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益不是沒有見過女人,而且他的眼界很高,因爲相與的名姝豔姬,沒有一個不是人間絕色。
鮑十一娘昔年豔名動長安,即使在徐娘風韻時,仍然鮮有匹敵者,那是一種成熟的美,富有魅力的美。他身邊的霍小玉清新秀逸脫俗,上元燈市時,不過稍事裝扮,就轟動了長安,使羣芳失色,但霍小玉具有的是一種楚楚可憐,純潔如處子的美。賈仙兒英姿颯爽,具有爽朗的美!
這三個女子所具有的氣質各自不同,無從比擬,但也是無從匹敵的。
但李益很幸運,兩個是他的膩友,一個是他的摯友。所以李益很難爲一個女孩子傾倒。
可是盧閨英給他第一個印象就使他有震撼的感覺,因爲她一身竟兼具了那三個女子的美的特質。
她的臉龐是鵝蛋形,浮泛着健康的紅潤,卻又有如釉瓷的光潔,高懸的鼻樑,勻稱而細巧的鼻子,明眸如水,漆黑深湛,秀髮如黛,黑亮而反給人柔細的感覺。
她含着笑,使雙頰的兩個酒渦深得迷人,也使她看起來純真無邪而又爽朗。
可是她的卻散發着迷人的魅力,壯實的胸脯,纖細的腰。修長的身材,在淺黃薄綢衣裙的襯托下,表現出她每一寸,每一分的動人曲線。
“少女情懷,婦人風韻……”
李益很想能找幾句恰當的話來形容她,但是隻想到了那八個字,這當然是不便啓齒的。
而盧閏英顯然地也爲李益的丰采所震驚了,她聽說過這位表兄的文名,聽說過這位表兄的跌宕風流,聽過他的恃才傲物,聽過他的蕩檢逾行……這許多的批評傳言足以毀了一個人,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光是憑那些傳言,對李益的印象將是小有才氣,而一無是處,但是在少女的胸懷中卻又不同了。
有文名而又恃才傲物,必然是他的才華高出人很多,跌宕風流而不拘形式,正是他少年豪情,而且證明他這個人溫柔多情,不是怪物。
從這樣的想法中,盧閏英已經爲表兄塑造了一個形象,一個讓她心裡充滿了思慕的形象。
可是遺憾的匙所有傳說的人都沒說李益長得怎麼樣,慮閏英覺得這纔是重要的,可是她是個女孩子,一個大女孩子,正在待字懷春的年齡,自然不好意思去問人家。
她倒是問過母親,盧夫人也曾猜到女兒幾分心事,李益是她孃家的外甥,即使她不想攀這門親,也不願貶抑自己孃家的人,因此給了她一個含糊的答覆:“聽說子多肖母,我的堂姊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她的兒子總不醜。”
所以途經姑臧,她吵着要去探探親戚,見到了那位姨母,顯然地對這位姨母的外型很滿意了,她才揹着父母,悄悄地留下了那一串珠子。
她現在終於見到了李益,而且有着過多的驚喜,李益的英俊、瀟酒,還出乎她意料多多。
這兩個年輕人爲相互的儀表風采吸引着,忘了招呼也忘了說話,就這麼呆呆地凝視着。
盧夫人笑笑道:“丫頭!你是怎麼了?整天吵着表哥不來,現在來了,你連招呼也不會打了?”
盧閏英的臉一紅,只是微微一紅,這證明她是個爽朗的女孩子,她笑:“我在等表哥先開口。”
盧夫人道:“胡鬧,行客拜座客,那有等客人先招呼的,自然是先招呼人家。”
盧閏英笑道:“我要是以前見過,自然會先招呼,可是我今天才見到表哥,要是招呼錯了,豈不是鬧笑話!”
盧夫人也笑着道:“怎麼會錯呢?表哥已經讓盧安先着人通知來拜訪了。”
盧閏英笑道:“這可是您說的,前幾天王伯父帶了他兒子來訪,帖子上也祗寫了他一個人的字,叫我出來,結果對着他的兒子叫王伯父,你們還怪我胡塗。”
盧夫人被她逗笑了道:“鬼丫頭,那是你故意搗蛋,我不相信你連老少都分不出來!”
盧閏英笑道:“在我看來,他們父子倆一般德性,爹還直吹噓他那個兒子是什麼少年老成,才二十九歲就點了翰林,學富五車,前程無限,我一個禮行下去,嚇得他的臉都白了,要是我的話,早就該起來走了,虧他那樣木雞般地到了掌燈的時分,及見我們留飯,纔想到要回家!”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閏英!以後可不準這麼誚刻了,王伯伯是帶他兒子來相親的,但我一看那孩子的模樣,就知道你不會中意,可是你爹已經答應了人家,總不能不叫你見見,你對人家王世兄這個樣子,你爹就知道你的心意了,所以一直沒再提。可是對人家多不好意思。”
盧閏英笑道:“我以爲這樣才省了爹不少麻煩,讓王伯伯明白是我自己不中意,塞住了他的口,免得他提出來使爹爲難。這不是很好嗎?表哥,那個王昌之聽說是跟你同榜的一甲三名探花……”
這次的表哥稱呼得自然,李益心中已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王昌之是他的同年進士,欽點第三名探花,父親是戶部侍郎,至今未娶,大概是上門求親來了。表妹一定不願意,所以,才故意來上那一手,因此笑笑道:“王侍郎是天寶進士,他的長公子是永泰進士,昌之兄又在去年中了探花,一門三進士以家世而言,倒是配得上府上,只是以昌之兄來跟表妹相匹,的確是不太相合,品貌不去說了,以他木訥的性情,就難以與表妹的蘭心蕙質相提並論。”
盧閏英笑道:“表哥!你怎麼知道我蘭心蕙質呢?”
李益笑道:“以子爲父,隱示齊大之諷,不着痕跡,而令其知難而退,這一着謔而不傷和,乃見慧心,非絕頂聰明之人,何得有此妙舉!”
虞閏英那對明亮的眸子在李益身上轉了一轉,才笑道:“娘!您聽聽,我說那個探花點了王昌之是考官沒眼睛吧,人家表哥一聽談話,還沒明白內情,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那個王昌之居然還像木頭人似的挨在那兒等迴音呢,不但如此,還一再用眼看他老子,催他老子開口。”
盧夫人笑罵道:“人家王伯伯官拜侍郎,還會像你那樣沒涵養,你最是可惡,不喜歡人家也就罷了,何必一個勁兒地挖苦人家,專挑人家的眼兒……”
“我完全在誇獎,說他的鬍子長得妙,溫恂有大儒之風,說他吐字芬芳!言辭有節……”
她還沒說完,李益也忍不住笑了,因爲他跟王昌之見過幾次面,知道他有口臭,而且還有口結之病,盧閏英口中的褒詞,沒有一句不是在挑人家的缺點,因此那些恭維也成爲故意的嘲謔了。
這是很招致人怨的行爲,而且也有失忠厚,但是在李益而言,卻十分欣賞這種方式,更是他自己經常施之於人的方式。他恃才傲物,爲人誚刻的批評也是由此而得的,因此忍不住豎了個大姆指道:“說得妙,王昌之一定很難堪了,這個人雖然是木訥少言,但內心相當局傲,總是自以爲很了不起,不太有接受批評的雅量,表妹這樣對付他最妙,使他有性子也使不出來了。”
盧閏笑道:“我倒不是存心要使他難堪,而是氣憤他太自不量力,他既有這些缺點,本人又是這副德性,居然敢來上門相親,無非是倚仗他探花郎的銜頭,把我當作個喜愛富貴虛榮的女孩子了。”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瞧你說的,人家何嘗有過一點表示,你怎麼這樣說人家呢,你父也沒有見過他,只是認爲他的條件還不錯,才約他們父子回來瞧瞧,見了面之後,已經曉得你不會喜歡了。”
盧閏笑道:“那爹爲什麼還要叫我出來呢?”
盧夫人笑道:“你這孩子真是不懂事,你爹如果自己相中了,就不會叫你出來了,所謂相親,可不是給你看的,而是讓上一輩來看的,兒女姻婚,那有自己作主的;你爹叫你出來,不是要你去相人而是讓你給王侍郎瞧瞧,看他好不好意思再爲兒子開口,王侍郎是懂事的果然絕口不提了。閏英,你看看,事情可以很委婉地解決,何必一定要得罪人呢?”
盧閏英卻噘起了嘴道:“娘,我先說一句,關於我的終身,如果你跟爹不得到我的同意,硬給我作主,我是不會答應的!到時候可別怪做女兒的不孝!”
盧夫人皺眉道:“瞧你這孩子,任性到了什麼程度,爹孃還會不你疼的,我們爲的是要你好!”
盧閏英倔強地道:“我知道,但你們認爲好的,不一定我也認爲好,是我自己一輩子的事……”
盧夫人嘆道:“丫頭,瞧你瘋得還像個女孩子嗎,也不怕表哥笑話。”
盧閏英這纔有點不好意思,盧夫人看看李益又笑道:“閏英,我倒是爲你相準了一個人,不過你既然不要我作主,我可就不管了。”
盧閏英見母親說話時,眼睛瞄着李益,心中多少也有點明白了,低頭道:“娘,我沒說不要你老人家作主,只是請你老人家也問問我意見,我們一致同意了,不是更好嗎?”
盧夫人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孩子,光是我跟你兩個人同意了沒有用的,主要是你父親,要他點頭才行,他究竟是一家之主。”
盧閏笑道:“那當然,不過爹也該明白做女兒的心意,他雖是一片好意,要爲我找個好歸宿,替自己找個好女婿,但如果我不喜歡,那反而適得其反,連我這個女兒都保不住了。”
盧夫人一怔道:“孩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盧閏英流露出無比的堅決道:“娘,你知道我的脾氣的,平時我很少爭執什麼,可是我堅持的事絕對無法勉強的,大不了一死而已……”
盧夫人急了:“孩子,你看你怎麼倔成這個樣子!”
盧閏笑道:“我說的是心裡話,你跟爹都明白的,八歲時,我要請個老師教我讀書,爹不答應,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認得幾個字就好,不要念太多的書,書念多了反而會招致不幸,我從沒鬧過脾氣,就是那一次蹩上了,整整絕了四天的食,爹最後還不是答應了?
現在我提出第二個要求。”
盧夫人嘆了口氣道:“這話叫我跟你爹怎麼說呢?”
盧閏笑道:“不要你說,我自已會開口的,而且我覺得爹比你還好說話一點,至少他講理。”
盧夫人慍然道:“難道我就不講理了?”
盧閏英笑道:“你不是不講理,而是有許多道理跟你講不通,像那天對王侍郎父子倆,他們走後你一個勁地怪我,爹卻沒說我一句。”
“我是說你太任性了,不給人家留一點面子。”
盧閏英笑道:“那種人何必跟他們留面子呢,尤其是那個王昌之,我對爹說了,這人學識再好,也不過是翰林終老,不會有多大出息的,第一是他的樣子不討人喜歡,第二,他說話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就算皇帝賞識他的才情,叫他辦點事,在廷奏時結結巴巴地,半天都說不清楚,皇帝也不會有那麼好的耐性聽他慢慢結下去。那天我只問他一句近來可曾作詩,你當時沒有瞧他那副德性吧,我我我我……小兄兄兄兄……昨……天作了一首七……七七言律……詩。我給他記了數,一共說了三十七個字,才說完這句話。”
她一面說,一面學,把屋裡所有的人都逗笑了。盧閏英笑着又道:“我忍住了笑又說,世兄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必然是傳神之作,能不能念出來讓我拜識一下?他搖頭擺腦正準備開始,卻被他老子攔住了,免得他再出醜,所以我對爹說,像這樣的人,還會有什麼出息呢?爹聽了很高興,直誇我有眼光,有見地,我知道爹的性情,祗有這道理才能說動他,可是這話對你說不通了,你挑人只會求忠厚老實。”
盧夫人又好笑又好氣地說:“十郎,你聽聽這個丫頭,我真希望早點把她送出門算了,有她在我身邊,我會少活幾年,氣都能活活氣死。”
李益只是笑,不過他對這個表妹卻越來越欣賞了。她不但美,而且豁達天真,聰明玲瓏,解事多趣,跟她相處在一起不僅能渾然忘憂,而她更能善於揣摩心理,剛纔那番話,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已經巧妙而不着痕跡地提出了兩個暗示,她的父親是個熱衷權勢的人,要自己在這方面多作渲染,顯然她父親一定跟她談過自己了,對自己在長安的種種頗爲清楚,大概批評還不錯。
因爲盧中書既然是個熱衷權勢的人。對自己所交往的人,以及在長安爲皇家剝除權閹魚朝恩所作的努力,必然是相當滿意,只是詳情還不清楚,表妹就是要自己在這方面多說一點。
而且她還作了一個提示,那就是她母親的意向,那方面是可以動情的,看姨母的意思,是希望能親上加親,當然姨母祗能作三分主。
但是情形也看得出,盧閏英自己也能作到三分主,母女兩人加起來就有六分了。
沒有見到盧閏英之前,李益只是覺得這門親可以一攀,尚無必得之心,因爲最主要的還是人。
假如表妹的人物性情未能盡符所望,李益還是不想屈就的,因爲現在自己的條件並不差,不是剛到長安時那麼窩囊了,那時他祗有被人挑的份兒,現在,他也有挑人的權利了。
可是見到了盧閏英之後,李益的求得之心已十分堅定了,他一定要娶到這個表妹。
因此李益很技巧地回答了盧閏英的提示,想了一下才問道:“姨丈剛到長安就這麼忙?”
盧夫人笑道:“到京第二天就開始接任了,忙完了公務就要忙着拜會,應酬,幾乎沒停過,一般都是要等上燈時纔回來,你不急吧?”
李益道:“急是不急,但甥兒的假期不多,而且要跟姨丈請教的事還很多。盧夫人道:
“你還沒開始上任呢,有什麼可忙的?”
