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逸之,你冷不冷?”李綺堂看着蘇逸之的長衫破了一個窟窿,四下裡漏風的模樣,忍不住擔心的問道。
“不冷,我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不似你那般少爺做派。”十四歲的蘇逸之雖然嘴脣凍得發白,說話在冬日裡都噴出了白氣來,還是強撐着做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李綺堂什麼話也沒說,脫下了身上的裘皮斗篷披在了蘇逸之單薄的肩膀上:“走,去我們家烤火,我叫廚房給你燉一鍋羊肉湯來喝。”
“我不去。”蘇逸之低頭看着腳下堅硬的凍土,道:“我嫌棄羊肉羶氣。”
“你別鬧彆扭了,沒得像是個女子一般,可矯情的很。”李綺堂嘆口氣,道:“須知那廚房下人不過是多嘴一句,你犯得着跟他們計較麼?他們不過是嘴碎些個,你去家裡,不還是爲着我的面子麼?走罷走罷,凍病了你,也沒人給你瞧。”
“凍病了再說凍病了之後的事情,那都是後話了。”蘇逸之倒是也不客氣,披起了李綺堂那華麗的裘皮斗篷,道:“你自回去大宅子裡烤你的火,喝你的羊肉湯罷,大丈夫志在四方,不在這紫玉釵街上的一畝三分地上打轉。”說着轉過身就走,不留神腳趾頭踢上了一塊石頭,破鞋子的布面也給教大拇指戳出來了一個窟窿,看上去更是慘不忍睹了。
“蘇逸之!”李綺堂大聲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一點子面子算得上甚麼!”
“男兒面子比天大,大少爺,你不懂!”蘇逸之搖搖擺擺的昂着頭往紫玉釵街的盡頭走過去,也不忘了擺擺手:“後會有期了您吶!”東司邊圾。
李綺堂嘆了口氣,離開了李家大院,他一個平素跟自己一般嬌慣的少爺,要怎麼討生活呢?想到這裡,他追上去,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在那裘皮斗篷的兜帽裡面,道:“我在宅子裡等你,凍病了,就回來罷。”
蘇逸之沒有回頭,他不想讓李綺堂看見他一臉的無奈。
兩個人各自走開,寒風在紫玉釵街上繼續呼嘯着。
“有點錢總比沒有好。”蘇逸之自兜帽上取下了那個精緻的秋香色荷包,掂量了掂量,正瞧見街頭有一個小販挑着擔子賣熱騰騰的狗肉,便上前去稱,不料想那賣狗肉看他的眼神倒是十分狐疑。
這也難怪,一身破衣爛衫壞鞋,偏生披了那樣的裘皮,給人當成賊也不稀奇。但蘇逸之也只做沒看見,拿起了幾方狗肉,接着在街上晃盪。
家裡沒被抄家的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臘月的寒風有這樣刺骨。
往日的冬天,父親要帶着他往北山去獵鹿,白雪皚皚,錦帽貂裘駿馬佳少年,那樣的日子,大概再也回不來了罷。
狗肉真鹹。口渴的很。蘇逸之大咧咧的自一方破亭子裡坐下,伸手掬了一把落在扶手上,還有些個乾淨相的雪來,放進嘴裡,又涼又苦。
“小哥,那狗肉看上去不賴。”一個乾巴巴的,卻帶着幾分垂涎的蒼老聲音問道:“老婆子幾日不曾吃過東西了,你行行好,將那狗肉與老婆子吃吃可行?”
蘇逸之擡頭一看,面前是個鶴髮雞皮,周身千補百衲破衫子的老太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蘇逸之心裡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來,不由自主的,便將手裡剩下的兩塊狗肉裡大一點的與了那老太婆去。老太婆伸出了斑斑點點的幹皺皺手來,接過去了那肉,狼吞虎嚥的便給吃了下去,當真像是幾日不曾進食的模樣,將個蘇逸之也看的目瞪口呆。
老太婆吃的太快,噎的直翻白眼兒,好不容易纔嚥下去了,又十分不雅觀的打了一個飽嗝,嘿嘿笑了兩聲,一雙眼睛,又望向了蘇逸之手上的另一塊兒,似乎還不曾吃飽,眼饞的了不得:“小哥兒,橫豎你是身強體壯的後生,可憐我老婆子餓了這許久,那一塊,你可能給我吃吃麼?”
這不是得隴望蜀是甚麼!蘇逸之卻也不生氣,只是信手又遞過去,笑道:“您賞臉,這塊也給您。”
“好!好!”那老太婆果然啊嗚一口又整吞了下去,接着卻轉過身來,徑自走了。
大概,也就是這麼一塊狗肉的緣分吧。蘇逸之不覺一笑,望着那皚皚白雪,卻上了愁來,眼下數九寒天,自己是因着聽不得李綺堂家下人的閒言碎語,自出來了,可又要往何處落腳呢?
也罷,橫豎有些個銀錢,且尋一家客棧,雪化了,慢慢再想法子。
不料想,手一伸進了懷裡,卻掏了一個空,這才啞然失笑,原來那銀錢,也與那狗肉一般,成了給予那老太婆的恩典了。
蘇逸之嘆口氣,站起身來,抖一抖身上的殘雪,心下想着,大概,也只能賣了這裘皮了罷。
出乎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的,沒有一家當鋪肯收這華美的裘皮,只說教他往別家看看去,蘇逸之心下起疑,難不成還覺着自己不像是能穿得起這好東西的,疑心自己偷了來的?可是翻過了那裘皮面兒,方看見裡面精細的用杏黃色絲線繡了一個“李”字。
李家的東西,大概成了贓物,也無人敢銷贓罷。誰叫他們家家大業大,名震京師?
昔日自家,不也是這一派景象麼!少年不知愁滋味,一遇上了愁事,便是要將人逼死的愁事。
無妨,無妨。蘇逸之灑脫的將裘皮斗篷又披在了自己肩頭,信步往外走,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他好歹是活下來了,爲着報答留了他一條命的老天爺,那也須得活出了一個模樣來。
腳趾頭,已經凍的發紫,按上去,再沒有知覺了。
“小哥,小哥!”居然又是那乾巴巴的老太婆聲音:“老婆子看見,你好像不想要那裘皮斗篷了?可老婆子現下里可冷的很,不如你將你那斗篷與了老婆子取暖罷!你呀,行善積德,定然會有福報的!”