,卻竟沒有感到絲毫不適。

甚至,當擁抱着陸長卿溫暖而有生氣的身體時,他因陸長卿仍活着而歡喜到流淚。當陸長卿親吻他時,他感到從未經歷過的愉悅。

鳳岐被薄薄窗紙透過來的晨光晃醒,他睜開眼,一時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擡手摸上臉,竟沾了一手淚水。記憶漸漸復甦,他震驚得雙目圓睜,手指顫抖。

“這還是我麼?”他惶恐自問。

“我居然……怎可對阿蠻……”他意識到了什麼,拼命想把這樣的想法驅逐出腦海。

耳邊有人笑道:“你素來目中無人,如今還是第一次見你眼裡有了誰。陸長卿是唯一一個按下你這顆高傲的腦袋,讓你輸得顏面盡失的人,也是唯一一個爲了救你不顧性命的人。你心裡有他,也不奇怪。”

“胡說!”鳳岐怒而揮袖掃翻桌上的筆架。他狠狠咬上手背。

疼痛讓那人的聲音變得遙遠起來,只能聽得他最後幾聲細碎的嘲笑。

“我不愛陸長卿。”鳳岐的手指點在自己的眉心,決絕沉聲道:“鳳岐今日起誓,待棲桐君沉冤得雪,鳳岐必自刎於墓前,以會當日之約!”

他放下了手,透過窗紙映照進來的慘白晨光籠罩着他。一頭雪發,伶仃萬分。

“我,不愛陸長卿。”他又重複道,空蕩蕩的屋子,卻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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