李益笑道:“上任的事倒不敢去煩勞姨丈,主要是爲了我在長安時所做的事,有些只有幾個人知道,外界傳言紛雜,姨丈恐怕不清楚,甥兒想把實際的情形相告後,再聽取姨丈的教誨。”
盧夫人道:“什麼事呀!”
李益笑道:“是關於魚朝恩的事,甥兒恰好遇上了,且又恰好認識了幾個江湖上奇技異能之士,合力爲聖上剪除了此一權奸,不過其中內情又有許多曲折,到現在還沒有能完全公開,這些事情對甥兒將來的前途有關係,因此甥兒很着急,要請姨丈代甥兒拿個主意……”
盧夫人道:“是呀,你姨丈在河西節度使任上,也是爲了這件事忙着,魚朝恩在外面也有一部份軍權,朝廷要動他之前,曾經有密旨給你姨丈,要他設法壓制那些外藩的蠢動,你姨丈就是這件事上爲朝廷出了力,才得以內調,據我們所知是好像有些人插在裡面,而且你也出了不少力,究竟是怎麼個情形呢?”
李益看看左右道:“姨媽,這件事到現在還不能公開談論,而且說起來太長,還是等姨丈回來,甥兒再一次講吧。”
盧閏英忙道:“那可不行,爹回家時跟我說了一點,也是不太清楚,把我聽得蹙死了,就要等你來聽個明的,我可等不及爹回來,表哥,你現在就得說。”
盧夫人道:“英兒,別胡鬧,你沒聽表哥說嗎?這件事牽涉很多,你是一個女兒家,管這麼多幹嗎?”
盧閏英笑道:“連爹都告訴我了,可見我問問也沒關係,不過你倒是不能聽啊,因爲你是吃素唸佛的人,這些打打殺殺的事,你聽了都是罪過,這樣吧,馬上也該用膳了,叫人把飯開到我屋裡去,我陪表哥一面吃飯,一面聽他說故事。”
李益道:“這……不太敢當。”
盧閏英笑道:“表哥,你別客氣了,娘是吃素,她的菜又清又淡,而且還見不得葷腥,你是要陪娘吃飯,那可是找罪受!”
盧夫人看見女兒笑道:“十郎,這倒是真話,你第一次來,叫你跟我吃素也不像話,還是到英兒的屋裡吃飯去吧,我也找人通知你姨丈去,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應酬,就趕快回家。”
盧閏英見母親答應了,連忙就吩咐擺膳,盧夫人笑道:“英兒,現在可不許喝酒,等你爹回來,你們再好好地喝,十郎,你去吧,我不陪你了!”
姨母有了吩咐,李益也就告罪起身,跟着盧閏英到後園去了。
這所宅邸是盧中書早就着人安置好了,氣象自然十分豪華,但是比起李益原來所居的霍王別業,還是差了一點,祗不過修繕得很整齊,顯得欣欣向榮,不似鄭淨持母女所住的那麼冷落。
花園裡來來往往都是衣着整齊的使喚僕婦,見了他們都遠遠地行禮請妥,卻沒有敢靠近的。
李益笑道:“你家的規矩很大呀!”
盧閏英卻不太喜歡地道:“都是爹要這些排場,蹩扭死了,一所大宅子,用了六七十個人,我就找不到一兩個能說話的。”
李益笑道:“那是大家規矩,姨丈是節度使,一地藩鎮,如果是在以前的封建時代,就是一個小國之君的諸侯了,內外上下,自然要分得很嚴的。”
盧閏笑道:“可是我來到長安後。到過一些人家,官比我爹大,人家也沒有那種排場。”
李益道:“長安是最沒規矩的地方,因爲長安的官太多了,一個豪門的家臣比一些小官還神氣,因此上下之分也就很難維持,倒也難怪的。”
盧閏笑道:“爲什麼呢?京師是天下禮儀之源,法令章典制度,都是在此地頒佈,何以此地反而行不通呢?”
李益笑道:“那是時宜所使然,無法講究起,我舉個例子說吧,京裡的太監也是下人奴才,可是出了宮就是欽使。”
盧閏笑道:“那又怎麼樣呢?”
李益道:“不怎麼樣,只是接待起來困難而已,如果完全按照典制。宣瀆詔令時,他是欽使,宣讀完詔令後,他就是奴才了,但是那些大臣等能以下人對待他們嗎?”
盧閏笑道:“難道還要待以上賓之禮嗎?”
李益笑道:“待以上賓之禮還怕簡慢了他們呢,因爲這種人最不能得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靠他們飛黃騰達很難,因爲此輩不學無術,說好話也不見得高明。但是搗鬼卻個個都是好手,背後傷人都很行,所以對待他們最傷腦筋,許多王公巨室,對內廷的宮監,只有一個辦法,盡禮接待後,主人乾脆告退,讓自己家裡的幹練家臣或心腹管家來款待他們,這樣反倒能夠賓主盡歡,既行了人情,也不損官格,因爲一品大員,當真跟那些廷侍們稱兄道弟,交往得很親密,也不太像話,而且傳出去更有違廷律,官律對內廷侍臣結交外官是犯禁的,可是家臣跟他們結交,卻不受限制,甚至於結成異姓兄弟也沒多大關係。”
盧閏英似乎很新奇,這是她從來沒聽到或想到的,所以緊跟着問道:“那就會如何呢?”
“造成一批很重要的奴才,這些奴才對主人的前程有了舉足輕重的關係,自然也有了一些特權,慢慢地就形成了上下不分的勢情,因爲這些奴才有了靠山,進一步掌握了主人的機密,使得主人也不敢得罪他們了!”
“他們真有這麼大的權勢嗎?”
李益笑道:“當然不是一概而言,可是朝政興衰,此輩往往在無形中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據說安史之亂,安祿山原來在朝廷極受榮寵,架子大了起來,對高力士就不如先前那樣恭敬了,高力士懷恨在心,跟李林甫,楊國忠等人極力排擠,使安祿山又受到了降黜,因而才促成了反意。高力士並未當權,只是一個小人而已,卻能具有這麼大的影響力,因此可知此輩的影響力。”
盧閏英笑道:“那我倒是要跟爹提醒一聲,叫他注意……”
李益笑道:“你不必操這個心了,姨丈能夠受到朝廷的重視,自然懂得這些的,何況自魚朝恩專權後,朝廷對內廷的侍臣已大加抑制,把各地內臣監軍的制度也取消了,現在他們是沒多大作用的,我只是向你說明何以長安的下人會如此放縱的原因,當然也不盡然如此,有些家奴,參與了主人太多機密,地位日受重視,也是原因之一,不過你大可不必爲這些事操心,姨丈律下甚嚴,井然外內,自然不容許有這種事發生。”
盧閏英笑道:“表哥,你呢?”
李益道:“我?我目前不過是一個主簿而已!沒有這些瑣碎,在衙門裡就可把事情辦完了,沒有要到家裡來私下商決的事。”
“將來呢?爹說過你已簡在帝心,外放只是讓你磨練一下,將來一定會內調而受重寄的。”
李益一笑道:“那是將來的事,不過我一向有個原則,不讓別人來插手我的事。”
盧閏英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我就不必爲這些事煩心了,我倒不想搭什麼官架子,主奴之間也不必把界限分得那麼嚴,我願意親如家人一樣地對待他們,但是弄到下人爬到我頭上來,也是我受不了的。”
她顯然已經在以李益的妻子自居了,李益自然是明白的,從姨母的態度,以及姨丈到長安後,對自己的批評改變,這門親事希望很大。
只是李益還有點顧慮,那就是性情上的問題,看樣子表妹是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兒,受不得半點委屈。
姨母向母親表示過,聘禮要在百萬之上,這個問題現在並不困難,將來賠嫁的數額,或許還十倍此數,家庭需用是不虞置乏了。
可是他們這種做法,顯然是怕女兒受屈,要掌握經濟大權,這在李益也是不能忍受的。
他是極端自負的人,成了家,就是一家之主,弄個壓在自己頭上的老婆,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
這種話對姨丈姨母是不能說的,但是必須對錶妹說清楚,讓他了解自己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可是這話怎麼啓口呢?
李益在心裡斟酌着詞句,倒是盧閏英忍不住了!“表哥,我在姑臧拜見姨母時,曾經給了她一點東西。”
李益靈機一動,把錦盒掏了出來道:“是這個嗎?我就是帶來還給你的。”
盧閏英的臉色一變,眼中立刻含着淚水道:“表哥!姨母沒說這是幹什麼用的嗎?”
“說了!表妹,我非常感激你的盛情,可是我不能接受,所以帶來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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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表哥,是你認爲我太笨,太醜……”
“不!都不是,像你這樣一個天仙化人,蘭質蕙心的好女郎,誰娶了你都是福氣!可是姨母提出來的條件令我太難堪了,你們家如果是窮,靠你這個女兒要一筆養老的費用,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你們家並不窮!那就是存心爲難我,知道我拿不出那筆聘禮……”
盧閏英擦擦眼淚道:“我知道孃的作法太勢利,所以我才把珠串留給姨母,典也好,質也好,湊足那個數,將來我們再贖回來就行了!娘私下告訴我,說爹爲我的陪嫁,已準備了千萬之資……”
“那怕是億兆之數,仍然是你的。”
“表哥!你說這個話就太傷我的心了,我雖然生長在豪門,但我並不勢利,我不顧羞恥,在姨毋那兒以身自薦,尊敬的是你的才華,我知道爹跟娘都太俗,論金致聘更是俗不可耐,但他們是一對俗人,跟他們說不通,何況他們也是一片愛我之心,使我無法跟他們爭,因此我求你,別把我看成爹孃那樣的人,委屈你一下,把這個拿去典了,湊足了百萬之數,堵住了孃的嘴,等我過來的時候,你瞧不起那些錢,我們倆到黃河邊上,把那些錢一把把地丟進水裡去,一文不名地進你家的門。”
李益笑了道:“那是做什麼?”
盧閏笑道:“你無非是因爲我有了錢,恃財而驕,會對你不尊敬,我把錢都去了,靠你吃飯,那就驕不起來了!”
李益很感動,面對着一片少女純情,他也很慚愧,表妹是個毫無心機的人,而他卻在耍心機。
因此他笑了一笑道:“表妹!你對我還不夠了解。”
“是的,我們今天才見面,可是我聽姨母說,她雖然是你的母親,相處了二十年,看着你從小到大,對你也還是摸不透。”
李益也笑了。他以前對母親的瞭解也不夠,倒是這次回去,母子兩人一番深談,纔算消去了彼此之間的距離,大家真正的和諧了。同時他也對盧閏英的深情感到歉疚,覺得不該再逗她了,含笑地輕捉住她的手:“表妹,你放心,我絕不讓別人娶走你,不過我也不能典質這個珠串來下聘,姨丈和姨母既然定下了那個規格,我也應該有我的尊嚴,假如我拿不出這筆錢,根本不夠資格進這個門,我就不會來了。”
李益很聰明,他知道在什麼恰當的時候去接觸對方,因此他握住盧閏英手的時候,也正是她最迫切需要的時候,需要向李益表白她心意的時候。所以李益握住了那一雙柔夷,盧閏英居然絲毫沒有掙扎,可是她的手在李益的掌握中,有着一陣輕微的顫抖,這使得李益體驗到一種從所未有的興奮。
這是一種處子顫抖,欲拒似迎,就像是一頭繞足乞憐的小貓,既渴望着主人的愛撫,可是把它抱在懷中的時候,它總是顫抖看,無法壓抑那種發自本能的震顫。
希望着,而又畏懼着,使得李益把手握得更緊一點,盧閏英卻爲那番話而帶來了一陣驚喜:“表哥!你已經籌足那筆錢了?”
“是的,否則我就不來了,把珠串還給你的方法很多,何必多此一唔呢,彼此既屬無緣,相見不如不見!”
盧閏英的大眼睛望着他:“表哥,你是怎麼籌的,我到姑臧去,還拜見過你家的大房………”
李益知道她說的是李揆的家裡,因爲老傢俱有一房是當得起姨丈一拜的,大伯雖已棄世,他畢竟還當過一任宰相,門第仍在,那是不會毀滅的。笑了一笑:“那位大伯母對我家沒什麼好話說吧!”
盧閏英道:“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透露了一點你家裡的狀況,說爲了支持你到長安來赴選,已經費了很大力氣。”
李益笑道:“那是一定的,尤其是她想爲自己兩個兒子也在爭取你,必然會找出我家的弱點來攻擊的,不過丞相夫人說話總得有點分寸,所以祗能揀這種雖不着邊際,卻很有力的話來說,你不知道我回家後,到她兒去送上我的覲儀時,她臉上的神情有多妙,尤其是見到我送的東西,比大伯父致仕回家時,分贈各親戚家的東西,足足貴重了十倍。她連嘴張開了半天都合不攏。”
盧閏英被他逗笑了道:“表哥!你送了什麼?”
“白瑩一雙,黃金十鎰。”
“什麼?你送得這麼貴重?”
李益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我遍贈戚友,每一份都比大伯給人的強。”
“爲什麼呢!你要表示什麼?”
李益傲然道:“宰相富貴,不及名士風流,也讓同族的親友們知道,我李益雖然沒有做到宰相,卻並不寒酸。”
盧閏英笑笑道:“表哥。你已經夠驕傲了,我來到長安後拜會了幾家人家,談話中說起路上的見聞,我告訴他們經曾到姑臧李家彎了一彎。他們不提李丞相的家,卻問是不是姑臧李十郎的家?”
李益有點意外地道:“他們是這麼說的嗎?”
“是的!因爲你是個名人,文采風流,豔事頻傳……”
李益不禁有點赧然,知道她一定聽到霍小玉的事了。但盧閏英很技巧地不往下問,把話題轉開了問道:“表哥!說正經的,你真的已經籌到那筆錢了?”
“當然是真的,我何必騙你呢?”
“那裡來的呢?表哥,你剛放任,還沒有視事,而你家的狀況,我們是親戚,大家很清楚,唯一能籌借的,只有你大伯那兒,目前他們是不肯借的……”
李益笑道:“大伯母要爲她的兩個兒子打算,巴不得我籌不出聘金而作罷。當然他們是不肯相助的人何況就算他們肯了,我還不肯借呢,與其向他們開口。倒不如用你的珠串去變賣了,什麼都可以做,唯獨借錢娶親的事。卻是萬萬行不得的。”
盧閏英聽得臉紅了,卻又忍不住道:“爲什麼行不得?這種事多得很。”
李益笑道:“假如靠告賃來娶媳,那可叫人捏着一世的把柄,日後我有了出息,叫人家說:李十郎有什麼好神氣的,他的老婆還有半個是我的!那叫我怎麼擡頭?”
盧閏英實在忍不住了,笑得直顫道:“表哥!你真是的,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這個深閨嬌娃雖然健朗聰明,卻是在規矩森嚴的禮教家庭中長大的,很少聽過這樣粗魯的談話,因此李益只是隨便的一句笑話。卻使她笑得直不起腰來。
那嬌柔的神態,使得李益不覺心動,輕輕地在她背上拍着,幫助她喘過氣後才道:“我說的是實話,也值得笑成這個樣子。”
盧閏英也覺得自己太失態了,咬住嘴脣,才使自己沒有笑出來,重重地吸了兩口氣,才道:“表哥!不要再逼我了,說正經的,那筆錢……”
“錢已經有了着落了。娘就是等我一句話,只要我認爲彼此能相投,她就央人來下聘。”
盧閏英把眼睛盯着他,似乎在等他的下一句話,李益輕嘆一聲道:“表妹!說句老實話,如果你不是留下那一串珠子,我根本不會來的,因爲我這個人也很傲……”
盧閏英臉上已現怨色,李益接着又以相反的口吻說道:“可是現在,那怕叫我在長安市上向人叩頭乞討,我也要把這一百萬錢湊足……那完全是爲了你的緣故,爲了得到你這樣一個玉人爲伴,任何委屈都是值得的!”H李益不愧爲聖手,對盧閏英這樣一個情竇初開,未曾涉世。而又早已對他鍾情的女孩子,實在太容易了,輕描淡寫幾句話,已經把盧閏英整個地俘虜了。
如果是一個對李益有深刻了解的人。一定會知道李益那句話中的誠意少得可憐,因爲李益是個一切以自我爲中心的人。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能使他放棄自己的原則,可是盧閏英卻完全地相信了。
因爲李益在說話時的態度是那樣的莊重,沒有一個人能不信,老練如鮑十一娘,也沒能逃脫這一種深情的誘惑,更何況是這麼一個少女呢?
李益的天才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在對女人方面,他尤其懂得箇中之味。
要征服一個女人的心,不需要太多的甜言蜜語,只要適可而止的幾句話就行了,而且是最通俗的話。
重要的不是那些話。而是表達這些話的技巧!
要讚美一個女人,那怕曹子健爲洛神賦的才力,搜盡一切美麗的詞藻,還不如用真誠的態度,說一句:“你使我傾倒!”更來得有力些。
盧閏英長得很美,那是一個衆所公認的事實,因此李益不去讚美她的姿色,不去誇讚她的聰明,這些話,或許早就有人說過了,因此他只用最平凡的一句話。正經地,虔莊地表達自己的感受,那就很夠了。
盧閏英的眼眶紅了,很顯然地,李益的那句表白已經震動了她的芳心。
默然片刻,她才低聲道:“表哥!你還是沒有告訴我,那筆錢是那兒來的?”
“你一定要知道嗎?”
“不是我,而是我爹,他是個很精明的人,一定會追究的,因爲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而他也是個很謹慎的人。”
李益笑了:“你是不是怕我從那兒挪借的?”
“不是我怕,是爹會這麼想,我之所以把珠串留給姨母,就是讓爹不會查到完全是你去挪借。”
她很細心。唯恐傷及李益的自尊心。但她的顧慮卻很正確,知道有千萬的妝奩可收回,誰都肯借出這百萬來給李益作爲聘禮的,但這樣的來源,一定不會取得她父親的同意,而答允這門親事的。
李益笑笑道:“錢是我自己賺來妁,就在長安到姑臧這一路上賺的!”
“賺的?能賺這麼多?”
“是的,別忘了我是個名士,李十郎的文名早已轟動了長安,傳遍天下,而且又是少年新貴,科場得意,在許多人心目中,這是個很了不起的銜頭,一書一字一詩,到了他們手裡都視同拱壁,就這麼一路揮揮筆,居然滿載而歸。”
盧閏英的眼中亮起了光采:“名士能這麼值錢?”
“當然了,這也是名士可貴之處,因不是每個讀書人都能成爲名士的,而且名士還有真假之分,浪得虛名者,比比皆是,真才實學的就如鳳毛麟角了,我這名士卻是貨真價實的!”
盧閏英顯得異常興奮,目光中充滿了尊敬,笑笑道:“難怪青蓮學士能作豪語──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原來名士賺錢這麼容易。”
李益笑道:“名士賺錢容易,但名士得來不易,古今詩人千萬,能如青蓮有幾人?李白之前皆寂寞,李白之後無李白,他可以說千金盡散還復來,別人卻不行了。”
盧閏英笑道:“爲什麼?”
李益道:“因爲別人不像他這麼倒黴,失歡於羣小後放逐在外,卻又受永玉之累,謫放夜郎,嗜酒若命,迭逢坎坷,別的人一半是敬他的才,一半則是同情他的命,當然多少要賙濟他一點,錢來得容易,花得痛快,益增他的狂態,卻也更洗煉他的詩才,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今人以爲這是他的豪情,其實卻是長歌當哭的悲哀,欲哭無淚的悲嘯而已!”
“這又是怎麼說呢?”
“他是個極端驕傲的人,也知道自己的詩才無匹,所以纔會有詩嘲杜甫運思成句太苦而現老衰之態,意氣何等豪放,可是到後來,他的話境更深時,卻不再有那種凌人盛氣了,反之只有白髮三千離愁長的感慨,明鏡秋霜的傷懷,那時候尊嚴已磨盡了,字裡行間盡是談酒,因爲這些酒是他的詩換來的,聖賢寂寞而飲者留名,這不是他嘲笑自己嗎?尤其聖賢兩個字,更加要特別註解的,時人並稱李杜,以李詩爲仙,杜詩爲聖,他一直看不起杜子美,不承認這個聖字,可是杜甫的遭遇比他好不了多少,客死逆旅,晚年也不得志,李白總算承認他這個聖字,聖賢寂寞是爲杜悲,飲者留名則是自嘲,其痛苦可知!”
盧閏英從來也沒有聽過這些,雖然她知道這只是李益個人意見,但這是超然於常論之外,她父親的幕客中不乏文人騷士,小的時候,也聽過他們評論詩人,李益的看法卻是不同於一般人,因此忍不住道:“表哥,你好像對李青蓮這個人很有研究。”
李益道:“是的,我做詩也不很費力,詩才也算敏捷,落筆很少推敲,信手成句,尚能得自然之致,而且我的習性也跟他相近,最討厭那些不學無術而自以爲能的人i忍不住就想出他們的醜,得罪了很多人,我們又同姓李,共一個老祖宗,因此我常拿他的事蹟爲誡,希望將來不要步他的後塵。”
盧閏笑道:“別的都沒關係,只要不學他的酒就行了,我不反對偶而小酌幾杯,別有情趣,可是一飲三百杯,那就是牛飲了,爛醉如泥有什麼意思?我小時侯醉過一次,當時醜態百出不說,醒來後頭痛欲裂,那個滋味實在不好受。”
這時那個叫雅萍的丫頭來請道:“表少爺,小姐,酒菜都擺在梅雪亭上了,請兩位前來用膳。”
盧閏英笑道:“我不是吩咐擺到我的前房去嗎?怎麼又擺到梅雪亭了呢,大熱天,上那兒吃飯幹嗎?”
“劉家甥少爺也來了,夫人吩咐一併招待,婢子想小姐是不要他上樓的,所以自己作主……”
盧閏英噘着嘴道:“梅雪亭就梅雪亭吧,爲了這個厭物,這餐飯就吃不痛快了。”
李益忙問道:“劉家甥少爺又是誰?”
盧閏笑道:“我大姑母的兒子,平西侯。”
李益奇道:“平西侯是薛家並不姓劉呀!”
盧閏英笑笑道:“他的名字叫平,別字希厚,是我開玩笑,把他的名字連成一起,轉入爲陽,不就是平西侯了嗎?”
李益笑道:“你可真會變花樣來損人。什麼?你表兄就是那個禮部尚書的長公子,自己也在禮部當員外郎的劉希厚?”
盧閏笑道:“是的,禮部劉文雄劉侍郎就是我的姑丈。表哥!你也認識劉表兄?”
李益笑笑道:“認識!大熟人,在很多酬酢場中都經常見面,這位仁兄很有意思,算得上是長安的名人,因爲他吐詞詼諧,言談有趣,對人熱心,交遊極廣,長安市上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而且此公又是平康里中大豪客。”
盧閏笑道:“就是舉止太輕浮。”
李益笑道:“你認爲他舉止輕浮,有些人還特別喜歡他的風趣呢,有些長安市上的女眷們興致來了,結伴也舉行什麼遊園賞花之集,爺們都一律摒諸門外,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獨奉承召……”
盧閏笑道:“這麼一個人還有什麼出息?”
李益道:“出息大了,就因爲他能交通內外,經常替一些顯宦家門的內眷辦些私事,所以他一直是受歡迎的客人,天大的難題,交到他手中,無不迎刃而解,他掛名工部員外郎,整天不在衙門,盡替別人跑腿。他父親禮部尚書對此很生氣,要以怠職的名義革他的差,結果倒是許多上憲爲他求情,而且其他部裡的人要把他調過去,禮部的人卻不肯放。”
盧閏英笑了起來道:“原來此人還有這麼大的神通!”
李益道:“表妹,你好像很討厭他?”
盧閏笑道:“是的!我總認爲他浮而不實,說話沒一句靠得住的。”
李益笑道:“那倒是,他喜歡渲染過甚,誇大了一點,不過他也有長處,就是能守秘,多少女眷連自己丈夫都不讓知道的體己事,全是託他代辦,從來不泄露!還有就是他答應點了頭的事。沒有行不通的。”
盧閏笑道:“雜怪爹嘴裡說他不好,沒事還是要把他找了來,大概也是要他幫忙辦事。”
李益道:“姨丈怎麼說他不好?”
盧閏笑道:“爹是個講禮數的人,對他那副油腔滑調的樣子,自然是看不順眼了。”
李益笑道:“外地待久了,自然瞧着不舒服,可是在長安住過一段時間,就會習慣。居住長安,身居宮門,就少不了這種人。令表兄本身還有功名,身世也很好,人更是長得俊秀可人,與其讓一些小人來居問引線,倒不如求之令表兄了。”
說着已經來到了梅雪亭,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正在等着。
一看他們,劉希厚就迎了出來笑道:“十郎,真想不到我們是親戚,以前倒是失之親近了。”
李益也拱拱手道:“說的是……希厚兄是長安聞人,小弟倒是想親近一番,只是怕你太忙,不敢打擾,若是知道有這份親誼,希厚兄當得另眼相待,小弟也早去奉瀆了。”
劉希厚笑道:“十郎,你說這話就見外了,你少年得意,名士風流,小弟是個俗物,只怕巴結不上而已。”
盧閏英卻一撇嘴道:“劉表哥,君虞哥對我爹的親戚不太清楚,他不知道你還自可說,我娘身上就是這一門親,說你不知道,就是欺人之談了,多半是爲了怕君虞哥沾了你,纔沒有去結交而已。”
劉希厚笑道:“英妹,你這麼一說就叫人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十郎是舅母的姨侄,算來親誼還很近,只是他不說,我怎麼好意思硬攀呢。十郎是長安名人,文名傳遍天下,平康教坊所唱的新詞很多是他的佳作,我這個大俗物,怎麼擠得進去他們那個圈子!”
盧閏英卻一皺眉頭道:“劉表哥。我們誼屬中表,你叫我一聲表妹也就行了,我們閨閣女兒家的名字,除了父母之外,不輕易告訴人的,你知道了沒關係。可是放在嘴裡稱呼,就大可不必了。”
這是一個硬釘子,劉希厚碰得很尷尬,訕然地道:“是!是!表妹,我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我也不是第一次如此稱呼,怎麼今天你就挑眼了?”
盧閏英冷冷地道:“以前是因爲姑丈在座,我提出來怕姑丈不好看,我想姑丈回去該告訴你。”
她的確厲害,話裡藏針,不但訓了劉希厚,也連他老子家教不周都罵上了。
劉希厚的臉紅了,而且他從盧閏英對他與李益的稱呼上,也看出了親疏,稱他劉表哥,稱李益是君虞哥,疏密自見,倒有點訕訕地,笑着向李益道:“十郎,我這個表妹的厲害,你可領教了,她專門捉人的錯,一點都不肯放過,跟她說話,可得兢兢業業。”
李益笑而不言,盧閏英卻冷笑道:“劉表哥,你是我的表哥,君虞也是我的表哥,我又不是你一個人的表妹,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
劉希厚又碰了個釘子,好在他的涵養到家,臉皮也夠厚的,毫不在意地笑道:“沒什麼意思,我原是想誇讚你的精明,那知道口齒拙笨,把話又說錯了。”
盧閏英雖然討厭他,卻因爲李益在旁,不願表現得太過份,遂也不再說了。丫頭與僕婦擺上了飯菜,也端上了酒,在三個人面前各斟了一杯,盧閏英舉杯道:“我的量淺,只以此一杯爲敬,你們可別客氣,多喝兩杯,這是我們從晉城帶來的道地汾酒。”
李益道:“我也不敢多喝,姨丈還沒回家,初見他老人家,喝得醉醺醺的不成恭敬,也盡此一杯罷。”
劉希厚卻笑道:“十郎大概是要留着量,回去跟尊寵對酌吧?表妹,你知不知道十郎在長安有個出名的美人。”
李益忽然覺得劉希厚很不上路,因此放下了杯子。
劉希厚卻得意地說:“那位美人是故霍王的庶女,老王薨後,她們母女不見容於大婦,被逐了出來,十郎恰好就結識了,營金屋以貯之……”
李益只好笑笑道:“希厚兄說得太客氣了,她們母女是住在霍王別邸,李益不過是一個書生,建不起那麼豪華的金屋,而是我寄居在人家那兒。”
劉希厚道:“可是人家在門上釘了塊牌子,寫的是隴西李寓,可見她們母女早把你當作一家之主了。”
盧閏英忽然道:“劉表哥,剛纔君虞哥聽說你來了,很誇說你一陣。”
劉希厚道:“我有什麼讓人誇說的?”
盧閏笑道:“他說你爲人熱心,辦事穩妥,最能守口如瓶,所以很多人家都很信任你,把一些不欲爲人所知的事都託給你,可是我覺得君虞哥看錯人了,像剛纔的那些話,你就不該說的!”
劉希厚的臉又紅了道:“我只是隨便談談。”
盧閏英道:“你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呢?假如閒話,君子語不及私;假如你要告訴我什麼秘聞,那你是侮辱我了。我是個沒出閽的女兒家,不是喜歡探人的長舌婦。君虞哥在你一無所長中,還能找出你的長處來,你卻絮絮不休地說這些,不是徒作小人嗎?”
劉希厚的臉皮再厚也坐不住了,腆然道:“表妹,我今天酒醉了,說了很多的廢話,你別見怪,今天我只是來代家母邀你明天到我家去玩玩……”
這個人很有天才,只喝了一口酒就說自己醉了,盧閏笑道:“你跟我娘說過了沒有?”
“說過了,家母說她吃素,其實家母也知道她老人家是不會去的,主要是請你去玩。”
“是不是有什麼事?”
“沒事,家母很喜歡你。還請了一些朋友的家眷。讓大家見見你。”
盧閏笑道:“假如姑母有什麼事,我這個做小輩的應該去叩頭,沒什麼事,就待你上告姑母,我敬謝了。”
“表妹!你一定要去,家母專爲了你才請客的。”
盧閏英冷冷地道:“請姑母改邀別家的姑娘吧,劉表哥,你今年也三十了,還沒有成家,你去請姑母留心着,看看合適的人家,找個中意的姑娘,請她上你家去玩玩。至於我,就不敢勞動她老人家了!”
轉頭向雅萍道:“劉表哥酒醉了,我不敢多留他,叫盧安備轎子,送他回去歇着,這亭子裡風太大,你吩咐人把飯菜挪到我屋裡去。”
然後再轉向李益道:“君虞哥,還是上我屋裡去吃飯吧,娘也是的,劉家表哥已經喝醉了酒,不送他回去休息,偏還留他用飯,酒言酒語,把我們也擾得不自在,等爹回來,我要爹明天到姑丈家去問問他,是怎麼教兒子的……”
劉希厚忍無可忍地道:“表妹,你……”
盧閏英臉色一沉:“劉表哥,你要是喝醉了酒,還情有可原;假如你沒有醉,你就更不該了,剛纔那些話你是否應該對我說的?”
劉希厚臉上冷汗直流,盧閏笑道:“非禮勿言的古訓你總該知道的,你在我面前語涉風月,這是你讀書做官的人該說的話嗎?還是你把這兒當成平康里巷了,爹不在家,娘在念經,我這個表妹來接待你,是把你當作個知書達體的君子,那知你如此不自重……”
這番話太重了,重得劉希厚知道自己做了件多麼大的荒事,而且錯得荒唐離譜。
對這個聰明美麗,多才而又多金的表妹,劉希厚是存有一份綺唸的,他自認條件還不錯,品貌端正,身世顯赫,不太大的年紀,不太小的官兒。在長安的社交圈子裡又八面玲瓏兜得轉。
這些條件,應該是仕族爭婚的對象,而且的確也有不少的女孩子願意嫁給他,但都被他自己拒絕了,他要選一個非常合適的對象。一個才貌身家都出衆的對象。
財富、姿色、品德、身家,這四個條件湊在一起,長安市上的女兒雖多卻很難挑出一個齊全的。
即使是的話,他往往遲了一步,早已被人家捷足先得了,劉希厚雖然善體人意,卻有一個缺點,沒有自知之明,不知道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
他出入閨閣,往來內戶,受到許多王公巨室、貴眷命婦的歡迎與信任,卻沒有地位。
就像一頭玲瓏可愛的小哈叭狗兒,每個人都忍不住想抱在手中愛撫一下p但絕不會有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他也許是個可愛的男人,但只是那些閨人怨婦,豪門姬人偷情的對象,卻不是一個少女寄慕的對象。他是歡場中名媛們的恩客,卻不是世族千金鍾情的佳公子。
劉希厚只知道自己很受婦人們的歡迎,卻不知道自己在一般少女們心目中有多重的地位。
這是他最大的一個錯誤。
盧閏英來了之後,他對這個表妹很鍾情,鍾情到近乎癡狂的程度了,因此他來得很殷勤,而且也在家中微微表示過自己的意願。
母親倒是很贊成,可是父親卻當場潑了他一頭冷水,罵他癡心妄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劉尚書公開對他的妻子說了:“夫人,我對閏英非常喜歡,跟內弟盧家親上加親,我更是千百分的情願,只是我們家兒子不是那塊材料,連我這個做老子的,都瞧他不上眼,又怎麼叫人家瞧他上眼去,你千萬別莽撞開口向人家求親,反而傷了親戚的感情。”
劉夫人對丈夫的話一向很信服的,再者也知道自己這個兒子是什麼材料,但她沒有死心,隱約之間,跟弟弟提了一下,話還沒說完,盧大人已經回話了:“大姊!閏英還小,我們想多留她幾年,暫時不提親事。”
劉夫人很識趣,知道強求下去,很可能真的會傷了姊弟之情,所以也沒有再往下說了;但又經不起兒子的苦求,因此纔想把侄女兒接到家裡去,讓他們表兄妹好好聚聚。只要兒子能贏得表妹的心,再開口就容易得多了。
劉希厚自己也對此充滿了信心,所以興沖沖地來了。
那知來到之後,才發覺情況不對,舅父不在家,這應該是個好消息,舅母究竟好說話,對自己母親的邀請不好意思拒絕的。等他開了口,盧夫人果然沒拒絕,但也沒答應。只說:
“我吃長齋,明天又是觀音菩薩的生日,我要在經堂裡念一天的經,謝謝大姑的盛意了。至於你表妹那兒。你自己去說吧,那孩子被我寵壞了,脾氣太倔,我可不敢替她答應。”
盧夫人明知道女兒不會去的,但不便自己開罪這個甥少爺,留待自己的女兒去決定。
劉希厚喜孜孜地到後面一問,才知道李益來了。李益與盧家的關係,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李益也有求姻之意,還沒放在心上,等到李益與表妹雙雙來到,看他們親暱的樣子,他就知道不太對勁,等到一開始,爲稱呼的事,捱了表妹一個釘子,他就知道更不對勁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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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稱他爲劉表哥,稱李益爲君虞哥,而且在李益面前,爲稱呼訓了自己一頓,顯然是不願意讓李益聽見這個較爲親暱的稱呼,這對自已太不利了。
可是劉希厚充滿了信心的,他知道自己有一項打擊李益最有力的武器,那就是他跟霍小玉的事。
因此他以戲謔的方式提了出來,造成李益的難堪。
可是他低估了李益,如果是別人,可能會爲他這句話感到難堪,但李益不會。而且李益的表現更出乎他意料,不但承認了。而且承認得很坦白,坦白得出乎任何人的意料,更還是在豪無慍色的態度下承認的。
這才使劉希厚知道自己犯了個大錯,不可挽救的大錯,也顯然是自己比李益不如的地方。
李益知道自己來了,當然可能也想到了自己的來意,因此他很聰明,在表妹面前先說了自己一番好話。
等到自己提出霍小玉的事,李益又一口坦承下來,兩下相較,優劣自見,一爲君子,一爲小人,歷歷分明,自己真如表妹所說的枉爲小人了。
更糟的是表妹的那番話,不但洞悉了自己的意圖,更捏住了自己的痛腳──語涉風月--雖然那是無關緊要的事,但表妹一定要在這上面做文章,卻是他擔承不起的,尤其是長輩們都不在,自己比表妹大了十一歲,還是個有功名的人,對一個沒出閣的表妹,提出這種事,說到那兒都難以得到原諒的。
而捱了一頓搶白教訓,還落了個滿身不是,今後斷了指望不說,連舅父這個門恐怕都不好意思再進了。望着李益跟盧閏英雙雙到後面去了,劉希厚站在那兒卻像發了呆似了。
受了李益重賂的盧安這時卻走了上來,請了個安道:“甥少爺你還是請回府吧,小姐對李少爺的文才一向欽佩得不得了,而且他又是夫人身上唯一的親戚,您在長安多年了,人情世故通達,怎麼會幹這個冒失事兒呢?貶李少爺,您不是存心給夫人難堪嗎?難怪小姐要生氣了!”
劉希厚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這是他在無往不利的交往中第一次的失敗,失敗得很慘。
在到內樓去的路上,李益心中暗自得意,因爲他明白自己興霍小玉的事已是衆人盡知,根本就不能算秘密了,想瞞也瞞不了的。劉希厚借這件事來打擊自己,實在是用錯了方法。
劉希厚是長安聞人,李益跟他不算陌生,自然也知道他沒有成婚。更聽過他的豪語:
“我劉平三十未娶,就是虛席以待一個拔尖兒的女中翹楚!”
因此他聽說劉希厚是姨丈盧中書的甥兒,又見到表妹爲劉希厚連名帶字,起了個平西侯的外號,更表露了一絲厭煩之色,心中已經瞭然。
劉希厚找到了他的女中翹楚,而且也隱約表示過他的意願了,只是沒有得到預期的迴應而已。
因此心計深沉的李益立刻作了一個周密的部署。因爲他很瞭解劉希厚,此人手段玲瓏,脾氣好,耐心佳,會獻些小殷勤,只是缺少一點城府。
他會討好人,也會挑人的眼兒,正因爲他有這些毛病,所以才能在是非口舌最多的貴婦人中吃得開。
李益很聰明地先把劉希厚誇上一番,而且還特別強調他的口風緊,肯守秘。
其實劉希厚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守秘,尤其是爲了巴結一個人時,他會投其所好,惡其所惡,把對方所要攻擊的人也貶得一文不值,而且提供很多新鮮的資料。
長安的貴婦人是天下最無聊的一羣長舌婦,能夠周旋其中,必然也要跟她們聲氣相投。
李益算準了劉希厚發現自己是他的情敵時,一定會把霍小玉的事搬出來攻擊自己,只是沒想到劉希厚會忍不住當面提了出來。
李益的算計中,劉希厚一定會在背後搗自己的鬼,所以他巧妙地先說了劉希厚的一番好話。等劉希厚在背後攻擊自己時,讓表妹去否定他的人格,一個在背後說好話,而一個在背後揭瘡疤,優劣自明。李益就可以在不着痕跡下打一次勝仗!這個極爲高明的策略,當然也會冒點險。
假如盧閏英耳根子軟,自己就變成倒持太阿,授人以柄,吃個大悶虧了。但李益卻另有打算,假如盧閏英是這樣一個俗女子,這門親不結也罷。
見面的結果。由於劉希厚的拙劣,使李益的戰術提前地收到了效果,因此李益此刻心中是充滿了歡欣的,但是他不能形之於色,他必須增加自己在表妹心中的份量,表現更多可敬的特色,所以他輕輕地一嘆道:“表妹!你對希厚太殘忍了,幾乎是給他不留餘地!”
盧閏英的確爲李益的器度傾倒了,頓了一頓才道:“那是他自討的,君虞哥,你怎麼反而爲他說好話呢?”
“他本來就不錯!是個很得人緣的人。”
“但是我討厭他,爹雖然要他幫忙辦點事,他一樣地瞧他不順眼,連我姑父,他自己的老子都瞧不起他!”
“天下有各色各種的人,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你若是看他的長處,就會原諒他的缺點了。”
盧閏英笑道:“君虞哥,你是否希望我嫁他?”
君虞哥這個稱呼是見了劉希厚之後才用上的,那時是爲了與劉希厚的表哥有所區別,但盧閏英似乎不準備改口。一直叫下去了!這是更進一層傾心的表示,因爲這個稱呼可以用一輩子的。
李益卻笑笑道:“我沒有這個意思,尤其是在見到你之後,我認爲他不適合你,也配不上你!”
盧閏英笑道:“爲什麼要見到了我纔有這個感覺?”
李益道:“因爲在此之前認識他而不認識你,我對於沒見過的人絕不妄作批評,有很多事是隻能意會而無法言傳的;我回家的時候,娘告訴我你如何如何,我祗知道你長得很美,性情溫柔和順,直到我們見了面,才能體會到你那種超人的氣質!”
盧閏笑道:“怎麼樣的氣質呢?”
李益想想道:“這是很難說出來的,姑且說是靈性好了,你要問我什麼是靈性,我無法回答,因爲這是一種很難捉摸的東西,但又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就像是畫龍而點睛,就是那麼一點,就有了生命。靈性在一個女孩子而言,尤爲重要,一個女孩子不管人長得有多美,如果沒有了靈性,就會變得俗不可耐。”
李益的口才一向是流利無窒的,跟他談話時,往往會不知不覺爲他所吸引。
現在的盧閏英就是如此,她的臉,她的眼睛,都在李益的談話中閃耀出了光彩,一種難以描述的光彩,而表現在一個少女的臉上,就成了一股動人的神韻魅力。
讚美的言詞人人會說,但是要讚美到恰如其份,說到人的心中去,卻是很高的學問了。
偏偏李益就具有這種天才。
他知道盧閏英的美已是事實了,那是一種豪無瑕疵的美,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會說上幾句,因此在姿貌上去讚美她,不過是陳腔濫調,不會起多大的作用,所以他着重在內涵的美,提出了靈性這兩個字,這是別人從未提及的,但也是盧閏英所真心渴求的,因爲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聰明的女孩子想得很多,盧閏英也一定經常在問她自己──我除了臉長得好看之外,是否還有別的可取之處──物以稀爲貴,盧閏英在姿容上已經得到過太多的讚美,因此她迫切需要的是別一種讚美,一種對她心靈的瞭解,對她內在的、性格的透視。
李益做到了。靈性,這是一種內在的魅力,也是盧閏英渴望已久。期待着被人知道的一點。
表現在她臉上的是知己的感激,表現在她行動上的卻是不避形跡的親暱,她把與李益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肩靠着肩,而且漸漸地把她的體重傾向於李益這一邊。
就像是一個渴求着人愛撫的小貓,正在試探着把柔細的身子,靠近了主人的腳跟。
這是一個少女呈現她內心感情的方法,盧閏英做得很自然,但也很嫩,李益卻是老手了,他懂得如何去接受這種親暱的表示,那也是一種很難的經驗。
接受一個少女初戀的表白是要一種表現得恰如其分的行動,須要把握恰當的時機,像是躡手囁腳地去捉一隻棲息在花上的蝴蝶,不但行動要輕,而且動作要輕柔,腳步一重,蝴蝶受驚飛走了;出手太重,蝴蝶脆弱的翅膀就會折損了,揮掌一握,很可能會把蝴蝶揉碎捏死了。
那必須兩個手指輕輕地毫無聲息地捏攏。
李益是很懂得把握機會的人,他很自然的,把他的手臂由背後伸出去,卻沒有及時攬上去,只是搭住一點她的衣衫,使她能感覺到,而且是渴求地期盼着。
然後李益在轉到一叢柳蔭的地方,忽然停下來,折了一根彎細的柳條,笑道:“表妹!
等一下我要求證一件事,看看與我的想像中有多少差距!”
他把柳條彎成一個細小的圓圈,大小恰好是自己的脖子粗細,然後折去了多餘的長度。
他持着那枝柳條笑道:“這是一個很荒唐的要求,但也是我很久以來就想做的事,你如果不是一個有靈性的女孩子,我不會對你提出這個要求,要不是恰好在這楊柳樹下,我也不會想到這個美麗而又有趣的掌故,其實這個人現在還在,而且跟姨丈,同在中書省,跟我是文字知己,雖然長我廿幾歲卻有人把我們同列爲大曆十才子,因此無話不談,十分相得……”
盧閏英被他一番話引起了興趣,連忙說道:“君虞哥!你說的一定是現任中書舍人的韓翊,韓君平!”
李益道:“不錯!你怎麼知道的?”
盧閏英笑道:“大曆十才子中只有韓舍人在中書省,爹到任後他來拜會過,他的那位柳氏夫人也一起來的,他們定情時所作的章臺柳酬答篇是我最激賞的……”
“你既然也見過柳氏夫人,那就更好了。你覺得這位柳夫人的姿色品貌如何?”
“風流蘊藉,絕品可人,現在已是中年了,還是很稱看,年輕時一定是人間尤物。”
李益笑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現在當然是跟你不能比了,不過韓君平對他這位夫人卻是捧爲天上有,人間無的絕世佳人……”
“那當然了,要不然胡將沙吒利怎麼會驚爲天人,霸持不放呢?要不是那位許俊仗義奪美而還,造就了那一段佳話,韓員外恐怕鬱郁至今,早就從十才子中除名了。君虞,你提起他們來,莫非有什麼新聞嗎?”
李益笑道:“不是新聞是舊聞,韓君平有一回在文會上,說起他跟柳氏夫人在她故主李公府中初會時的情景,說下了一句豪語,他說閱盡長安名媛佳麗,無人能及柳娘細腰!”
盧閏英笑道:“柳夫人身段玲瓏。楚腰一擺,情態動人,這是可信的,但是說無人能及……”
李益道:“人到了中年總會是胖的,當然不能以現在的標準來看了,我說的也是柳夫人年輕的時候。”
盧閏笑道:“究竟有多細呢?”
李益道:“他們也是在盛夏花園中,折柳爲度,就是我手中所舉的這麼粗細。”
說着舉起手中的柳枝圈,盧閏英笑笑道:“你怎麼知道,韓舍人不會請你去量一下吧!”
李益笑道:“就是請我去也量不出一個標準來,因爲他說的是當年的情形,我生也晚,天寶中,我不過纔出世未久,趕不上爲他們作證明;不過韓舍人說了那番話,許多人不服氣,要他拿出個確實的尺寸來,他說當時沒有帶尺,比度之後,他拿了柳枝圍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比,恰好就是那麼粗細。”
盧閏英笑道:“韓舍人的脖子也不細呀,他雖然還沒胖到擁腫的程度,可是那脖子至少比你粗一個圈子。”
李益道:“那時他也才二十多歲,尚未發福。因此大概跟我的差不多,我記住了他的話,有機會遇到細腰女郎,總不忘記設法-度,很多朋友也是如此,遺憾的是沒有一個人能及上這個圈子的。”
盧閏英笑笑道:“你是否也想量一下我的腰?”
李益笑道:“不錯!假如你的腰看起來不是那麼細,我就不作此請了,就是因爲你可能比她細,我纔想度一度,免得韓老兒老是說除卻漢宮飛燕外,柳腰再無第三人!”
盧閏英紅了臉道:“你們這些人也真是的,這有什麼可誇耀的呢?”
李益笑道:“我並不想誇耀人前,但是想起他的那兩句話,總是有點不服氣。”
盧閏英終於紅着臉低聲道:“君虞哥,度一度是沒關係,但是你可不能告訴人家去!”
李益笑道:“假如比不過,根本沒什麼可說的,假如比過了……”
盧閏英急道:“你也不許說。”
李益道:“我可不是瘋子,叫每個人都來量量你的腰,不過別的人可以不說,韓老兒那裡,非要堵堵他的嘴不可,我連如何答句都構思好了;漢宮飛燕已秋草,腰細幾許無人曉,縱教章臺柳如昔,不如吾家新柳好。”
盧閏笑道:“那也不行!若是他說了出去,讓爹知道了,不打破我的頭纔怪!”
李益道:“老韓不會這麼多口的。”
盧閏英道:“那可很難說,你們文人的嘴是靠不住的,他連自己老婆的腰都告訴人了………”
李益笑道:“你沒聽懂我的話,我最後一句說的是不如吾家新柳好,這四句詩我一定是在新柳屬我家的時候,才找人送給他去。”
盧閏英紅着臉道:“爹還沒答應呢。”
李益笑道:“我也沒量過呢,便如這一條柳枝圍不住,細腰仍尊章臺柳,依然讓老韓神氣去。”
盧閏英想想道:“假如我們不能在一起呢?”
李益苦笑道:“那還是讓老韓神氣去,衣錦夜行固然是憾事,但穿着借來的錦袍招搖則跡近無聊了,既損人節,又傷吾心,這種無聊的事我不會做的。”
說着把柳枝圍過她的腰,圈了起來,只差一指之寬,兩頭接不起來,李益輕嘆道:“今後章臺不折柳。”
盧閏英咬咬牙道:“君虞哥,幸虧是現在度,要是在冬天一度,連一手都不夠呢?那有這種量法的。”
李益道:“那要怎麼量?”
盧閏英紅着臉,猛地解開衣襟,露出了那截雪白紛嫩的細腰道:“我倒不信真的就輸人了!”
這纔是李益真正的目的,他裝癡裝呆,拐彎抹角,就是爲了想欣賞一下蠻腰幾許,最好是能用手攬上一抱。
把韓翊與柳氏夫人拖出來,也是他杜撰的,柳氏被胡將沙吒利擄去,韓翊憂思無計,寢食爲廢,幸得同僚許俊之義助,並奪佳人以歸,這個故人跟兩個人劫後初逢,以章臺柳唱和,是天寶亂事後的佳話,長安無人不知。
更巧的是韓翊也在中書省任舍人。是姨丈的僚屬,新憲到任,韓翊一定要攜眷來拜的,表妹既然對文事很感興趣,對這兩口子印象也一定很深,從他們的身上,造出楊柳細腰典故,這就太妥切了。
因爲他乍然初見,就對盧閏英的纖纖楚腰發生了莫大的興趣,也知道這一搦蠻腰是表妹引以爲傲的女性魅力,特別用絲緞繫腰襯托了出來,如果拿這種帶點詩情的故事與一個名人的豪語激上一激,表妹非入殼不可。
手指輕輕地觸在她細緻如玉的肌膚上,李益的心猛烈地跳動着,但是他必須很穩,此時可性急不得,否則就前功盡棄了,他對盧閏英已有深切的瞭解。
這是個自律很嚴的女孩子,那是家教之故,但她又兼有了一點文人的浪漫氣息。
這使她更具有魅力了,可是她的尊嚴卻不容輕瀆的,不像霍小玉對自己,完全能放棄自我,這卻是受到母親的影響,正出與庶出的女孩子,就是有這樣的差別。
盧閏英可以接受清狂,可以大膽地放浪形骸,那只是一種對文人氣質的喜好,但不是輕浮,不能對之作輕薄。
所以他還是一本正經地用柳枝圍住了她的腰,由前而後,把柳枝都移到最凹入的部位,比了一下後,然後輕輕的,在她美好而又圓秀如渦的臍眼上吻了一下。
盧閏英退後了一步,似乎對李益的這一個動作很感到不解,目中有一點驚惶的神色。
李益笑了一下,把手中的柳枝再捏去將近一寸的長度,然後才把柳枝交在她的手中道:
“記住,在我們洞房之夕,別忘了提醒我,把這一根柳枝,連同我剛纔口占的七絕,封好了找人送到韓舍人府中去。”
看他折去了一寸的柳枝,盧閏英的臉上現出了得意而勝利的笑容,卻又嬌羞萬分地道:
“我可沒有這麼厚的臉皮,君虞哥,我只是讓你知道一下,可不準對人說去的。”
李益笑道:“不說也好,這樣一來,這天下第一細腰就永遠爲我所有了,真要把這件事傳出去,說不定還會害死不少人呢,當年漢宮趙飛燕得寵後,未央官中餓死了不少官人,大家拚命節食,想使細腰瘦過飛燕,你是運氣好,生在天寶之後。”
盧閏笑道:“這又是怎麼說呢?”
李益道:“否則你就是餓死了也不會得腰細之尊。”
盧閏笑道:“難道長安市上,就沒有細腰之女了?”
李益道:“可以這麼說,上有所好則天下趨之,楊氏玉環以豐腴勝,流風所及,才養成長安城裡一羣肥婆。”
盧閏英笑道:“那我這個樣子可不成了醜八怪?”
李益笑了笑道:“沒有的事,你的腰細,其他的地方卻不瘦,骨肉停勻,肥瘦合度,是個標準的美人兒。”
盧閏英的臉紅了道:“你又怎麼知道的?”
李益含笑道:“雖然我只度了你的腰,但我既不是瞎子,又不是呆子,而且在斯情斯景之下,叫我不看別的地方是不可能的……”
盧閏英有點窘急道:“君虞哥!你不老實……”
李益笑道:“我本來就不是個老實的人,我裝老實也沒人相信,不過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是個君子!”
盧閏英哼了一聲道:“你還說是君子呢,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李益笑道:“我可沒有越禮呀,度量細腰,是取得你同意的,至於其他的地方,我不過是順帶的看上一眼,那也不算失禮,我總不能閉着眼睛亂摸呀。表妹,評量一個人的道德品性,可不能在行爲上衡量,要從內心去深察的,有些人表面上唯唯謹謹,內心裡想入非非,這種人纔是其心可誅。”
盧閏英紅着臉道:“可是你剛纔……”
她不好意思說出李益在她肚臍上偷吻了一下的事,李益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笑笑道:
“那是我一時情不自禁,但是卻有特別的意義的。”
“欺負了人,還有特別意義,你倒是說說看!”
李益道:“如此細腰,恁般多姣,如入他人懷抱,豈不糟糕,未雨綢繆,智鞭先着,虔心一吻,貼上封條。”
盧閏英愕然道:“什麼叫貼上封條?”
李益笑道:“那就是隴西李益封的意思,今後再也不讓別人沾手了。”
盧閏英心中是甜蜜的,口中卻不肯服輸,故意哼了一聲道:“難道我非嫁給你不可了!”
李益道:“那自然不是這麼說。表妹,本朝國威之盛,尤勝於漢武,但禮防之嚴,則大爲遜色,迭經戰亂,乃使胡人入爲重臣。胡俗入侵,世風爲移,再加上幾度女主之禍,歷代君王,無不風流,皇親國族,穢事更多,貞操兩個字,似乎在長安絕了跡。不過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如果你沒有託付終身之意,不會準我度腰,所以我這一吻,雖然無痕無跡,卻是在你我的心裡定下了誓盟,你非我莫嫁,我也非卿莫娶,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盧閏英見他說得很莊重,遂也肅容道:“君虞,我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就是了!”
李益道:“我若是不明白又何至如此放肆,只要姨丈不反對,我就叫人去稟告母親前來下聘。”
盧閨笑道:“在姑臧時,爹的意思很淡。不到過了長安後,對你的印象已經改變了。只要你能拿得出聘禮,我想他是會答應的,不過要快……”
李益道:“我知道,你現在是一塊肥肉,長安市上的未婚世族,都在動腦筋,不過你放心,論條件,比得上我的還不多。”
盧閏笑道:“你就這麼有把握?”
李益傲然道:“不錯,姨丈擇婿的條件很苛,因此我纔有把握,他越挑剔,我的機會越多。”
盧閏英笑道:“錯了,我爹擇婿的條件是四才,那就是文才,人才,口才與錢財,缺一不可。”
李益笑笑道:“以文才而言,我不敢妄自菲薄,隴西李益名列大曆十才子之內,而這十才子中,只有一個李賀可以跟我一較的;不過李賀生性孤僻,人家稱他爲鬼才,此人才氣雖高,毛病太大,家道孤寒,不堪雀屏之選……”
盧閏笑道:“難道其他的幾個人都比不上你?”
李益笑道:“那倒不敢說,只是他們都成名較早,多半是中年,早就兒女成行了,只有我跟李賀是後起之秀,而李賀詩多鬼聲,大家都說他不長命;姨丈絕不會考慮到他,就算考慮到了也沒有用,因爲他自己也無意成親,算來算去,只有我一個人夠資格了。”
盧閏笑道:“那也不過一才而已。”
李益道:“以人才而言,我相信姨丈不是指的品貌而是指這個人的出息與才幹,這一點我也有自信,計誅魚朝恩,簡在兩代帝心。口才也不遜人,要不是我辯才如瀉,經常把那些宿儒明經駁得啞口無言,貶得體無完膚,也不會落個持才傲物之譏。唯一欠缺的是錢財而已,但是我一字一詩,都可以立致鬥金,那是用不完的財源……”
盧閏英輕輕一嘆道……“君虞!說句話不怕你生氣,爹對你的印象是改變了不少,但也深以爲慮,說你這口才會給你惹來不少的麻煩,有一次他跟娘閒談之下,還半開玩笑地說,四才難選,就兩才足矣!”
李益愕然道:“是那兩才?”
盧閏笑道:“錢財與蠢才。”
李益先是呆了一呆,繼而笑道:“這倒是有眼光的,真能嫁個富而多金的蠢才,以你的才智,一定可以大權在握,舒舒坦坦地過一生。”
盧閏笑道:“君虞,我在跟你說正經話。”
見她已有慍色,李益也收起嘻笑之客道:“閏英!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因爲你太美了,唯恐天妒紅顏,而招致薄命,難諧白首,只要你屈於命,找個有錢而又庸拙的丈夫,一生安穩無波,吃穿享用不盡,未嘗不是一種福氣,巧婦拙夫,是自求多福之道。有句俗話說,鮮花插在牛糞上,那是很有道理的。”
盧閏笑道:“什麼道理?你倒是說說看!”
李益見她眼睛瞪了起來,笑笑道:“牛糞是鮮花的佳肥,鮮花種在牛糞上,可以長得肥肥實實,不會因乾瘠而凋萎,此其一。鮮花芬潔,纔會引人採摘,如果是插在牛糞上,人爲惡其穢臭,反而不會去採了,是因禍而得福。嫁個人才,你可能受委屈,嫁個蠢才,你始終高高在上,如能往遠處想,倒也不失其爲福。”
盧閏英有點生氣地道:“那麼你也贊成了?”
李益笑道:“我若是你的父親,我可能會贊成,但我只是你的表哥;我怎麼會贊成呢,在我說來當然是嫁給我纔好!”
盧閏英這才笑了起來道:“你的皮真厚,快去吃飯吧,免得雅萍那丫頭又找了來。”
李益指指她的衣襟道:“我早就餓了,可是不敢催你,也捨不得催你。”
盧閏英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襟還是敝着的,連忙掩了起來道:“都是你,要是來個人撞見了成什麼樣子?”
李益笑笑道:“我的眼睛尖得很,有人來,我老遠就會看見了,因此你還是嫁個人才纔好,如果嫁個蠢才,處處還要你去照顧他,怎麼會想到照顧你呢。”
盧閏英又白了他一眼。低着頭向前挪動。同時道:“君虞,現在爹對你的印證已經好轉了不少,你來求親,只要聘禮拿得出來,應該是沒問題的,只是一件事,你必須有個明白的交代。”
李益心中一動道:“是霍小玉?”
盧閏笑道:“是的,這件事長安每個人都知道,我也聽人說過很多。說那位霍氏娘子國色天香,風華絕代,爲人更是溫文謹厚。”
李益想想道:“不錯!她都還當得起,我李十郎相處的女子,絕不會是庸脂俗粉。”
盧閏英道:“君虞!我不是嫉妒她,我也不會那麼器量窄,何況她認識你又在我之先呢!”
李益道:“閏英!既然你也知道她,相信你清楚我跟她之間的關係,我沒有娶她。”
盧閏英道:“我知道,我願意並娶她,只是在爹那兒,恐怕講不通。”
李益道:“我娘那兒也講不通,娘表示過了,她絕不肯爲一個未嫁先過門的女子補正名分的。”
盧閏英道:“那該怎麼辦呢?”
李益道:“小玉那兒沒有問題,我在事前就跟她說清楚了,兩個人在一起是沒有名分的,可是我絕不負她。”
盧閏英道:“那要如何安置她呢?”
李益道:“那是你的事了。”
盧閏英道:“怎麼是我的事呢?”
李益笑道:“你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如果你容得下她,等過個一兩年,把她接回家,如果容不下她,就裝聾作啞,把她放在一邊……”
盧閏英道:“君處!我不會是那種人,這一點你絕對可以相信的,只是我怕爹會在這方面多作挑剔。”
李益道:“我想不至於,因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要我斷絕了她,李十郎就不能做人了,而且我地做不出這種事!”
盧閏英道:“是的,假如你絕情寡義,棄她於不顧,連我也不敢嫁給你了,這件事還是我跟爹去說,叫他不要過問,就裝作不知道,以後由我自己來處置……”
李益笑道:“我娘也是這麼說,所以她告訴我。她不能對小玉的名份作任何承認,但也要我一定跟你說明白,娶媳過門,她這做婆婆的可以作主,另外再弄人進門,則是你這做大婦的權利了。”
盧閏英頓了一頓才道:“那位霍家娘子她肯嗎?”
李益笑道:“沒什麼不肯的,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的,可以在一起有個照顧,但不能有名份,而且這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
“那就怪了,她雖是庶出,但到底是個規規矩矩的千金小姐,而且又是個女兒家,怎麼會自甘委屈呢?”
李益道:“閏英!你對她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
“聽說了一點,不太清楚,我又不好意思追問。”
李益輕嘆道:“以她當時的處境只能作這個打算,因爲那時霍邸還沒有敗,老王薨後,王太妃大權獨攬,根本就不承認他們母女的地位。甚至還要把她母親貶爲家奴逼嫁轉賣給一個商人做妾……”
他把霍小玉母女的情形說了,盧閏英不禁憤形於色:“這位老太妃也太狠毒了。君虞,幸虧你見義勇爲,不避權勢,否則她們母女真苦了!”
李益道:“要不是爲了瞧不過去,我不會跟小玉在一起了,我這個人就是這點倔脾氣,越是碰不得的人,我偏要碰一下,不過這件事也是我一生的轉機,要不是認識了她,我不會有江南之行,更不會結識那幾個江湖俠客,也不會有後來的這一切了……”
話說得長了,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發生的事簡直是比很多人的一生還曲折離奇。
李益說得高興,盧閏英也聽得入了迷,兩個人就在這柳蔭下,一個說,一個聽,說完了一切的遭遇。盧閏英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君虞!原來是這麼回事,要不是聽你自己說了,光是聽長安市上的傳聞,那就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了。”
李益忙道:“別人是怎麼說的?”
盧閏笑道:“太多了,各有各的說法,叫人不知道該信誰的,有的人說你交結江湖遊俠,是個不安份的人,也有人說你是個見義勇爲的俠士,遊戲人間,更有人說你心腸狹窄,工於心計,爲了替霍小玉報復,鬥敗了霍王,總之都是捕風捉影之談……”
李益自己也有點震動,沒想到自己在長安竟會引起這麼多的臆測,儘管都是捕風捉影之談,但對自己並不是好事。盧閏英笑笑道:“爹對你的事情先前也弄不清楚,我們在晉京的路上跟你錯過了,卻也知道你路過,聽了你不少傳說,那時爹對你的印象可壞透了,我更着急,以爲我們之間是完了,一直到了長安,爹在另一些人口中聽到了你的事,尤其是入朝面聖,在偏殿應詔談話時,聖上居然也問起你,再從郭老千歲那兒知道得更多一點,才改變了對你的看法,否別的話,恐怕我們連面都見不着了。”
李益忙道:“這是怎麼說的?”
“爹一到長安就吩咐過,你要是來了就擋駕……”這句話給李益的刺激很大,忍不住冷笑道:“姨丈未免也太勢利了!我這個姨甥已在五服之外,就是犯了抄家的大罪,也牽連不到他老人家呀!”
盧閏英連忙道:“君虞!這可不能怪爹,他能有今天,無非是靠謹慎,經不起牽累,何況你自己也該清楚,在魚朝恩的事情後的那段時間內,你身上所牽的麻煩多大,誰都不敢沾你!”
李益道:“那時詳情還不能對外公佈!”
盧閏英笑道:“現在也沒有對外公開內情呀,幸虧聖上是知道的,否則誰還敢沾你呢?
黃衫客那批人保着魚朝恩的黨翼逃出長安,不明內情的人以爲他們是魚黨,那些人偏又是你的朋友……”
李益笑笑道:“別人不清楚還可說,姨丈應該是清楚的,否則他不會到姑臧去看我娘了。”
“爹是不肯去的,連娘也去得很勉強,堅持要去的是我,爹那時不清楚內情,只知道郭秦兩家的人在爲你力保,而這兩家都是反對魚朝恩最力的人,他才認爲或許另有別情。去問問姨媽後,姨媽也不清楚,倒是你大伯家的人,對你的事還略有所聞……”
李益微慍道:“這麼說幸虧是我還站得穩,否則連這個大門都進不了!”
盧閏英道:“君虞!我知道你對爹不太滿意,我告訴你這些,正表示我的誠意,否則我可以不說的……”
李益一笑道:“不錯!這也是人情之常,我們李家的親戚在長安,前些日子也對我避若蛇蠍,又怎麼能怪到遠在河西的令尊大人呢?不過姨丈對我如此不諒解,實在很沒道理,要不是我介於其間,適逢其會地扳倒了魚朝恩,姨丈別說是內調中書而入閣了,恐怕連他那個節度使都保不住了,那段時間正是魚朝恩大力清除異己,擴張勢力的時候,聖上忍無可忍,才鋌而走險,那天情況實在很險,沒有一點把握安全,全是臨時起意……”
盧閏英笑道:“爹已經完全明白了!門上也交代過了,所以你一到就直入內室,而且娘也放心叫我們單獨相對,這難道還不夠?”
“要不是有了你這個好女兒,他們實在是對我太不夠。閏英,說良心話,如果不是你在我娘那兒留下一串珠鐲,我也不會攀這門親戚的。我們以前沒見過面,你是怎麼會對我這麼感興趣的?”
盧閏英咬咬嘴脣,佻撻地笑道:“你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訴你,我是從你一個老相好的口裡認識你的。”
李益一怔道:“我的老相好?這是從何說起?”
盧閏英道:“桑間濮上,難道你把人家給忘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微紅着臉道:“是月娥?”
“總算你還能記得人家的名字,不枉她對你一番相思。”
李益更不好意思地道:“你怎麼會遇上她的?”
“她的男人後來託了親戚,到我家來當差,把她也帶來了,因爲她的針線好,進府幫我做衣服,閒下無事,就談起了你。”
李益很不是滋味地道:“她說了些什麼?”
盧閏英紅了臉笑道:“什麼都談,從你們小時候一起採桑,一直到你們在月夜捕螢火蟲偷會,甚至於你每天放學,爬進浴室的韻事全說了。”
李益低聲一嘆道:“她怎麼對你說這些呢?”
盧閏笑道:“她感到很對不起你,大概一心想補報你,所以在我面前,說盡你的好話………”
李益道:“可是這些並不是好話。”
盧閏英忽而輕輕一嘆道:“君虞哥,看來你對女孩子還不夠了解,他把你們的私情告訴了我,在那些衛道之士說來,或許認爲你輕浮失德……”
李益道:“事實上我是失德,雖然她比我大上幾歲,但是她沒有讀書,並不懂事,而我卻是個讀書知禮的人,我不該壞人的名節。”
盧閏英咬咬嘴脣輕笑道:“那時你才十三歲吧!”
李益點頭道:“是的,我才十三歲,已經是個小大人了,因爲我懂事很早,壞在她已十九成,已是思春之齡,看着她在桑枝上爬來爬去,陽光照透那薄薄的春衫,無限春色,一覽無遺,我記起了詩經上的句子……路有死麋,百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你怎麼好意思,還念得出這種句子!”
“斯情斯景,若能不動心者,就是違心之談,我從不否認我不是個老實人……”
“她說是她存心誘惑你的,你卻說是你先有此心的!到底是誰呢。看來這場風月官司難打了。”
李益笑道:“事實上誰也沒誘惑誰,在家裡,只有我一個男人,雖然年紀還小,但塾館裡一些成年的族兄弟們在私下閒談時。話題總離不開女人,聽着聽着就學壞了。家裡只有她一個年輕的女孩,又正在成熟的年齡,對我就是一種誘惑,再加她也在有意無意間展示她的動人之處,乾柴烈火,一點就着,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我是男人,她多少也是個未出嫁的女兒身,不會硬拉着我跟她好,所以這責任還是我該負的。”
盧閏英輕輕一嘆道:“可是她一點都不怪你,只覺得很對不起你,因爲她等不及你及冠成人先嫁了!她說你中舉後還去看過她。”
李益道:“她嫁了人,我自然不無惆悵,我去看她,只是想了解她的生活如何,看她有了孩子,似乎很滿意,我替她感到很高興。”
“就是爲了這個,她纔對你念念不忘,她在閨中是很寂寞的,在閒談中,聽她說着你們過去種種的一切,一顆心竟莫名其妙地種在你身上了。你以前的詩稿,她都很細心地收了起來,密密而藏,連她丈夫都不知道,可是她都送給了我,似乎把她那份情都轉給了我。”
這是個很動人的故事,李益很受感動。他可以想像得到的,一個性情聰明的女孩子,正在思春之齡,家教嚴防。沒機會接觸到男人,對偷期密約的綺情故事,自然是最感興趣而又暗暗動心了。再加上一個癡心的女子娓娓地談及她的初戀,而且把那些動人心絃的幽會情節,一絲不隱,甚至於還加以渲染地告訴她,自然而然地抓住了這個少女的芳心。
對於月娥,李益的確是早已忘懷了,只是在跟霍小玉閒談時,爲了增加情趣,才提了起來。
卻沒想到那個癡心的女人居然在默默之間爲他在耕耘播種,撮合了這麼一段奇妙的姻緣。
盧閏英自己感到有點臉紅,低聲道:“君虞哥,你是否感到很可笑?”
“不!閏英,我應該感激你,沒有把我看成了輕薄兒。”
盧閏英勇敢地道:“怎麼會呢,女孩家對情的看法與世俗的標準不同,父母擇婿唯家世、財富前程上着眼,而女兒家卻是希望能嫁一個溫柔體貼,知情着意的郎君,正因爲月娥把你說得太好了,所以我才……”
李益笑道:“你才非我莫嫁了!”
盧閏英低着頭道:“君虞!也許你會笑我臉皮厚,但情形的確是如此,在月娥沒到我家之前,我從來也沒想到我自己的將來,因爲我也很自負,在河西時,有一些世家子弟登門求親,但是爹讓我自己在暗中觀察了對方一下後,我總是挑剔出很多毛病。”
李益道:“這倒是很可信的,閏英,別說是在河西邊遠之地了,即使在人才薈集的帝都長安,也很難找出兩個與你匹配的,因爲長安四才兼具的年輕人並不多,即使有幾個,也早被人捷足先登了,因爲長安的顯宦門第太多,家家都有着三兩個待嫁的閨秀千金,理想的乘龍快婿,比諸佳人才女更爲難求!”
盧閏英一笑道:“君虞!怎麼沒人來求你呢?”
李益笑道:“倒不是沒有,而是我的毛病太大,我要討老婆就是討老婆,不想送上門給人家招女婿。還有,我要成家是娶妻子,不是討丈人,因此,縱有登雲之梯,沒有個能令我傾心的對象,我還不想把自己賣得太賤。”
盧閏英忍不住笑了道:“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李益傲然道:“本來就該如此,一個男人的份量要自己來決定的,若是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別人縱然看得起我,其價值也有限了!”
盧閏英輕輕嘆道:“月娥把你說得太好了,而你的詩才,也確實令我傾心,所以雖然沒見過面,我的心裡似乎已經決定了你了……”
李益輕嘆道:“難怪大戶人家,不準三姑六婆進門,那確實能把人家女孩兒引壞了。”
“君虞!你不該說這種話的。”
李益道:“是的,我原是應該感激她,但這件事卻不足以爲法,你是個很純潔的女孩子,她卻以遊詞動之,雖然她是個無知的村婦,而且本心並無惡意,出發點也很好,但是她卻沒有想到後果,萬一我們的親事未能如願以諧,那豈不是害了你!”
盧閏英不禁傲然,可是她的心裡對李益的尊敬卻更增加了,因爲她又見了李益正直的一面。
一個英俊多才,溫柔體貼,倜儻知情解意的男人,而且又有正直的性格與一身不爲威屈利誘的傲骨。
這是任何一個少女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李益所以如此刻意造化,也正是他所希望造成的印象。
從盧閏英的眸子裡,李益知道自己成功了,完全地成功了。一個老練的獵人績心設下的陷阱,用來捕捉一頭初次離巢的小獸,一定會成功的。
李益在心中暗暗地笑着,因爲他知道現在就是姨丈不準婚事,他這位表妹也會不顧一切地跟他私奔的。
但是,他覺得還不夠,他要攫取得更多一點,所以他輕輕地問道:“她還好吧?”
“你問的是誰?”
“自然是月娥了。”
“很好,她很能幹,她的男人也很老實,因他們夫婦也算是我孃家的人,娘也很願意提拔他們,所以把他的男人升爲莊頭,經管我家的產業,人家要稱她大奶奶了。”
李益滿意地吁了口氣:“那就好了。謝謝你。”
“奇怪!要謝我幹嗎?”
李益笑笑道:“她到你家去,也不過才兩三年吧,居然能一步登天,爬到這個位子,一定是你的提拔,所以我謝謝你,大概不會錯的。”
盧閏英笑的時候,有着輕咬嘴脣的習慣,雖然略見輕佻,但別有一種動人的韻味,現在她又在咬嘴脣了,“那是娘照顧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
“姨姨只是作主當家而已,主要還是在你。”
“何以見得呢?”
“想也想得到,因爲姨姨既然吃長齋,晨昏禮佛上經堂,對家裡的事務不會太經心了,大部份都是你在用心。”
盧閏英詫然地道:“君虞!你怎麼對我家的情形如此清楚,是誰告訴你的?”
“何必要人告訴,姨姨既然不太管事,家裡的事就一定要個能幹的人才,才能照頓得井井有條,除了你之外,不會有別人。再者我剛纔聽你教訓劉家表兄,爽快俐落,那也不會是天生的,一定是在日常磨出來的。”
盧閏英有點不安地道:“我是不是很兇?”
李益笑道:“不會,一個家裡是要有個精明一點的主婦,尤其是將來到我家後,不會像在府上這麼稱心如意了,當然也不會要你去井臼親操,但總是要懂一點,纔不會受下人的矇蔽左右,我很高興你精明一點。”
盧閏英吁了一口氣道:“那就好。君虞,我把月娥留下,原是有點私心的,將來可以帶過來……”
李益連忙道:“這萬萬不可!”
“爲什麼?她要跟了我們,一定會特別忠心。”
李益正色道:“閏英!她現在是有丈夫的人,且生活得很好,那已經夠了,何必要把她帶來呢?如果她是個沒心肝的人,來了也沒意思,如果她是個重感情的人,則無異是增加她的痛苦。”
“她對你一直在念念不忘!私下也曾請求過我。”
“那更不能,來了又能如何?是要我重續舊情?那是喪人名節的行爲,我不能做這種事!”
“可是最初……”
李益神色一正道:“不錯!我承認,最初她的貞操是壞在我手中,但那時她身無所屬,我還可以補救的,如果她一直未嫁,我絕不負她,無論如何會對她有個安排,如果她嫁人後,因爲身非處子而爲夫家所逐,我也一定會收留她,可是她嫁的人很好,那就不必再徒生是非了!”
盧閏英笑道:“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另嫁了,但她的一份心還是在你身上,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希望促成我們,可見她是很善良的婦人,她也明白地告訴過我,她不奢望再能如何,但望能侍候我們,常見到你!”
“相見不如不見,我很感激她的情意,但那種重逢,還不如常留思念的好。”
“我答應過她的。”
“用別的方法補償她吧,而且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盧閏英嘆了口氣:“君虞!你很殘忍!”
李益一笑道:“毒蛇齧腕,壯士斷臂,這也是很殘忍的事,但卻是唯一保全性命的辦法,閏英!我是一個男人,我還有很多要做的事,不能把一輩子完全放在情孽中虛耗了過去,你也不會要嫁這樣的一個丈夫吧?”
盧閏英顯然被說服了,想想道:“說得也對,君虞,以前我很幼稚,沒想到這麼多,我們真該吃飯去了!你一定很餓了。”
李益笑道:“剛纔的確很餓。現在卻完全不感到餓了,玉人在側而想肚子餓,這人一定俗不可耐。”
她輕佻地又咬咬嘴脣:“那我們就在這兒聊下去,看你是否能一直不吃東西!”
李益笑道:“我是可以,紅脣如櫻,玉臂如藕,眼波着人似酒,秀色足堪果腹,只是那個大姐兒卻沒有我這份綺情,她已經轉來轉去幾趟了,如果我們再不出去,她恐怕會急得鳴鑼報官,說我們私奔了!”
手指着在花徑上來回逡走的雅萍,盧閏英的臉又紅了,不過她倒是領先走了出去。
雅萍看見了他們,才急急地迎了上來,一臉焦色道:“小姐!可讓我找到了!”
盧閏英一皺雙眉道:“什麼事那麼緊張?”
雅萍連忙退後一步垂手道:“小姐,不是婢子緊張,飯菜移到樓上很久了,菜都涼了,婢子盡等不來……”
“那就放着好了,涼了再叫廚房做新的去,被劉希厚那混帳東西擾得我一肚子氣,那裡還吃得下東西!”
雅萍畏縮地道:“是的!小姐,婢子已經吩咐廚房裡新做了送去的,老爺在裘司馬家裡,盧安去稟告過了,老爺說他要等一下才能回來,吩咐過一定要留下李少爺吃晚飯,還吩咐廚下特別準備,老爺要帶幾個人回來跟李少爺見面,因此廚房裡也不得閒,而且水漏上已經指到未刻,小姐再不去用飯就要兩頓並一頓吃了。”
盧閏英點點頭道:“知道了,我們這就去。”
雅萍在前面走了。盧閏英才低聲道:“沒想到己經這麼晚了,辰光還過得真快!”
李益笑道:“快談暢遊,最能忘時。”
盧閏英笑笑道:“君虞!你這句話說得不妥當,我們最多也只是快談而已,那來的暢遊呢?”
李益卻意味深長地笑道:“你太拘泥於字眼上的狹義解釋了,所謂暢遊,並不一定要車騎馬從,縱橫於湖山之間,莊生的逍遙篇身化蝶,遨遊於海天之間,瞬息萬里,那是人力所不能的,故謂之逍遙遊,夢化蝴蝶翩翩於花間,不過咫尺之地而其樂無窮。有人一卷在手,神馳於古趣之中,忘寢廢食而得神遊之樂,因此暢遊並不限於步及履及,神飛夢到,一樣能遊思無限!”
“那我們在這園中走幾步。也能算遊嗎?”
“不算,我們是爲了走去吃飯的,只經過此地而已,心不在遊,志不在遊,即使走了百里之遙,閱歷千景之奇,仍然不能算是遊,遊不但是一種行動,而且還是一種意念的境界。”
盧閏英笑道:“跟你們大詩人談話還真要有點詩味才行,君虞,我大概是太俗了,難道你我這一面走,你心裡卻在神遊不成?”
李益笑道:“對了,不過我的神遊不是在走動的時候,而是在停留的時候,達摩一葦而渡江N我們是藉一柳爲車,神馳於崇山峻嶺,極盡邱壑之勝!”
盧閏英這才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想到剛纔解衣給他度腰的事,不禁臉紅了道:“君虞,你實在很壞,難怪月娥說你有時很不是東西!”
李益笑道:“我又怎麼不是東西了?”
盧閏英道:“她說你明明心裡動着壞主意,卻偏要想出很多一本正經的理由,使人根本無法拒絕你。”
李益笑道:“這纔是生活的情趣,上天把你生得這麼美好,原是要人欣賞的。如果我對你的美麗無動於衷,你會更失望,把我當作個木頭人,在心裡罵我不是東西了。女人的心口不一是天經地義的事,她在口裡罵你不是東西,實際是很高興的意思,只有在心裡咒你不是東西,這個男人真正的不是東西了!”
盧閏英忍不住又笑了道:“你對女人很有研究呀!”
李益笑道:“我從沒說我是個老實人,既然你知道我在十三歲時就懂得勾引女人,可見我不是個書呆子,你之所以對我印象深刻,不也是爲了這個原因嗎?”
盧閏英低聲啐了一聲,卻又吃吃地笑了。李益道:“憑心而論的,嫁給我這個男人,還真不錯,至少我不會暴殄天物,懂得欣賞女人的美。才大不遇,千里馬未逢伯樂,被引爲最大的憾事,而一個美麗的女人如嫁給一個不解風情的魯男子,其不幸尤甚於此二者,因爲才人散於田野,良驥屈於櫪槽,只要有機會,還有出頭之日,而一個女人如果嫁錯了丈夫,就沒有第二次機會了,所謂紅顏薄命,就是指的所遇非人,嫁了個不是東西的男人!”
盧閏英心裡面是早已承認了,口中卻不肯服輸,仍是強辯道:“魯男子既然知道求取佳人爲偶,可見他並不是不辨妍醜的,就是你一個人懂女人嗎?”
李益笑道:“我不是說只有我懂,而是說我比別人懂得多點,佳人有如美玉,不管是良工庸匠,都知道這是一塊美玉的,但在良工之手,卻能極其精美之質,而雕琢成傳世之作;如落庸匠之手,充其量只能雕琢成器而已。玉是沒有知覺的,只有別人爲之扼嘆。人卻不同,遇到那種情形,就會痛苦終身了!比如說吧,剛纔如果我對你說,表妹,你的腰細得真好看,解開衣服來,給我看個仔細,讓我摸摸有多細,你心裡是什麼滋味?”
盧閏英笑了起來道:“那不必問我,問你自己。”
李益道:“怎麼要問我呢?”
盧閏英道:“因爲我會抖手給你一巴掌,什麼滋味自然只有你知道了。”
李益也不禁笑了道:“閏英!你也很有意思。這一來我就放心了,也下決心非娶你不可。”
盧閏英一怔道:“這話是怎麼說呢?”
李益笑道:“因爲我擔心你太古怪,不能理會我的性情;那也是件很痛苦的事,伯牙善琴,得子期爲知音,兩人而爲莫逆,其實真正懂得知音的是俞伯牙而不是鍾子期,因爲牙伯善琴是衆所公認的事。知音者何僅限一子期而已,而伯牙卻能因子期知琴而重斯人,纔有道一段佳話,再回到本題上來說,如果有個女孩子像你一樣的美,卻偏偏爲禮俗所拘,迂腐不堪,把我的讚美認爲輕薄,把我的行爲當作侮蔑,這種女子也是不堪承教的!”
“有這樣的女子嗎?”
“有的,而且很多,她們就是被禮教所薰,成了個木頭人。不苟言笑,一味求端莊凝重。甚至於視夫婦燕好爲極端邪惡之事;必不得已爲之,也一定是重門深閉,像做賊一樣,吹燈滅燭,除了臉之外,從不讓丈夫看見她別的地方。我有個朋友,就娶了這個老婆,結婚了二十年,簡直是味同嚼蠟,可是她持家謹嚴,恪守婦道,除了丈夫之外,沒有一個人不說她好的,她丈夫也只有苦在心裡。有一天她丈夫實在忍不住了,假裝外出,卻偷偷回來躲在牀底下,趁她在洗澡的時候才爬了出來笑着道:今天可讓我看見了,你還有這麼一副好身材………”
盧閏英聽得十分有趣,見他不說了,忙問道:“結果怎麼樣?她是否從此改了拘謹呢?”
李益嘆了口氣道:“結果很沒趣。她一言不發,匆匆擦乾了身子,穿上了衣取,坐在牀上一動都不動,她丈夫以爲她不好意思,自己也感到無聊,就出房而去,一直到晚上,不見她出來,等回到房裡一看,她上吊死了!”
盧閏英吁了一口氣道:“世間那有這種人。”
李益道:“就是有這種人,成婚二十年,連子女都有了,她竟如此拘泥不化,這件事餘波未已,她的孃家很有地位,自然不肯甘休,吵鬧之後,繼之以訟;那個朋友沒辦法,只好來求計於我,我給他出了個主意。”
盧閏英忙道:“你出了什麼主意?”
李益道:“惡人先告狀,連同屍體帶一紙休書。擡到她的孃家,反告她的父母教女不嚴,犯了七出之條。”
“這不是無理取鬧嗎?她縱然拘謹了一點,也不見得就犯了七出之條呀!”
李益道:“婦人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此乃古聖明訓,既然她嫁了人,此身已非父母之有,應該是屬於丈夫的,未能善事夫子,就犯了七出之中不貞條!”
“胡說!她並沒有失貞之處呀?”
李益道:“怎麼沒有,婦人之體,除了良人外不得見之於他人,違之即爲不貞,可是丈夫看妻子是天經地義的,她既然因爲身體爲乃夫所見而自縊,顯見她並沒有視丈夫爲夫子,則心中一定別有良人,是爲失貞!”
盧閏英道:“你們怎麼忍心說這種話的?”
李益正色道:“這倒不是我忍心,而是那個朋友說了,他雖然有了一個相處二十年的妻子,可是他這一輩子好像沒有一個女人過,婦人之天職爲相夫而教子,相夫之道既缺,實際上已失婦守,娶到這樣一個妻子實在是男人的大不幸!”
盧閏英道:“最後怎麼辦呢?”
李益笑道:“這種官司自然打不起來,她孃家既然家教如此之嚴,自然是很要面子的人,看見女婿先告了狀,知道這件事如果鬧起來,一定是大爲轟動,丟盡麪皮,本來他們是想壓壓男方,要她的丈夫執拂盡禮致哀,而且不得續絃,爲女兒出口氣而已,女婿的態度一硬,他們反而軟了下來,央人說盡好話,把棺材又擡了回來,更賠了一大筆錢,給女婿作續絃的聘禮,由男方出面殯殮了事。”
“當真有這回事嗎?”
“自然有,這是我到長安不久的事,男女雙方都在長安,我爲了留口德,不告訴你是那兩家。”
“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呢?難道還怕我說出去?”
“告訴你是沒關係,可是你對他們全無印象,知道姓氏與否都無關緊要,如果你要求證;一定要去問別人,那就會把事情宣揚出去。”
“我不問好了。”
“不必問,你知道這個故事就夠了。”
盧閏英想想笑道:“君虞!你爲人很謹慎呀。”
李益道:“是的!因爲這是私德操守,事關別人名聲,即使親如夫婦,我也不該輕泄的。”
“君虞!我不是喜歡探人私隱,只是對這件事感到很好奇,所以才問問。你是對的,要一個女人守秘密是很難的,也許我知道後,會在不知不覺間說了出去。”
李益道:“其實問清楚了也沒有多大意思,如果那婦人的孃家不加追究,我那個朋友也不是刻毒的人,心中頗爲愧疚,就因爲被他們一逼才火上來了,事情雖然沒有宣揚出去,但幾家近親已經知道了,那家有五個女兒,死的是長女,第四個女兒已經字人,男方聞信後就退了婚,還留着兩個女兒沒嫁呢,只有打算遣嫁遠方,如果再宣揚出去,恐怕連遠方也沒人敢娶了。”
盧閏笑道:“那祗是死的那一個太固執了一點,未必所有的姊妹都是這個樣子吧?”
李益笑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因爲這種事非箇中人是無法瞭解的,祗是討到這種老婆實在是很受罪的事。”
盧閏英笑笑道:“所以你一定要先來看看?”
李益道:“這是應該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里胡塗而配成的婚姻,往往造成很多的怨偶,錯誤鑄成,無法改悔,那是一輩子的痛苦。”
盧閏英忽而嘆道:“君虞!我是個女人,雖然我沒有見過很多別的女孩子,但以已比人,想來也差不多,因此我不相信世上真那種有人。”
李益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知道這是事實,但我想那原因絕不只是爲禮迂所拘,而是另一種藏在心靈深處的約束。”
李益道:“我倒不明白,我也想到過會不會有別的原因,可是我始終想不透,倒是有人說他們成婚的日子不好,犯了衝煞,該找個道士禳解一番……”
盧閏英笑道:“你那個朋友信不信?”
李益道:“不信,他跟我一樣,不信這一套神怪衝煞才說的。不過在爲那婦人成殮超渡的時候,他問了那個來安魂鎮魄的道士,推算他們成婚之夕,的確是黑煞日,應主夫婦相背,不得善終。”
盧閏笑道:“成婚涓吉乃大典,應該選個黃道吉日的,連朝廷遣軍出征,拜旗發師,都要請欽天監選個好日子以圖吉利,這不是迷信,而是希望能應天象而動……”
李益笑道:“我問過那個朋友了,他說他自己不懂也不信,但女方卻是深信魘勝之術的,尤其是他的那個老婆,對此道頗有研究,日子是她定的,那還會有問題嗎?”
盧閏英眼睛一亮道:“那個女的精於魘勝之術?”
“是的!她的舅母也姓李,是本朝元勳國師李淳風的後人,精擅察觀天象、占星拜斗祭罡之術。世襲欽天監,她從小就到外家去學這些,嫁過來之後,家中休咎,她每以卜紫姑之術,預爲請示,往往很靈驗,是以二十年來,家宅平安,不無功勞,因此我那個朋友深惑不解,她爲什麼會選個黑煞日爲婚期,難道說她是故意要造成日後這種夫婦相仇的狀況嗎?”
盧閏英微笑道:“女家很重勢利吧?”
李益道:“那倒不至於。這門親是自幼就訂下的,算起來還是我那個朋友高攀了。”
盧閏英輕嘆道:“這恐怕就是悲劇之因,父母強行作主,在兒女未解人事就定下了終身,剝奪了兒女自擇的權利,往往會導致許多不幸。”
李益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什麼?”
盧閏英道:“我是一個女人。以之推己及人,用我本身的想法來推測這件事,女人對感情較爲認真,心許一個人時,終生不渝,假如未能如願以償,爲勢所迫,不得不另謀歸宿,往往用很多奇怪的方法來保持對心中人的忠實,那個婦人可能是採取了這種方法。”
李益道:“我實在不明白你說什麼?”
盧閏英深情地望着他道:“君虞,假如我們的親事不諧,而我必須另嫁時,我也會用同樣的方法去對待我的丈夫的,相夫、教子、克盡婦道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推拒,但我的丈夫如果要用柳條來量我的腰,我會殺了他,因爲你對我這樣做過,我絕不讓第二個男人這樣對我。女人對感情的執着,往往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行動。雖然聽起來很幼稚,但是絕不可笑,而且正是我們女人可敬之處。”
李益一怔道:“你是說那個婦人婚前另有所戀?”
盧閏英道:“一定是如此,而且。我想她一定對那個男人展示過她的身體。”
李益道:“她出身望族,是個大家閨秀……”
盧閏英慍然道:“君虞!難道我就不是出身望族,算不得大家閨秀了?”
“你當然是!我沒有說你不是呀!”
“可是我在你面前卻不顧羞恥,解衣相向……”
“那不同,我是表兄妹,而且已有婚嫁之意。”
“人家又何嘗沒有親戚?”
李益詞窮了,只得道:“你還沒有定親,自然有自由擇人而事,只要從一而終,即使稍有逾越,也無傷於貞,可是那個女的自幼就訂了親,她應該知所收斂……”
盧閏英苦笑道:“人的感情是很難說的,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卻爲了月娥的影響。使我一顆心定在你身上了,這又是能理喻嗎?那位婦人知書識禮,也懂得自己的身屬,父母爲她決定的終身,她不能推翻,但她畢竟是人,有自己的感情。她把自己的身體給所愛的人看過,卻守住童貞,以盡人婦之守,在她說來,已經是盡心了!因此她嫁過去之後,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責任,但也堅守住自己感情的忠實,作爲對另一個人的操守;我相信那個婦人只對她丈夫如此,對人別可沒有這麼怪吧!”
李益一怔道:“是的!她的股上曾經長了一個瘡,由家中的僕婦爲她上樂擦洗,她都很自然,就是對她丈夫怪誕了一點,就因爲這緣故,我那個朋友纔不服氣,非要一窺她的身體不可!假如她是生性如此,對人人都避諱遮掩,我那朋友也不會去招惹她了,閏英!你怎會想到這種曲折的原因呢?”
盧閏英道:“女人的直覺,她既然能夠跟丈夫相處,生下了子女,而且持家勤勉,證明她是個很正常的女人,卻有那種不正常的舉動,一定有緣故的,將心比心,我想這是唯一的原因了。”
李益道:“就是憑着這一點嗎?”
“當然還不止,起初我只是猜測而已,可是你說她精於望佔之術,卻自擇了一個黑煞日成禮,我就能確定了,她必須要爲自己日後的行動找一個理由,而且這是個最能說得過的理由。”
李益道:“不錯!難怪我的那份狀子上告她不貞,居然把她的孃家給嚇住了,其實我持的理由連自己也覺得勉強,沒想到會成功的。”
盧閏英嘆道:“所以我覺得你們太殘忍,那個婦人只對自己的感情忠實而已,出嫁了二十年,並沒有失職之處,你們又何忍如此糟蹋她!”
李益正色道:“假如真是如此的話,更不可以原諒她,固然她克盡婦道,但是對她的丈夫卻不公平了,二十年的冷落已經夠難堪了,最後卻以一死來對另一個男人全貞,這算什麼?”
盧閏英道:“另外那男人並沒有侵犯到她丈夫的權益,她丈夫自然也不能侵犯到別人的所有。”
李益笑道:“閏英!假如夫婦之間能做的只有那些,則又與禽獸無異,假如一個妻子的責任祗是傅宗接代,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那又何必要明媒正娶,隆重其事呢?化錢買幾個丫頭來,一樣也能做到這些的,結髮嫡室,所以與良人同榮辱,必須要付出代價,才能享受那樣地位的,婢僕姬妾,不禁買賣,但是賣掉老婆卻是犯法的。相對的,姬侍不貞,僅能逐出了事,殺死她就觸犯法令,捉住妻子與人通姦,殺了是不犯罪的,因爲姬妾沒有守貞的義務,妻子卻有從一而終的天職……”
“那個婦人並沒有虧負她的職守呀!一個妻子應盡的責任,她都盡到了。”
盧閏英存心在擡槓了,李益卻微微一笑:“閏英!一個妻子對丈夫的責任並不僅止於那些,而且那些責任別的女人也能做的,尤其在一些大家族中,持家有僕婦,大婦不育,只要不禁止丈夫納妾,就不犯七出之條。姬妾生下的子女,仍然以大婦爲嫡母,生母爲庶母,子女在家中的地位比庶母高,子女成人後有了功名勳爵功封,誥封還是頒給大母。由此可見,既使生兒育女仍然是可以由人代行,不是妻子的責任。”
這是多年傳下來的宗法制度,盧閏英沒話說,但她反而感到困惑了:“君虞!照這樣說起來,妻子的責任又是什麼呢!”
李益莊嚴地道:“全心全意地愛她的丈夫,敬重她的丈夫,分擔憂困,分享快樂,拂逆之加,溫婉慰藉,困頓之來,全力以助,良人有失德之言行則有規勸之責,良人有沮喪之態,則以柔情爲勉。夫婦爲一體,休慼相關,生死相共,禍福相同,這纔是妻子的責任!”
盧閏英不禁笑道:“這是誰定的妻箴?”
“李聖人,爲當世之大賢。”
“李聖人是誰?我怎麼沒聽說過!”
“李聖人就是我,名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
沒等他背完履歷,盧閏英已經笑得彎了腰道:“你也不怕臉紅,自封聖人,還敢加上個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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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笑道:“聖賢也是人,只不過比別人多說了一番道理而已,我剛纔說的那些話,放之四海皆準,真要勒石爲銘,記了下來,後世未必不以聖賢尊我!”
盧閏英輕嘆一聲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感到很惶恐了,做一個妻子的責任這麼重大,我恐怕做不好,而且做得好的也沒幾個。”
李益道:“我這些條件並不苛刻,雖然我說了很多,真正的要點祗有一個,那就是全心全意地愛她的丈夫,能做到這一點,其餘的不刻意去做作,自然地都會做到了,因此我要駁你的話,你說沒幾個人能做到,事實上,大部份做妻子的人都是在默默中行之而不自覺,幾乎人人都做到了。”
盧閏英往深處一想,的確沒錯,一個妻子如果全心全意地愛她的丈夫,則以後的那些行爲的規範與要求,差不多就能完全做到了,因此她歉然地一笑,爲自己剛纔的強辯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怎麼從來也沒想到這些!”
李益笑道:“豈僅是你沒想到,幾乎每個人都沒有想到,有一次也是在閒談中,一個年紀較大的朋友在發牢騷,說他的老婆一無是處,我聽了就根據剛纔那番話,一一例舉,使他慚愧極了,他對我十分感激地說:李兄,若非你指點,我竟不知拙荊有如許多的美德,今後倒是該多體恤她一點。”
“以後他是否這麼做了呢?”
李益一笑道:“這誰知道,不過誰要是做了我的妻子,一定非常幸福,因爲我這個人最有良心,知道感激,絕不會漏過她任何一點優點的。”
盧閏英嬌媚地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因爲他們已經來到了繡樓下面,而雅萍就在樓下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